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密案
密案
盛樓三層雅間內,霎時出現了一陣詭異寂靜。
店小二受制的那只手往上麻到了大臂,他冷汗直冒,要害又被剝皮小刀指着,擰巴着一張臉說不出話來。
芝蘭好不容易從地上爬了起來,驚呼道:“奴婢這就去叫人!”慌裏慌張,眼看着就要奪門而出。
“回來!”
白聽容把她叫住,即刻補上一句,“不要驚動任何人,然後找條麻繩來。”
她們是裝扮之後才跑出來的,若是把事情鬧大,真就不好收場了。
事發突然來不及思索,一經此話提醒,芝蘭這才意識到不好叫人來,于是定了定神,轉身後鎮定地走出了雅間。
白聽容脖子上的傷口雖然不深,但也在逐漸往外冒出血珠,她扯着店小二,手上又增了三分力氣。
“既然你罵我是‘走狗’,看來是清楚我的身份……好心提醒你一句,诏獄裏最不缺的就是牢房,但以你的身份就算犯了事,也沒有資格進诏獄。怎麽,是想讓我給你開個後門?”
打入诏獄的大多是貪官污吏,或是得罪了皇親的勳爵權貴,再不濟也得是與案子牽連甚密的罪人,都需要皇帝親下诏書。
一個跑堂的店小二,就算是殺了人也進不去诏獄。
店小二吃痛,卻仍狠狠地剜了白聽容一眼,啐了一口道:“呸!你們這些渣滓,手下不知冤死了多少無辜之人……”
白聽容意外道:“無辜?”
她并不負責查案,向來只需依照诏令逼出有用的證供,也許真有人含冤而死,可在這大昭國,再大的冤屈也越不過帝王的一聲令下。
這時候芝蘭終于回來了,拿着一條髒兮兮的繩子出現在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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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婢也不敢找人問,就偷摸進了後廚,找了根捆菜的麻繩來……”她手心髒兮兮的,小跑着把繩子遞了過來。
白聽容三下五除二,就把店小二給反綁了起來。
還好此人的身量不算太魁梧,否則憑她一人也不好制服。
“總覺得眼熟……”白聽容把人扔在了牆角,在他面前來回踱步,搜尋着腦海中的記憶。
她忽然靈光一閃,試探性地開口:“你,是不是姓杜?”
店小二聞言閉上了雙眼,做出一副視死如歸的表情,像是默認了她的猜測。
白聽容這回終于對上了號。
半年前,鹽商杜連川遭妾室告發,說他勾結鹽運使高價倒賣鹽引,還将私鹽混入官鹽中以次充好。崇帝聞之大怒,下令徹查此事。
後來杜連川便落入了诏獄,半月都沒熬過就死了。
商賈不似勳爵,并無實權,所以杜家全族未遭株連,杜連川的獨子杜庚還到诏獄給他收了屍。
眼前這蓄意行兇的店小二,長得和杜連川有八分像,正是其獨子杜庚。
杜連川的審訊由其他同僚負責,所以白聽容頂多算個旁觀者。
那日杜庚來收屍,她站在一邊,也沒仔細看來人的相貌,定是連帶着被人給記恨了。
說來也巧,她那本《首富鹽商一妾破家》,就是化用了這起案子,但她隐去了其中不能洩露的東西,僅僅是編了些愛恨糾葛的故事。
“雖然我所知不多,但你那親爹也确實不清白。”
白聽容不管他開不開口,默默陳述着,“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就算抄家也總能偷藏下些金銀細軟,好歹曾是巨賈獨子,怎麽就混到這盛樓來了?”
杜庚縮在牆角,像是回憶起了過去,一時喜怒交加,直到徹底淪陷在悲哀之中:“沒了,什麽都沒有了……”
“不過是惡有惡報。”
白聽容從不同情有罪之人,就算杜庚不曾涉事,但他從小到大的每一分花銷,都混雜着百姓的血汗。
“你懂什麽?這麽多鹽商有哪一個是幹幹淨淨的?分明是那狗皇帝連年征伐,庫中空虛,故意拿我家開刀……”
杜庚似是不服氣,越說越惱,“貴為天子卻行土匪之舉,無恥之尤!”狗急跳牆,現在他連這種殺頭的話都敢亂說了。
崇帝自繼位以來,對外不斷舉兵屠戮邊境小國,對內則向先帝分封的親王下手,如此看來,所耗确實巨大,加之旱澇頻發,稅收朝貢有可能真補不上這道口子。
白聽容暗自思量,決定回一趟诏獄。
她環顧四周,看見了搭在靠牆木架上的抹布,将它取了下來,直接塞進了杜庚的嘴裏。
“唔,唔唔……”杜庚眼睛瞪得老圓,生怕再次她動手。
白聽容把飯錢擱下,順手又将剝皮小刀斜插進了桌面,拉着芝蘭就要走。
芝蘭恍惚問道:“他怎麽辦?”
白聽容頭也不回,走到廊上才答:“就扔這兒,他什麽都不敢說。”
畢竟兇器是杜庚帶來的,而且他還是伏法罪人之子,不論是裝傻還是編瞎話,他一定會把在雅間裏發生的事給隐瞞過去。
出了盛樓,日頭已沒有來時那樣烈。
白聽容把芝蘭先勸了回去,自己一個人緊趕慢趕,在黃昏之前到了诏獄門外。
诏獄藏在胡同深處,鏽跡斑斑的門環從兇獸嘴裏穿出,漆黑的匾額威武肅穆,立于門前,隐隐約約能聽到細如蚊叫的喊聲,但僅一剎便消失了,宛如錯聽的幻覺。
平日诏獄大門緊閉,看上去守衛并不森嚴。
但其實真正的關押刑訊之處都在地下,陰暗潮濕,不見天日。此處自有重兵把守,連蒼蠅都飛不進一只,連诏獄指揮使都需要出示特殊憑證才可進入。
白聽容輕扣門環,耐心等待了半晌。
不一會兒,诏獄的大門從裏向外推開,一個佩刀身着虎首雙翼窮奇服的髯須男人,從張開的門縫中側目一掃。
“喲,這不是咱們白佥事麽,假都不放了特地跑來視察?”說話之人名喚張嶺,是白聽容在诏獄的同僚好友。
張嶺身材高大壯碩,聲如洪鐘,牢頭們插科打诨時戲稱他為蠻牛。只要有新犯入獄,都是讓他先上前去威懾一番。
白聽容不跟他多貧:“今日來得匆忙,身上沒帶腰牌。突然想起一件案子要查看卷宗,我看完就走。”
“這可不行,”張嶺人雖長得粗,心思卻細膩,“萬一你是旁人假冒的,那黑面鬼定會找我麻煩……”
他口中的黑面鬼,就是诏獄指揮使蘇佑慈。
此人名中帶“慈”,但是性子卻如修羅惡鬼,在诏獄當差的人大多本性并不嗜血,乃後天馴化而成。
蘇佑慈卻是軍中出身,在戰場上負了傷才退下來,面中斜橫着一道猙獰的刀疤,将一張清隽的臉生生斷成兩半,他每逢親自下場刑訊,眼中總是布滿了嗜血的興奮。
而且蘇佑慈向來獨來獨往,一旦獄中出事,都是先罰了再說,不留一絲情面。
白聽容知道張嶺不是在蓄意為難自己,開出條件游說道:“那這樣,等我休假回來以後,替你值一輪夜班。”
張嶺露出兩排大白牙:“兩輪。”
“行,成交。”
白聽容無奈,她這群同僚,一個賽一個的精,不過這也也挺好,因為他們從來不會因為自己是女子,從而覺得她做不了什麽事。
诏獄之中,燈火晦暗不明,陳腐的黴味兒混着血肉腥氣撲鼻而來,腳下的地面也阻隔不了絕望的氣息四處逃逸。
案件卷宗統一存放在诏獄的庫房內,鑰匙由專管庫房的獄卒掌握,若查閱卷宗,則需出示腰牌登記。
在前往庫房的路上,張嶺瞧見了她脖子上的傷痕,關心道:“怎麽有傷?”
白聽容差點忘了這茬兒,上手一摸,沾上了半幹的血跡,這才随意找了個借口解釋道:“可能是在哪兒蹭的,你不提我都沒感覺到,不礙事。”
過了兩道栅欄,庫房已經近在眼前。
管庫房的獄卒正在打瞌睡,張嶺敲了敲他面前的桌案,掏出腰牌說道:“有個案子要查卷宗,勞煩開門。”
“呃……”獄卒從淺酣中驚醒,才發現面前站了兩個人,他特地探頭看了一眼白聽容,見到是熟面孔,便沒有多加盤查,“兩位大人稍等。”
他只在簿子上記下了張嶺一人的名字。
所有案卷都整齊地排列在庫房的書架上,從右至左按年份編號。
诏獄中人職責分明,緝捕、審訊、查案拟罪三項,分別由不同的指揮同知負責,受總指揮使蘇佑慈的調派指揮。審訊一方先逼出供詞,另一方查明案情拟罪後,上奏帝王批核,而所有案件細節都會寫在這些卷宗裏。
白聽容是審訊指揮同知手下的一名佥事,平時并不參與查案與卷宗編寫,所以這還是她頭一回踏入庫房。
如今是天崇三年,鹽商一案發生在年初。
她順着架上标記的指引,在低處的角落裏找到了這份卷宗。
「……天崇三年,臘月初五。于案犯杜連川家中,清繳白銀三千兩,南海紅珊瑚一尊,古玩書畫三百七十二件,盡數收歸國庫。案犯伏法,就此結案。」
整個辦案過程敘述籠統,有頗多不詳之處。
而且最讓白聽容疑惑的是,這裏頭竟然寫着只從杜連川家搜出了三千兩白銀,要知道他全家一月的花銷就不止這麽點兒。
張嶺湊過來看了一眼:“這案子不是黑面鬼親理的麽?”
指揮使蘇佑慈親理?
要知道這世上,只有皇帝一人能使喚得動他。
白聽容順勢合上案卷,掩飾道:“這就不大清楚了,我需要的已經看完了,不過是随手翻到這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