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敗絮
敗絮
趙修禮束帶挂佩,負手而立,見大家都呆住了沒人回話,于是又多提了一句:“班主?”
戲班衆人也不知他是從哪兒冒出來的,但看他氣度不凡,便知是府中受邀而來的貴人,具體是什麽名頭就不清楚了。
班主年逾四十,眼神淩厲,早年間也是個紅角兒,只不過後來唱劈了嗓子,隐退之後一直專心帶徒。
班主是個有眼力見的,轉頭對徒弟們說:“你們先出去候着,讓我先與這位貴人好生談一談。”
“是,班主。”
吵鬧伶人們頓時安靜了下來,聽從班主的指令,一個接一個從進來的地方擁了出去。
趙修禮趁機向躲了人的方向瞧了瞧,堆疊的木箱把白聽容遮得嚴嚴實實,暫時不容易露餡。班主詢問的聲音引回了他的注意。
“不知貴人親臨吉慶班後臺,有何指教?”
班主行走江湖多年,他知道有一部分達官貴人,并不願意讓旁人曉得自己的身份,所以不該打聽的事情他從不多問。
“聽聞吉慶班的花旦娘子……”
趙修禮一面說着,一面拉扯着班主調轉了個方向,裝作有私密話要說。
白聽容感到外頭動靜小了,嘗試着從木箱後退了出來,隔着懸在架上的戲服觀望。
她看見趙修禮正和吉慶班班主說話,兩人都背對着她這邊,先前進來的戲班伶人都退了出去,四下也再無其他人,正是離去的好時機。
趙修禮一只手背在身後,在那班主看不着的地方偷偷擺動示意着,讓她快走。
循着進來的路,白聽容蹑手蹑腳地掀開門簾溜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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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剛過,筵席中的官員眷屬還在品茶閑談,戲臺前火傘高張,廊邊偶有三兩端盤而過的小厮,但因烈陽耀目,不曾往戲臺這邊多看。
白聽容在園中尋找着芝蘭的身影,終于在一顆松柏下尋到了她。
芝蘭滿心焦急,看見苦等的人之後終于洩了繃着的勁兒,連忙拉着她說:“夫人可叫奴婢好等,我瞧伶人們用完飯都趕來了,卻還沒見着您出來,生怕再出什麽亂子……沒和什麽人撞見吧?”
在崔府比不得在外頭,街市上大多是素不相識的百姓,只要不挑明身份,總有回轉的餘地。可在這崔府,賓客名單拟冊,戲子幫工進來也得記名,一人出事,牽牽扯扯地總要拽出來一大串。
白聽容腦中浮現了一張醉酒的臉,謊稱道:“沒有,我這不是原路出來了麽。”
芝蘭松了一口氣:“菩薩真人保佑,還好沒事。咱們快回去吧,茶歇一過,那些賓客就得移步來看戲了。”
有些事還真輕易提不得。
芝蘭剛說完,廊前的樓閣之上便有府邸丫鬟領着客人入座。觀戲臺居高臨下,其間每一段都有竹簾相隔,通常看客都會選擇與交好的人家共座。
白聽容走入長廊之中,想要先回到筵席上,卻在半路碰見了周秦氏。
“你這是去哪兒了?方才崔老夫人正要邀大夥兒去園裏看戲,怕你回頭找不見人,我還特地差人去尋了你。”
“出來透透氣,誰承想外頭這般熱,曬得有些暈便找了一處蔭涼之地歇息。”
白聽容抹了抹額頭不存在的汗液,作了個禮道,“感念挂心,叫秦夫人一頓好找,确是我的不是。”
周秦氏快步迎了上來,摻住了她:“既然碰上了,咱們便一道去賞戲。”
“好。”
白聽容順勢答應了下來,也省得她再跑回去一趟。
不過是一來一回的功夫,觀戲臺這邊就已熱鬧了起來,崔府滿周歲的長孫在崔老夫人懷裏咯咯笑,将軍夫人與之同座一間,也正逗弄着孩子。
李雙雙娴靜地坐在将軍夫人身後,不曾展露出半分慌亂。
好戲只差鳴鑼開場了。
“聽得畫堂之上驚雷一陣,清水坡下月影兒向西行去……”
臺上咿咿呀呀地唱了起來,武生銀槍一亮,引得臺下衆人鼓掌喝彩。這折子戲唱的是游子遠行歸鄉,途中路見不平救下一俏麗娘子。
鑼鼓響板節奏明快,珠串兒似地帶出了花旦唱詞。
周秦氏邊點着拍子邊說:“也難怪吉慶班名頭響,聽這唱腔,瞧這身段,莫說郎君們了,我瞧了心裏頭都歡喜。”
花旦娘子腳下行着碎步,一開口便知功底深厚,清亮婉轉的嗓音如翠谷黃鹂,站表動作不出棱角,身形圓潤,愠怒一指平添三分嬌俏。
白聽容藏身後臺的時候,似乎就聽趙修禮提起過花旦娘子的名號。
果不其然,當臺上的花旦娘子擺好亮相,喝彩聲驟起。
觀戲高閣環抱着戲臺,男賓聚集在左半場,女眷則安置在右半場。兩邊僅是隔了一道門板,前方又是竹簾,所以有任何響動全場都能聽見。
“好!”
旁人還未出聲,趙修禮帶頭鼓起了掌,還随手掏出一物交給了長随小厮,“路生,拿去賞了她。”
路生得了東西,即刻跑下了看臺。
整場戲并未因此停唱,吉慶班的班主正候在臺前,替那花旦娘子領了賞,行了個大禮致謝,随後匆匆回了後臺。
周秦氏連連嘆道:“老寧國公多忠正的一個人吶,怎就生了個這樣的兒子。人長得俊逸,卻空有一副好皮囊,這麽大年紀了都成不了家,整日裏在外頭厮混。”
白聽容問道:“寧國公府可是勳爵人家,就沒姑娘願意嫁給他嗎?”
“當然有了。”
周秦氏頓了頓,靠近了才繼續道,“只要郎君相貌生得端正,門第高,怎會沒有小娘子往上撲?但就算她們願意,家中長輩也不願意,若是父母親族不點頭,自是嫁娶不成。”
長輩都希望族中兒女覓得良配,定然不會撿着火坑往裏跳。
白聽容側目而視,打賞的物件一脫手,趙修禮便坐回了位置上,由于兩邊還是隔了一段距離,她看不清對方的表情。
不知他是在笑着聽曲,還只是為了掩護她離開才逢場作戲。
她越發地看不透眼前這人了。
戲有一搭沒一搭地唱着,白聽容興致缺缺。
當最後一出蘭草調唱到結局,那花旦娘子施施然離場,轉眼卻托人送了一支點翠簪花到觀戲臺上來,直接交到了趙修禮手中。
“……”
自己明明與他沒什麽關系,白聽容卻不由地心頭一緊,這古怪感覺來得突然,讓她一時沒穩住面上的表情。
周秦氏看見了,以為她是見不得這種風流場面,觸景傷情,勸慰道:“唉,男人就是這樣,朝三暮四。管他如何在外頭浪蕩,不把禍水引回家就成了,寵妾滅妻換到哪朝哪代都天理不容……”
白聽容随意應付着,心思卻飛到了九霄雲外。
她對眼前行事浪蕩的趙修禮總有一種剝離感,仿佛這個男人始終戴着一層假面。可她與趙修禮相交不深,因此這種想法從腦子裏蹦出來的那一刻,她便自顧自地困惑了起來。
直到她同周秦氏告別,帶着芝蘭回到馬車上才恍然發覺宴會已經散場了。
剛起步的馬車驟然一頓,差點讓白聽容的頭磕到側壁上。
“發生什麽事了?”她穩住身形,下意識問道。
霧行反而鎮定自若,一言不發,像是知道外頭的事,在門簾前做好了下車的準備。
車夫答道:“咱們前頭多了一架馬車,是寧國公府加塞的,小的一時反應不及,讓老爺夫人受驚了。”
“這是……?”
“是吉慶班花旦娘子的馬車。”
霧行毫不遮掩,直接據實以告,她緊接着又說:“一會兒露個面,多罵兩句。”
白聽容頭一回聽到如此奇怪的要求,還沒回話,霧行就跨步下了車。
只聽得車廂外她說:“小寧國公爺,此舉怕是不大妥當吧?”
趙修禮衣角都沒露出一道褶,在自家馬車中朗聲質疑:“是麽?”
“不僅辱沒了寧國公府的名聲,而且有辱斯文。”
“狀元郎倒是口舌伶俐。”
兩人就在崔府門前的大街上,你來我往地彼此攻讦了起來。
白聽容作為旁觀者聽了一陣,腦中逐漸清明,她記起假婚之夜趙修禮曾說過,要讓她在周歲宴上故意與他不和。
應該就是眼前這一遭了。
各路賓客陸續離府,當然避不開門前這場大戲,紛紛在原地駐足,你一言我一語地小聲議論。
“怎地當街鬧起來了?”
“還不是英雄難過美人關,聽說崔府宴會還沒完,小寧國公就急吼吼地指了人要帶走……”
白聽容心領神會。
不論如何,一旦明面上與趙修禮有了嫌隙,之後在聖上那頭也好有說辭。當初霧行是直接聽從崇帝之命,而她中間卻隔了個诏獄指揮使蘇佑慈,所以不論她們實際上在替誰做事,都少不了要過述職這一關。
于是她學了趙修禮的架勢,待在馬車裏紋絲不動,聲音卻穿透簾幕傳了出去。
“本就不是什麽上得了臺面的行徑,堵了路倒不打緊,就是莫要讓借過的無知小兒偷偷學去了,帶壞大昭國的風氣,那才真叫造孽……”
她所說字句滿大街的人都聽得真切,一時間鴉雀無聲,大夥兒本以為那肆意妄為的小寧國公還要繼續發難。
誰知趙修禮淡淡道:“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