第15章 狐悲
狐悲
客棧門前酒旗招展,此地位于通衢之處,迎來送往好不熱鬧。
白聽容與趙修禮騎着良駒,縱然繞到了別處去了一遭,也比一行人乘坐馬車要快上不少,先一步抵達了客棧。
二人恰好遇上商隊押貨借住,人聲嘈雜,所以在馬廄邊多逗留了一會兒。
一位虬髯大漢也是來綁馬的,在一邊看見照夜和踏雪神氣的模樣,連連稱贊,忍不住上前來搭話:“行商多年也遇過不少好馬,可過去所見,都不如二位帶來的這兩匹。”
趙修禮拱手道:“兄臺客氣。”
“瞧二位衣着不俗,想來也是行商多年吧?”虬髯大漢撚着根稻草,叼在了嘴裏,“我大哥和嫂子也是這樣,生意做起來了還是親力親為,閑不得。”
也不怪他認錯,這個時間段除了四處奔忙的商隊,也不會有人拖家帶口頂着大太陽往外跑。
遇到這種情況,白聽容也不好多解釋,站到草棚子底下望天,耳朵仍聽着一邊的談話。
趙修禮樂得別人這樣誤會,順着說:“在理,讨生活不容易,攢了些錢本可以雇人,但長年累月習慣了在外面跑,一時半會兒還真改不了。”
客棧前堂正陸續安置着,暫時排不到這邊。
虬髯大漢索性攀談了起來:“唉,其實前些年生意最好做,現在啊,人人自危。”
趙修禮道:“可是和年初杜家的事兒有關?”
“可不是。”
稻草在虬髯大漢嘴裏上下晃動,一頭已被嚼得濕潤幹癟,“這樁要案連聖上都給驚動了,來往京城的商賈誰不知道?兔死狐悲,各家現在都收斂了心思,官府也假模假式的,以往能靠銀錢搞定的事兒,現在總少不了四處攀關系,麻煩得很……”
老百姓哪能猜着上頭的意思?一家之國,政權更疊之際,世事最為動蕩。大家夥兒只盼忍一時風平浪靜,把眼前的難關挨過去就好了。
Advertisement
趙修禮意味深長地一問:“地方上也不太平吧?”
虬髯大漢道:“我們聚福商隊本計劃去隔壁奉岚縣走貨,結果前日縣裏又有商販獲罪落獄,把買家都吓得銷聲匿跡了。這才改了道來京,想說反其道行之,人生地不熟,就算出了事兒也牽連不上。”
趙修禮淡然道:“思考周全,受教了。”
“畢竟大家都是這樣,走一步看一步呗。”
虬髯大漢吐掉了口中的稻草,随口問道,“二位是從京城出來嗎?”
趙修禮不想說太多,于是答:“不過是在京城繞了一圈,眼下正要回頭去呢。”
白聽容在一旁聽得真真切切。
又是拿商賈開刀。
上一回在盛樓受傷,趙修禮聽了消息趕來找她,想必事後已經打探了她受傷的緣由。他問起杜家之事,不是偶然。
“黑胡子,快來,管事兒的找!”馬廄檔口有人突然在喊,叫的應該就是這虬髯大漢。
果不其然,虬髯大漢回身響應:“诶!來咯!”
在與同伴彙合之前,他特地多侃了一嘴:“不論回哪兒去都得當心。”他點了點口袋,“私下裏都傳,不管幹沒幹虧心事,有雙眼睛正盯着咱們的家當呢……”
說罷,馬廄中少了一個人,頓時安靜了下來。
白聽容這才走上前,似有若無地問道:“特地問給我聽的?”
趙修禮若是不想暴露身份,完全可以不做聲,敷衍幾句了事。他偏偏引着對方一直說了下去,每句都意有所指。
趙修禮顧左右而言他,道:“許是言者無意,聽者有心。”
轉眼之間,客棧中先到的商隊都已安置了下來,兩人各懷心思,相繼走入了客棧前堂。
“掌櫃的,這是房牌。”
趙修禮從懷中取出來兩塊兒木質的扁牌子,上頭刻着朱紅色的房名,看得出木牌已經用了有些年頭了,被人摩挲得上面字跡發黑。
櫃臺裏坐了個小老頭,身材幹瘦,眯着一雙眼睛把東西接了過去。
“天字一號,天字二號,貴客兩位!”
客棧的樓梯踩上去發出“吱呀”的響聲,承載着五湖四海帶來的江湖氣息。
正堂中的商旅推杯換盞,人聲鼎沸。周遭飄蕩着熟食的香味,各式菜色粗粗看去不大精致,盤中卻有着實打實的分量。
白聽容問:“他們來了之後如何歇息?”她問的是留在馬車中的一行人。
趙修禮答:“路生身上有其他房牌。”
行事缜密,考慮周到。
所有事似乎都會按照他的想法進行,白聽容想到這兒,身形不由得滞了一陣。
正當她思索,趙修禮把寫着“天子一號”的房牌交到了她手中,道:“我就在你對面的房裏,方便照應。”
那塊兒陳舊的木牌上,還殘留着他手心的溫度。
趙修禮好像聽進去了她在斷崖邊的話,許久不曾再笑過,他的風流姿态一旦收斂,倒是讓人品出了一種清逸出塵的意味。
一如他轉身進房時,衣擺帶起的微風。
天子一號房中陳設齊全,也不知店家築牆用的什麽材料,外頭喧鬧的聲音傳不進來,靠門口才能聽見些窸窣響動,并不妨礙休息。
白聽容坐到桌前,細細捋清這幾日發生的事。
她現在依然是是皇家的耳目,還是诏獄負責刑訊的佥事。但趙修禮捏着她“小生知意”的身份在手上,又從方方面面滲透了她的生活,無論如何是擺脫不了了。
休假結束後一回到诏獄,她即刻要向指揮使蘇佑慈述職。
而這将決定她的立場——究竟是掩蓋住趙修禮所做的一切,還是想辦法在不暴露身份的情況下,借刀殺人。
這個念頭一起,她竟然猶疑了。
趙修禮在馬上同她說話的樣子,悄無聲息地闖入了她的腦海。
似乎……有那麽一點可惜?如果這個男人那雙深邃的眼,永遠閉上的話。
房門外,忽然響起了一道熟悉的女聲。
“夫人,醒着嗎?”芝蘭抵達客棧之後,上樓來敲了敲門,以為她回房先休息了。
白聽容起身走到門前,開門回道:“我沒睡。”
芝蘭依然神采奕奕,絲毫不見旅途中的疲憊,笑道:“主子點了一桌子好菜,正等夫人下去呢。”
出門在外沒那麽多講究,四人圍坐在一張方桌邊。
芝蘭看着年紀小,像是妹妹一般,但由于主仆規矩,她和霧行都不可能先動筷子。
白聽容旁若無人,一前一後,分別往霧行和芝蘭的碗碟中,添了兩塊水盆羊肉。
她說:“出門在外,要演就演得徹底一些,別拘着那些虛禮。”
她唯獨沒給趙修禮夾菜。
然而下一刻,白聽容面前的瓷碟裏,一雙夾着蚝油生菜的筷子伸了過來,骨節分明的手指持在筷箸中部,與赭石木色形成鮮明對比。
趙修禮道:“說得對。”
霧行和芝蘭心有戚戚焉,低頭吃菜不看也不語。
另一邊的大桌上圍了很多人,其中就有之前在馬廄搭話的黑胡子,他喝了些酒,看見熟面孔便和同伴打好招呼往這邊來。
“相逢即是緣,敬諸位。”
黑胡子端着酒碗,豪邁快意盡在這一泓烈酒之中。
趙修禮邀他坐下,同樣回了滿滿一碗:“在外不易,往來平安。”
借着酒勁,他與黑胡子很快就熟絡了起來。
黑胡子是聚福商隊的二當家,大當家是他的親哥哥,此時正在另一條走商路線上奔忙。奉岚縣本是一年前就談好的買賣,因家中近親亡故,急着操辦白事,這才耽擱至今。
改道京城是不得已之舉,奉岚縣動蕩,買家不願露面,貨積在手上如果又帶回去,白跑一趟血虧。
黑胡子連連嘆息:“士農工商,商是良民中的末流。再有潑天富貴又如何?到頭來還不是說沒就沒……這次回去我定要勸家中的兒郎考取功名,掙個芝麻小官做,好過一生漂泊。”
趙修禮沉寂了半晌沒接話,想了想才說:“聚福商隊家大業大,虧一單不傷元氣,兄臺何不考慮打道回府?好過冒險進京。”
這話裏的意思其實很明朗,但趙修禮此刻在別人眼中,是和黑胡子一樣的行商,勸告之言也僅是勸告,旁人可聽,亦可抛之腦後。
黑胡子雖然聽進去了,須臾之後仍是說:“罷了,走這一遭也未必會出事,等了了這一樁磕碜活兒,再休養生息,暫避風頭。”
“來,再飲一盞。”
言盡于此,趙修禮不便再勸。
他歸來之後洞悉一切,卻救不了所有人,只能盡力改變自己與所愛之人的命運。然而不到終局,他也不知道過去的一切是否真的會改變,亦或是會按以往的軌跡繼續行進。
但不去嘗試,就沒有任何希望。
黑胡子離席時,腳步已有些蹒跚,他起身後打了個酒嗝,朝聚福商隊圓桌那邊走了兩步,回頭又補了一句:“對了,你們一行人來得巧,今夜霧氣散去,将有隕星雨落。此地平原,尚可一觀。”
“多謝兄臺告知。”
趙修禮嘴上言謝,面上神色卻并不驚喜,仿佛早就知曉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