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盛樓
盛樓
自送走崔小郎君,白聽容一直在掐着指頭細算餘下的假期。
大昭國律例規定本人婚假攏共九日,除去要到崔府赴宴的那一日,再把為婚事操勞的三日刨除,看似悠長的婚假,其實也就堪堪剩下一半的時日。
白聽容賴在榻上,把玩着烏黑的發尖,蹙着眉頭像在想事兒,她在沉吟須臾之後,忽然坐了起來叫道:“芝蘭!”
小丫鬟聽見喊聲,提着裙角從外頭匆忙進門:“夫人怎麽了?”她以為有事情發生,身上還穿着幹活兒時防塵的圍布。
“你餓不餓?”白聽容咂咂嘴,問得極為認真。
芝蘭以為這是在暗示她去準備吃食,傻乎乎回道:“啊……夫人要是餓了,奴婢這就去安排膳房開夥。”
窗外碧空如洗,蟬鳥時鳴,離日落尚有一段時辰。
白聽容故作高深地搖搖頭,趕緊叫住了她:“你現在不該去膳房,而是該替我去找身素淨的衣裳,最好是葛麻布料所制。”
芝蘭沒反應過來,問道:“……這是要?”
白聽容小聲說:“自家的吃食,哪有外頭的香?”
大昭國并不限制女子出門,但在外不可與陌生男子同席。而世家大族家教甚嚴,通常不許未出閣的女眷抛頭露面,貴婦們更是人不離轎。
所以為了不引人注目,白聽容需得裝扮一番。
芝蘭自是規規矩矩,從未謀劃過這種事,攥着圍布慌張道:“萬一出事可怎麽辦……”
霧行此刻去了寧國公府,狀元府沒了主事的人,白聽容竟成了府中名義上唯一的主子。
“出事?”白聽容聞言站起身,唇角挂笑,眉眼卻涼如秋水,“那就讓意圖犯事的人,嘗嘗在诏獄裏才能親歷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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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眸皓齒,美則美矣,卻生人勿近。
若有一物能譬喻說這話時的她,唯有山澗飛瀑于朔冬冰封,未凍冷泉潺潺細流,鋒芒不露卻足以攝人心魄。
來服侍白聽容之前,芝蘭對她酷吏的身份早有聽聞,但短短一日的相處還未曾有過切實體會,眼下不過三言兩語,便已心頭發顫。
她左顧右盼,見找不到別的對策,只好應承了下來。
好生梳洗打扮之後,兩個布衣女子悄悄到了狀元府的側門,輪值的小厮見了白聽容也不敢多說話,默默記下此事後便放她二人出了門。
今日雖也熱,但好在不似大婚時氣悶,偶有清風徐徐,驅走了擾人的黏膩之感。
京城街市上酒樓、茶館林立,甚至還有歌舞教坊夾雜其中,各式酒旗于風中飄展,一面面看過去教人眼花缭亂。
白聽容眼尖,瞧其中一面酒旗上寫着“本店發賣陳釀天上神仙醉”,向着那家酒樓問:“嘗過這酒嗎?”
“沒有,女子白日飲酒太荒唐了……”芝蘭頭得跟撥浪鼓似的,拽着她的袖子指向另一頭,“要不看看這家。”
她們身側伫立着一間三層高的食肆,名喚“盛樓”,門前賓客熙攘,午膳已過卻仍絡繹不絕地有人提着外帶食盒進出,酒菜飄香。
白聽容也被這股香氣勾住了,舌尖有了回味,轉念道:“也行,盛樓我許久未來了,正好嘗嘗風味變了沒有……”
芝蘭松了一口氣,快步跟上了前頭迫不及待的人。
“裏邊請!”
盛樓招呼客人的店小二見狀便迎了上來,一開始他揣着滿臉堆笑,誰知靠近看清了白聽容之後,他面上陡然僵住了一瞬,但很快恢複了正常。
這變化雖微妙,但依然逃不過白聽容的眼睛,她多問了一嘴:“小哥可是見過我?”
店小二連連道:“不曾,不曾。”
芝蘭一邊避讓進出的賓客,同時提醒道:“咱們快先進去吧,門口人太多了,不方便……”
店小二借機先一步跨進店中,環視一圈道:“二位是女客,在廳中堂食多有不便,可願意開一雅間獨坐?”
“可,勞煩相引。”
白聽容之前光顧盛樓對此人毫無印象,可見是個生面孔。但她總感覺似曾相識,一時半會兒又無跡可尋。
雅間位于盛樓頂層,相較樓下廳堂要靜谧許多,加之午膳已過,晚膳時辰又沒到,因此廊間只有跑堂清桌的身影。
有檐蔽日,窗棂半開,清風拂過耳畔,憑欄眺望可将京城勝景盡收眼底。
白聽容暫将疑慮抛諸腦後,立于窗前懶聲點菜:“珍珠蝦丸、醋溜肉段、燒筍雞……再加一份酒釀桂花酪。”
老回頭客,輕車熟路。
店小二問:“就先定這些?”他站在一旁低着頭,看不清面上的神色。
芝蘭小聲嘟囔道:“是不是再來點兒素菜比較好……”
白聽容瞥了她一眼,說:“桂花酪,素的。”
分明是歪理,但芝蘭也駁不動,嘟着嘴不作聲了。
盛樓的大廚手腳利索,跑堂上菜的速度極快,空蕩蕩的桌案上即刻擺滿佳肴,一時雅間內熱氣升騰,香味四溢。
窗下有一茶歇矮桌,白聽容喚了芝蘭,兩人一起把菜品用小碗碟分出,挪了一部分到矮桌上。
人活一世,若是不抓緊時機好好享受,當真是辜負了。
白聽容在分到诏獄當差前,曾跟過一位師父。
師父臨終曾對她說:幹我們這行當的見不得光,又都是苦命人,活下來已是萬幸,沒有回頭路可走,前路也未必平坦。得了些許喘息的機會,就應當惬意放肆,綱常倫理、忠信仁義,不過是貴命者對下掌控,對上制衡的把戲,莫要當真……
一字一句,在她心裏烙下深痕。
白聽容望着人頭攢動的街市,滑軟的桂花酪流入喉腸,清甜的滋味蓋過了心頭的微澀。
忽然,窗外一道熟悉的身影闖入了她的視線。
趙修禮身穿鴉青暗花長袍,腰系窄帶,玉冠束發,手中晃着山水折扇,正大搖大擺地走向了一座挂着粉紅燈籠的樓閣。
從盛樓的高處向外俯視,剛好可以看見對面的歌舞教坊“檀宮閣”,白日雖然門庭冷落,但時不時會有留宿的浪蕩公子哥兒從小門偷溜出來,眼底青黑一片。
可趙修禮卻毫不避嫌,愣是敲開了檀宮閣的大門,光明正大邁了進去。
白聽容目露嫌棄的神色,悄聲道:“……表面看上去衣冠楚楚,就是這做派着實算不上檢點。”
真不知道以後是哪家的倒黴千金,要嫁給這種浪蕩子。
太可憐了。
芝蘭站得稍遠,不知她在說何人,問道:“可是瞧見什麽了?”
白聽容不想污了小姑娘的耳朵,只好點點頭胡謅道:“我方才看見一只暗青皮毛的黃大仙偷爬進了檀宮閣,足有一人高。”
“啊?”
蘭芝在腦中想了想一人高黃鼠狼的樣子,雞皮疙瘩起了一胳膊,“世上哪有青色的黃大仙?還長得跟人一樣高……好生吓人,別真是妖怪成精跑出來禍害人間。”
要是芝蘭知道她說的妖怪是趙修禮,怕是更要吓得小臉慘白。
白聽容被她逗樂了,有意無意地應和道:“可能真是成精了。”
在朝堂之上,最初趙修禮很受崇帝青睐,但總遭旁人非議,都說他是憑着阿谀奉承,才坐到了戶部左侍郎的位置上,否則憑他那個纨绔樣子,這輩子只能襲個虛爵坐吃山空。
過去白聽容對此人的印象,也不過是來自于道聽途說。
倘若趙修禮真是腦袋空空,又是如何在陰晴不定的帝王手下安然無恙至今的?連崇帝派她假婚監視寧國公府這一步,都走在了他的算計裏。
恐怕皇帝和這位小寧國公,誰也不全然信任誰。
見白聽容盯着筍燒雞出神,芝蘭便到她身旁來,夾了一塊兒嫩雞肉到碗中,道:“夫人快吃吧,咱們可得早些回去,不然霧行發現之後又要告訴主子了。”她可不想受罰。
話音剛落,雅間外響起一陣敲門聲。
店小二的聲音再度傳來:“本店今日有新品試吃,堂食的客人都有份,我特地給二位送過來了……”
白聽容放下筷子,回道:“那便進來吧,擱在主桌上就行,多謝。”
還是之前引她們上三樓的那位店小二,他端着一盤小點心走了進來,卻沒有止步于主桌前,而是邊靠近邊說:“試吃分量少,您嘗完我就直接把瓷碟給撤了……”
說時遲那時快,只聽見“哐當”一聲,店小二突然甩了手中的碟子,掌心中現出一把剝皮小刀,直挺挺地向白聽容的方向刺去!
芝蘭此時正站在二人中間,來不及躲閃被白聽容一把推開,整個人撞在桌角,半天沒緩過勁兒來。
店小二大喝道:“皇帝的走狗!都該死!”
他雖持利刃,可刺殺的動作卻算不上熟練,第一刀恰好劃過葛布衣衫的前襟,堪堪給衣服開了道小口。
白聽容眼色一凜,側着刀鋒襲了上去,單手狠劈店小二的喉管。
店小二的呼吸停滞了一瞬間,随後猛烈地咳嗽了起來,手中的小刀反而不受控制,在白聽容脖子上擦出一道血痕。
白聽容趁其不備,死死捏住對方的虎口,小刀順勢落到了她的手中。
她逆轉刀鋒,冷言道:“萍水相逢,為何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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