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怪人
怪人
夜風吹散了些許熱氣,趙修禮正在房中翻着書卷,門外響起了袁嬷嬷的聲音。
“小公爺,老夫人說要見您。”
趙修禮今夜一直未歇,便是猜中了白天二人在古鶴亭中的相談被旁人瞧見了。
也怪不得祖母憂心,前有花旦娘子府門外苦等,後有妙齡女子亭中相會,換誰見了都要腹诽。
他手中書頁一頓,不再翻看,回道:“我即刻去。”
齊壽堂的窗棂中亮着搖曳燭火,透着幽幽的暖意。
趙修禮進門後可沒了上一回的待遇,只能老老實實站在一邊,等着祖母問話。
一連兩日,孫善芳都在為她這孫兒的事操心。
“老婆子我年紀大了,本不該管那麽多事。可昨日你剛送走一個,今日卻又領了一個回府……你口中可還有一句實話?”
趙修禮打小機敏,一直以來克己守規,過去在學堂裏時常受到汪老閣臣的誇贊。可不知從何時開始,他就變成了這樣,整日裏渾渾噩噩,滿嘴渾話。
孫善芳暗自揣測,可能是寧國公夫婦離世太早,這孩子把心事都藏着掖着,這才出了問題。
趙修禮把所有事都瞞着祖母,本意是想讓她老人家好生養病,不為其他雜事煩憂,卻沒想到一不小心弄巧成拙了。
如今是天崇三年,再過兩年啓王一死,崇帝就要把矛頭指向肅王。而那肅王有了前車之鑒,始終同崇帝周旋着,隐有韬光養晦之意。
長此以往,崇帝的疑心病越來越重,身邊又有宦官進讒言,最後倒黴的便是他們這些近臣。征伐加稅,天下百姓同樣苦不堪言。
前世,他與白聽容為崇帝鞠躬盡瘁,卻落得個兔死狗烹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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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他必須拉着白聽容一起,換條路走。
“祖母。”
趙修禮鄭重其事,目光凜凜,“此事我不欲多做辯解,但請您信我。”
他不想再讓祖母白發人送黑發人,孤零零地活在這世上。
孫善芳看他認真的樣子,嘆了口氣,終是沒有再逼問:“你大了,有自己的主意,管不了了……”
趙修禮一出齊善堂的門,裏頭的燈燭就滅了。
他回房之後,翻來覆去地睡不着,不習慣床榻一側空蕩蕩的感覺。
半開的窗口框進了一輪皎月,無星作伴,形單影只地高懸在蒼茫夜空。他披上一件薄衫,漫無目的地走到了院中。
路生在外間守夜,迷糊時聽見了主子的問話。
“路生,你跟在我身邊這麽久,覺得我會鐘意什麽樣的女子?”
路生想了想:“許是溫柔賢淑的?”
趙修禮搖搖頭,低聲道:“無趣。”
“您這是在說白姑娘不溫柔。”
仆從随主,路生的嘴這些年變得越發厲害了,但見主子站着不說話,他又有些心虛,“……屬下是不是說錯話了。”
“不……”
趙修禮的聲音中帶了一絲笑意,并沒有接話,轉而問道:“之後要去平浪莊,馬匹都備好了嗎?”
趙修禮思忖後說:“到時候再多牽一匹,就帶……踏雪吧。”
照夜踏雪,聽着就是一對。
路生心下了然,沉穩答道:“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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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聽容早就回到了狀元府中。
她一身髒兮兮的回來,本人倒是不着急,芝蘭卻唠叨個不停。
“您這是做什麽去了,身上全是灰痕泥漬,好在穿的不是綢緞衣裳,不然真叫一個暴殄天物!”芝蘭圍着她繞了一圈,連連搖頭。
白聽容自顧自地坐下,喝了一大口清茶:“不過是四處轉了轉。”
芝蘭靠近嗅了嗅,都能聞見汗味了,不禁催促道:“瞧您,哪像個姑娘家,快快去浴桶裏把自個兒清理幹淨咯。”
“是是是,”白聽容嘴上不耐煩,但心裏明鏡兒似的,知道這是在關心她,“就屬你話最多,這便去了……”
白聽容走到屏風後,一件件将身上髒亂的衣服脫下,眼前霧氣缭繞宛若仙境一般。
當熱水浸沒她的身體,霎時生出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過去在她的人生中,除了胡同裏的小家,便是滿是血腥氣的诏獄,結交之人僅限于诏獄裏的同僚,偶爾寫寫話本已是極大的樂趣。
生無親緣之人,能活着便是上天恩賜。
她原以為這樣的日子會日複一日地過下去,直到她成為一抔黃土,歸于天地。
耳邊又響起了芝蘭的聲音:“下次您再想去做什麽,記得要同奴婢商量一聲,世道險惡,就算您身上有功夫底子,也架不住別人耍陰招……”
從前沒有人會這樣囑咐她,吵是吵了些,但也讓人心裏湧起暖意。
白聽容靠着浴桶,思緒飄遠,不經意地開口問道:“你們主子……是個什麽樣的人?”
人以群分,霧行做事一板一眼,芝蘭為人單純靈動,都不是虛僞狡詐之徒。
那麽身為他們主子的趙修禮呢?幾次交道打下來,她仍是捉摸不透。
芝蘭冷不丁冒出兩個字:“好人。”
“噗嗤。”
白聽容實在沒忍住,聽見這回答樂出聲,“那你倒說說他好在哪兒。”
“嗯……主子從不打罵下人,也不無故克扣,總之比起在其他官員府上讨生活,要好得多。”
芝蘭平時出門采買,總會遇到其他府上的丫鬟,和她們說得多了,便知道能在寧國公府幫工,算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在寧國公府,只需要聽從主子的安排,時刻記得敬重老夫人,除此之外再無其他事由。而別府的丫鬟們,替妾室房裏幫完手,轉頭又怕得罪了大夫人,最後很有可能兩頭都落不着好,平白受了一頓罰。
滿京城随便換上一家,都不會有這麽好的活計。
白聽容深思道:“這便足夠了?”
芝蘭在她的烏發上塗抹着香胰子,順着水流揉搓:“城外還有許多苦命人吃不上飯呢,芝蘭知足了。”
世事無常,若能求得明主,有一蔽身之所,已是幸事。
“那夫人呢?”
芝蘭一直沒喚她姑娘,是怕在外人面前一時改不了口露了餡,索性就這麽叫下去了,“夫人覺得主子是個什麽樣的人?”
白聽容在水中泡久了,有些氣悶,仰面也吐出兩字:“怪人。”
一個她看不透的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