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曾許
曾許
翌日一早,白聽容一行人就離了狀元府。
這次他們特地租了一輛外觀質樸的馬車,打扮成商賈人家的模樣,并不頂着官老爺的名號招搖過市,省得徒惹麻煩。
一路上車馬悠悠,城裏的石板平坦還算好走,等出了城門向南行去,走得越遠,泥地裏的石子就越多,颠一陣停一陣,攪得人無心賞景。
白聽容百無聊賴地問:“怎麽沒瞧見寧國公府有人出來?”
她們出門的時候天剛擦亮,隔壁靜悄悄的,根本沒看見借口生病要去修養的那一位。
霧行坐在一旁,老實答:“主子早就出門了。”
“他倒勤快。”白聽容默默望向了窗外。
簾外枝葉影影綽綽,庇護着藏在枝幹深處的雛鳥,同時将日光分割成破碎的光格,風随車動,比起京城府邸中的亭臺樓閣,這一路上的景致更叫人暢意舒心。
天大地大,人人都如滄海一粟,襯得人心頭的那點煩心事,皆作煙雲。
從京城到遠郊的平浪莊,路程不算短,得耗上一整日的時間,今夜估計還得到前頭的客棧歇個腳。
人在車裏坐的久了,總容易煩悶焦躁。
白聽容托着下巴,時不時就要掀開車簾往外瞧一瞧。原本耳畔只有車轍碾過泥地的聲音,偶爾伴随着一兩聲鳥鳴,此刻卻隐約有雨點般的馬蹄聲靠近。
她原以為只是其他的趕路行人,所以并未多加留意。
直到馬蹄聲由遠及近,等到了她的車邊就徹底慢了下來,始終随着馬車的速度同步行進。
別說她了,是個人都能察覺到不對勁。
Advertisement
白聽容探出頭去,果然就在她坐着的那一側,看見那位最近總是出現在她面前的小寧國公,正昂首騎在高頭大馬之上,亦步亦趨地跟着。
騎裝将他的身形勾勒出清晰的輪廓,沒了闊袖長袍的遮掩,寬肩窄腰盡覽無餘。
他的五官本就清逸俊朗,但平時有文人的俗禮拘着,俊朗之中總帶着三分郁氣。此番打馬而過,眼角眉梢倒是多了一絲灑脫英姿。
趙修禮在馬上不茍言笑的樣子,倒是比以往看着順眼。
“等到晨霧散去,天兒漸漸就要熱起來了,還是打下車簾好生歇着吧。”他察覺到了車裏人的注視,卻依然望着前路。
白天容不搭理他,視線移到了他騎着的駿馬之上,誇贊道:“馬不錯。”
“好眼光,照夜是西域名種,日行千裏不疲。”趙修禮摸了一把照夜的鬃毛。
照夜似是聽懂了有人在誇它,随之嘶鳴了一聲,還甩了甩鞭子一樣的長尾。
白聽容記起他剛才說的話,提議道:“你要是嫌熱,咱倆可以換換,你坐到這車裏來乘涼,我到外頭騎馬,可好?”
趙修禮吃準了她會這樣說,回道:“照夜脾氣臭,換個人恐怕駕馭不了,一旦堕馬并非小事,不是我不願讓給你騎。”
此言不假,烈馬良駒有靈性,擇主之後很難再聽他人的命令。一般人若是強行騎上去,馬一受驚,人掉下來摔死是常有的事。
見白聽容沉默了,他接着試探性找補了一句:“你要真想騎馬,我帶你一程也行。”
他示意了一下馬背上空餘的地方,意思是兩人共騎一匹。
白聽容剛對這人有個好印象,轉眼就回了原樣,她沒好氣道:“多謝好意,不必。”
趙修禮這才側目看向車內,卻剛好看見她撇過頭去的樣子,不禁淺嘆。
“知道你不願,随口一提罷了。”
緊接着趙修禮吹了個鳥哨,嘹亮聲音劃破天際,沒過多久,不遠處就有一人騎着馬,前頭趕着另一匹馬相向而來。
趙修禮再度開口:“讓車夫停一停,換馬!”
這是一匹通體玄黑,足下卻長着雪花白紋的關西駿馬,膘肥體壯,兩只眼睛炯炯有神,奔跑時猶如疾風閃電,神态卻不如照夜倨傲。
霧行恰到好處地叫停了馬車:“師傅,靠邊暫歇。”
僅憑着小小的車窗,白聽容看不見馬匹的全貌,但聽它的呼吸和步伐,便知此馬不差。她實在想下去縱馬馳騁,卻又覺得抹不開面子。
芝蘭在一旁輕笑道:“夫人快去吧,天黑之前才能到過夜的客棧,在此之前要是一直在車裏坐着準悶得慌,若非奴婢不會騎馬,定要即刻下車去透透氣。”
霧行暗戳戳地附和道:“此馬難得,主子甚少将它牽出來……”
“真有這麽好?”
白聽容實在受不得激,但吃軟不吃硬,下車前都不忘這麽問一句。
霧行不置可否:“空口無憑不容易讓人信服,還是親自試試才得真知。”
車辇緩緩停下,車外郎君相候。
趙修禮将車內的對話聽的一清二楚,面上不由得露出一種似笑非笑的表情,而他這模樣,不小心被剛撩開車簾的白聽容給看見了。
白聽容不需旁人相扶,利落地跳了下來,觑他一眼直言道:“真沒見過你這樣的人。”
“我如何?”趙修禮饒有趣味地問道。
趕馬過來的人是路生,白聽容從他手中接過了缰繩,先是問道:“它叫什麽?”
路生說:“踏雪。”
随後她撫摸着踏雪修長的脖頸,再以問作答:“旁人若是知道帝王對自己起了疑心,必然事事小心謹慎,不敢越雷池半步。可你偏偏上趕着攪和進來,說你沒腦子,卻算無遺策,凡事滴水不漏,但要說你聰明……”
白聽容頓了頓,擡眸續上:“見了人卻總傻笑。”
笑有很多種,谄媚的,虛僞的,亦或是幸福歡愉的,多少裹挾着人們當下的情緒。而他的笑總是漫無目的,有時并不表現在面上,卻深入眼底。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對誰都這樣。
趙修禮并不覺得冒犯,慢悠悠地說:“我也不成天這樣,偶爾笑一下,每每卻都被你發現。你說,到底是我笑得多了,還是有人一直盯着看?”
他的雙眼明亮,好似一汪深泉中有波光流動。
強詞奪理。
白聽容說不過他,翻身上馬。
“駕!”
雖然穿着裙裝行動不如騎裝便利,但她很快就調整好了姿勢,雙腿一夾馬肚子,朝前路飛馳而去。
斑駁樹影在白聽容眼中飛速倒退,發髻在颠簸之中逐漸松動,她顧不上這些,肆意妄為地呼吸着疾馳帶來的青草香氣。
這裏沒有蠅營狗茍,也不存在虛與委蛇的應酬,她只是她自己,不屬于任何人。
身後趙修禮還在原地,對剩下衆人說:“我先追上去,你們就繼續坐馬車趕路,天黑前應該就能到客棧。”
他和路生出門早,快馬加鞭先去訂好了上房,這才回過頭來接人。
路生知趣,應下之後捎帶着關心了一句:“明白,我留下帶路,主子路上小心。”
在那道身影快要消失之前,趙修禮随即策馬追去,揚起一片渾黃纖塵。
林間小道駿馬飛馳,白聽容騎得很快,兩人一前一後,距離慢慢縮短,竟是讓趙修禮硬生生給趕了上去。
這不是一條能抵達客棧的路,越往前去,視線就越開闊。
白聽容勒馬停在了一處斷崖前,俯仰之間是萬丈深淵,山崖之下有猛禽翺翔盤旋,烈日當空,一切陰暗龌龊之物都無處遁形。
她身上出了許多汗,發式散亂,全無女子應有的儀态,可她并不在意,只覺得暢快。
“你若是個生在王公家的男兒,定能成就一番事業。”
趙修禮默默凝視着前方白玉般的側臉,灼灼耀陽為她鍍上了一層金邊。她有千百種樣子,每一種都能輕易撥亂他的心緒。
白聽容聽見這句話,卻是低下頭來嘲弄一笑。
像是在自嘲,卻又像在笑他這話。
“我不想封侯拜相,也不想做男人。”
她轉過頭來,頭一回銳利地直視着趙修禮,那雙清冷的眸子似乎有洞穿人心的能力。
她說:“天地渺渺,人生再無回頭之路,衣食無憂已是大幸。若言所求,唯願安康。”
若言所求,唯願安康。
這話趙修禮已是第二次聽見,說話之人沒變,場景卻不同。
前世三月三上巳節,夫妻二人攜手同游,路遇一座香火旺盛的寺廟,游人如織,廟裏的古樹上挂滿了祈福的彩綢,如紅霞滿天,飄然若仙。
那時白聽容并不相信神佛之說,閑逛了一圈便要離去。還是趙修禮供奉了香火,取了兩條彩綢,邀她到內室一同去寫下祈願。
屬于他們的願望,最終齊齊挂到了那棵古樹的枝桠上。
事後趙修禮問她寫了什麽,她說:唯願與君安康。
這一生同樣是這句話,只不過未曾提及他。
而趙修禮當時落筆,卻許下了來世,還有如同奢望一般的生生世世。他在重生之後常想,或許就是這一次祈願,老天爺見了他的真心,才肯再給他重來的機會。
他還會想,要是白聽容此生永遠記不起他,那也無妨,至少她的願望有機會實現了。
各自白首,總好過一同受戮。
今生,我願如她願。
馬步輕移,趙修禮上到崖前,輕輕應道:“好,唯願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