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窺私
窺私
崔家請了戲班子到府中搭臺唱戲,趁着貴人們尚在宴飲,鑼鼓曲笛已經備在了臺邊。
戲臺後是伶人們扮相的地方,此時正逢晌午,大家夥兒都填肚子去了,後臺空蕩蕩,又因帷幕遮蔽了正陽,人影都見不着一個。
白聽容一路跟着李家千金,看人悄悄進了後臺,于是也停在了一側的廊邊。
“知書達理的閨秀千金,怎會一個人跑到這地方來?”白聽容暗自琢磨着。
芝蘭在一旁揣測:“這時候戲班子的伶人樂師們都去用飯了,不會是約了別的什麽人吧……”
還真有可能。
從入席之初這位千金就一直左顧右盼,心神不寧的,想必一直念着要到這兒來吧。
“我要進去看看,一會兒你站遠些,別讓人知道我在這兒。”
白聽容看準了後臺不止一個入口,便想要從另一邊悄悄進去,要是被發現了,只說是路不熟走錯了地方,也不算什麽大問題。
芝蘭知道勸也勸不住,索性不再多言,關心了一句:“您別像上回一樣亂來就行。”
“……知道了。”
深紅的綢緞帷幔遮罩在戲臺四周,後臺未燃燈燭,晦暗不見前路,唯有簾布相接處才透進絲縷光線,勾勒出戲服妝奁的大致輪廓。
白聽容貓着身子習慣了好一陣,才找到了一堆懸挂着的武生甲胄,藏身其後。
她遮蔽好身形,側目向有人的方位望去。
李家千金坐在一方燈挂椅上,面對被妝奁鏡匣擋住的方向,神情急切地正在訴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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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你的事我已同家中說了,我家長輩并不在意嫡庶之別,所以今日嫂嫂才同意将我帶來……你是如何想的?”
“我……”開口的是一男子,“雙兒,且再容我幾天。”
“三郎,你到底在猶疑什麽?”
李雙雙嗔怒,直接站起來背過身去。
可對方竟是不答話,也不哄,只聽得李雙雙一人啜泣的聲音。
白聽容躲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
将門千金不顧世俗陳規,借口赴宴實則私會外男,還意圖與人私定終身。
臺上未到亮相時,臺下便已明鑼開場。
世事人情,着實刺激。
“并非我不願,而是族中事忙,我一時開不了這個口。”
“盡管用這些套話來哄騙我,無論如何,我此生是不會再心挂旁人了。你若要棄我而去,我只得尋個庵,削發去做了姑子,好過叫你心煩。”
“雙兒……”
正當白聽容全神貫注地盯着那頭時,她身後忽然響起一陣微妙的鼾聲。
動靜倒不大,可她怕因此驚動了另外兩人,于是小心翼翼地打算繞過去看一眼。
戲服靠邊懸挂了之後,其中餘下的空間略顯逼仄,但也摞了三四個置物木頭箱子,走近了一比照,足有半人高。
而那時輕時重的鼾聲,便是從這後頭傳來的。
白聽容從箱子的上沿,撐着往後面觑了一眼。
渾身酒氣的趙修禮,此時正旁若無人地癱在木箱裏側酣睡,整張臉泛着薄紅,顏色一路向衣領之下延伸。他似乎是感覺到有人正盯着他,還半掀開眼簾往上看了看。
“夫人……”他口中忽然冒出這麽兩個字,好在呢喃之聲不大。
白聽容卻因這一聲慌了起來,要知道此處還有另外兩人在場。若是她一人被發現,其實也好辯解,如今再多一人,到時候可真是八目相對,兩兩無言了。
她趕緊上前,一把捂住了趙修禮的嘴。
男子的呼吸粗重,醉人的熱氣一陣陣地熏蒸着她的掌心。她想要收回手去,卻又害怕對方再發出什麽聲音。
白聽容用另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臉,等人睜眼了,再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噓。”
趙修禮也不掙紮,乖巧地點點頭。
下一刻,他卻猛地一拽,将白聽容扯得同他一起坐在了地上。
箱後的位置有限,兩人幾乎是緊緊貼在一起,彌漫着的酒氣籠罩着白聽容,她想抽身離得遠些,一顆沉甸甸的腦袋卻擱在了她的肩膀上,在無形之中限制住了她的動作。
外頭兩人似乎也察覺到了異狀,但又生怕被人撞破,所以也不敢四處走動。
兩人互相争執了兩句,前後腳撩開簾布,陸續離開了後臺。
帷幔蔭庇之下的戲班後臺,隔絕了七分燥熱。
白聽容卻覺得心頭煩躁,脖子上的傷口結了一層薄痂,經由脂粉的遮掩已看不大出來,此刻卻因身側男人發絲的挑撥,隐隐作癢。
她渾身上下遭受熱意侵襲,尤其是緊鄰另一人的一側手臂和肩頸處,火燎似的格外滾燙。
“知道剛才那兩人都是誰嗎?”
趙修禮察覺到白聽容的僵硬,巧妙地挪開了腦袋,扶額作頭疼狀。
白聽容雖是松了一口氣,卻忽然生出了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心不在焉地回道:“那姑娘是鎮遠将軍之妹,男子沒看清。”
不過那男子的聲音,她倒是覺得耳熟。
“我知道。”
趙修禮神秘地湊了過來,卻沒再繼續開口,他握住白聽容的手腕,“寫給你看。”
鬼使神差,白聽容還真就攤開了掌心。
趙修禮指腹柔軟,一筆一劃地在她手心寫字,這部位旁人輕易碰觸不到,所以他每落下一筆,便會引得白聽容掌腕輕輕震顫。
她後悔伸出手去,卻又想看完他所寫的是什麽字樣。
趙修禮假借着醉意放緩了動作,描畫完姓氏,寫起名的時候還要思考半晌,另一只手就一直墊在下頭,捂得白聽容手背冒汗。
“不識字?”
“喝多了,反應慢是常有的事。”
橫平豎直湊在一塊兒,彙成了一個“珩”字,顯而易見,和先前寫下的姓氏連起來,便是之前到狀元府中下帖的崔小郎君的大名——崔珩。
白聽容訝異道:“竟然是他?”
難怪她覺得說話男子的聲音耳熟,卻又不是即刻能想起的相熟之人。
“我也沒料到這兩人如此大膽,竟敢避開衆人耳目相約此地。”
趙修禮說此話時一改醉态,眸中神色深沉,“聽他們方才的談話,将軍府是知曉此事的,而那崔珩卻瞞住了崔家。”
白聽容:“李雙雙是随将軍夫人前來赴宴,看來将軍府有意放二人私會。”
鎮遠将軍李石新是朝中新貴,在皇家面前得臉也不過是崇帝上位之後的事。文人雅士向來看不上粗蠻武夫,明面上雖對将軍一家敬重,可這都是虛禮,背地裏卻不與之深交。
崔家世代清流,教養出來的子弟清正持重,不似那些勳爵纨绔輕佻。可見将軍府是動了結交的心思,想要攀親。
只是這手段,實在有些上不得臺面。
“崔珩這小子還算拎得清,知道這事兒崔府絕不會點頭,連口都沒張過。”
趙修禮沉吟,良久又吐出一言:“一計不成,将軍府那頭之後會怎麽做,可就不好說了……”
白聽容看着他認真思索的樣子恍然出神,低頭才發現自己的手還盛在他掌中,連忙把手抽了出來。
“我該走了,芝蘭還在等。”她慌張起身,在裙擺上蹭了蹭兩人交融的汗漬,意欲離開木箱之後。
她才剛起身,只見隔斷的簾幕縫隙露出了一絲天光,又有人走了進來,還不止一個。
“到貴人府中登臺就是好,飯食管飽!”
“瞧你那慫樣,上輩子是餓死鬼投胎?咱們闖蕩江湖這麽多年,什麽稀奇玩意兒沒見過,用得着這樣大驚小怪麽……”
“班主,你瞧他這人!”
趙修禮也聽見了外頭的響動,順勢又把人給拉了回來,輕聲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看來你我才是真的要被人給抓住了。”
白聽容難得緊張,心口如響鼓般突突跳。
要是以這種姿态被人發現,不說鬧得滿城風雨,一旦讓上頭的人知道了,她性命堪憂。她曾設想過各種危及性命的時刻,卻沒想過眼前的這一種。
趙修禮看出了她的不安,笑道:“我救你一回,如何?”
“要出事也是我們同時出事,何來你救我一說?”
白聽容即便身處困境,思維依然敏捷,轉眼擺出了清冷難近的表情,挑眉而應。
“我就算被發現,名聲也不能再臭了。”
趙修禮頓了頓,“可你呢?與任務對象攪在了一起,多疑如崇帝,他怎可輕易放過你。”
他上過一次皇帝的當,自是知曉這位年輕君主的毒辣。
在崇帝眼裏,無論旁人如何盡忠,不過是一枚枚随時可以替換棋子。為君不仁,則莫怪臣民不忠,上行下才效。
白聽容不關心世人非議,卻惜命。
她一瞬間就想起了杜連川的案子,雖說此人死有餘辜,但他安然度日了那麽多年,上頭都沒人開口要收拾他,偏偏在征伐之年受戮,巨額家産去向不明。
而她身無長物,但凡失了僅有的利用價值,死了就是草席一裹,扔到亂葬之地受蝼蟻啃食。
趙修禮見她面色沉郁,故作輕巧道:“不說話就當默認了,你欠我一次。”
他不給白聽容反應的機會,從木箱後站起,撩開擋在面前的戲服,在衆目睽睽之下走了出去。
“班主,讓他們先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