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酒酣
酒酣
剛進崔府大門,男女賓客一左一右,被安排走了兩條不同的路。
白聽容帶着芝蘭,前頭是引路的府邸丫鬟。
兩側廊庑深深,中有青竹卵石相映,整座宅子透出雅致的文人風趣,粲然日光從天井散下,廊中行走不燈自明。
當白聽容入席時,長桌上已經有不少貴婦人列席其中,她們正歡談着,并不在意來人。府邸丫鬟将她帶到了席末的位置,等人落座後便離去了。
狀元三年就出一次,初次受任也不過是從六品的翰林院修撰。狀元夫人的名頭抛到大街上确實唬人,可在門閥公府裏頭,卻屬末流。
稚子愛玩鬧坐不住,崔珏的夫人許氏便帶着孩子先去了戲臺。
此刻坐在主位上的,是崔珏的母親崔老夫人。
她年逾五十,發髻之中已經能看見絲縷白發,言行舉止端莊持重,相聊甚歡也不過點頭淺笑,并不對誰表現得過分親近。
整個席面上只聽得鎮遠将軍夫人一人談笑的聲音。
“今日受邀登門,才見崔府風雅。本早該來拜會,只是我家那位一介武夫,總是尋不到一個由頭,一來二去同他提了許久,竟是拖到主人家相邀,當真是不該……”
将軍夫人王氏就坐在主位旁,她身邊坐着的,還有那位在門前看見的芍藥裙姑娘。這位姑娘始終低頭不語,在王氏的襯托之下,顯得她分外沉靜。
崔老夫人應和道:“言重了,将軍夫人肯賞面前來,令蓬荜生輝。”
她的分寸拿捏得極為到位,滿口都是客套話,卻不讓人覺得生疏,同時擡手揚茶盞,要與對方碰杯。
王氏順勢舉杯相迎,以闊袖掩面小飲一口。
崔府世代文官清流,崔珏雖然只是個巡關禦史,官階不大,但卻是皇帝心腹耳目。鎮遠将軍李石新領兵出征,若是碰上巡查,兩方多少要有來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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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打仗天高皇帝遠,什麽消息都是由這小小的巡關禦史上報。
将軍府自是一門心思地想要攀上關系,不過這崔府也未必真的想應承,文官之流總比武夫多了些心眼,考慮的更為周全些。監察者與受監察者過分交好,論起公事來,可就拎不清了。
白聽容本想只顧吃酒夾菜,默不作聲地探聽着一衆官眷的對話。
沒想到身旁落座了一位熱心腸的夫人,見她形單影只,特地轉頭搭話:“見你面生,可是頭一回來?”
這話裏的意思是問她,可是丈夫升了官才受邀赴宴。
白聽容又端出了應付事兒的笑臉,好聲好氣答:“是,三日前剛完婚,新科狀元婦。”
“原是白夫人……”這位夫人體貌珠圓玉潤,性子也活泛,“家中夫君前月上任吏科都給事中,妾身周秦氏。”
“秦夫人安好。”
白聽容禮數周全,人又生得精致俏麗,一旦撇去了那張冷臉,倒是很容易招來旁人親近。
六科給事中裏的官階不高,作為各科掌印長官的都給事中,也不過是正七品,但他們的權力卻大,滿朝上下就沒有這群谏官不敢稽查規谏的事。
一旦遇事,這些脊梁骨連皇帝的面子都敢駁。
帝王震怒,便是劈頭蓋臉的一頓罰,卻又不能真拿他們如何。
但這群人被罰得越多,面子上反倒越是風光,因為傷痕代表着剛正不阿、直言勸谏。不過因此,他們也會得罪不少官員,周秦氏與她同被安置在宴席之末,就是個鮮活的例子。
白聽容放下筷子,搭起話來:“秦夫人可曾見過跟在将軍夫人身邊的那位小姐呀?”
周秦氏順着她的眼色一瞧,辨認了好一陣才道:“這你可是問對人了……旁人興許不知道,但我是見過的。這位是李将軍的嫡親幺妹,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京中有名的閨秀,正是談婚論嫁的年紀,不少勳爵人家想要替族中子弟相看這位将門千金,可不知怎的,每回事情拖着就沒聲兒了。”
“藏得這樣好,怎麽今日就帶出來了呢?”
席間婦人都在與相熟的人家交談,白聽容悄然一問,如同石子兒掉入江河,蔫兒地一下就沒了聲響,除了近處的人之外都聽不見。
周秦氏掩面而答:“個中緣由也只有李家人知道了,人多口雜,不便多猜。”
這一番話很是得體,只挑揀了些不痛不癢的東西說。
白聽容有一搭沒一搭的随意聊着,眼睛卻不經意地瞄着主位的方向。
只見李家千金心不在焉,面前的菜肴一筷子也沒動過,婦人們的談話她也插不上嘴,一個勁兒地轉身往後瞧。這種小舉動在席間其實不顯眼,但落到刻意觀察的人眼裏,便會覺得不大對勁。
果不其然,在侍女丫鬟布菜的間隙,李家千金貼到将軍夫人的耳邊,悄聲示意了一句,随後離了席。
白聽容趁着周秦氏在與旁人閑談,在不經意間也離席而去,裝作到院中四處賞景,小心地跟在了李府千金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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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頭,趙修禮卻坐在男席的主位之側。
寧國公的爵位世襲,加之明面上他還在戶部任職,管着銀錢,更是拿準了各部官員的命脈。戶部左侍郎雖是副職,但他在衆人眼裏還深得皇帝青睐,若是戶部尚書在場,對他恐怕也要禮讓三分。
男席這邊的人數不多,除了趙修禮這種愛四處游蕩露臉的權貴,剩下的便是官場上的新茬兒,想要趁着宴會結交一番。
崔老太爺近年來身子骨不大好,只是在剛開席的時候說了兩句場面話,之後便被下人攙扶着回了屋。
長子崔珏還在宮中述職,所以最後只得由崔小郎君出面主理。
“幸得大人們賞光,崔珩在此敬各位一杯!”
崔小郎君單名一個珩字,他雖是庶子,但也是此刻府中唯一能扛事兒的人。
場下衆人紛紛舉杯相賀。
将杯中玉液一飲而盡,趙修禮有意無意地問道:“崔小郎君豐神俊朗,差不多也到了該相看的年紀了吧?可有中意的人選?”
尋常若是有人多問男女姻親之事,總叫人覺得失禮冒昧。
但趙修禮不同,他成天在外嘴邊就挂着這檔子事,旁人早就見怪不怪了,倘若有一日他開口閉口全是禮義廉恥,反令人驚駭不已。
崔珩羞赧道:“我不比兄長聰慧,自是要先立業,後成家。”
他眼神閃爍,似是若有所思。
趙修禮不置可否,應和道:“此言有理……”
推杯換盞之間,門廊外有一人急匆匆地攜着熏風熱氣趕來,連衣袍都不曾更換,手中提着個卷軸狀的包裹。
“兄長!”崔珩起身相迎,讓出了主位。
崔珏拱手而立,先是為姍姍來遲致歉,随後小聲對庶弟道:“你先去別處幫手,這裏有我。”
崔珩颔首,客套了幾句便撤了出去。
“小崔大人一路奔波勞苦,快放下東西随我痛飲兩杯。”趙修禮不等侍者小厮上手,親自斟滿了滿杯的陳釀。
崔珏的年紀還未至而立,滄桑之感卻已經蔓延上了眉宇,總有一股化不開的愁雲在他周身缭繞,聽見勸酒之言,他仍是攥着那個包裹,用空餘的手端起杯盞。
“請。”他喝得很急,似是要将連日來的煩悶一同吞下。
“可是巡關途中遇上了難事?”
趙修禮死過一次,他對這段時間以來發生的大事了如指掌,其實是故意這麽問的。
崇帝登基後年號天崇,三年來的天災與人禍,幾乎耗空了先帝辛苦積下的國庫儲蓄。底下賦稅跟不上,崇帝為了讓自己的帝位坐得穩,不願止戈興仁,便把手伸到了商賈巨富的口袋裏。
布局捏造罪名也需要時日,崔珏攥着的東西便是皇帝的緩兵之計。
他想除去剩下兩位親王,一時又開不出軍饷,便下了令讓崔珏返程去穩住啓王。
崔珏這次回來,本意是想勸皇帝休養生息,結果言語間才展露出一分意思,座上的帝王就已經黑了臉,甩了張封啓王虛職的诏令給他。
“難,世上無事不難。”
崔珏被這麽一問,苦澀之狀溢于言表,只顧得上往口中灌酒,試圖用辛辣之氣掩蓋愁思。
“從前苦讀盼着早早入仕,可入仕之後卻又念着少年無憂時的日子。懷謙,你說老師當年是否也曾心生此念啊?”
趙修禮與崔珏在學時,同是閣臣汪銘的學生,兩人性性格迥異,雖未深交,但也存着多年的同窗之誼。
“或許吧。”
趙修禮嘆道,“只是你與老師不同,你總選擇去做對的事,可所謂對的事,不一定是于你有利的事,清直執拗之人,為官難免更煩悶些。”
他知道崔珏将受命第二次北巡,不日便要離京。
而崔珏主和,無論如何都不會放棄勸谏,等他下一次回來,崔府将是另一番光景。
帝王一怒,傾刻便可将他人命途懸于針尖。
兩人各懷心事。
酒過三巡,趙修禮看着庭中日光晃眼,喝多了心口又燒得慌,席間嘈雜,他起身想找個清靜的地方散散酒氣,于是一個人順着回廊摸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