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醋意
醋意
日上三竿,白聽容還對昨晚的夢意猶未盡,遲遲不願起身。
一道孩童般稚嫩的聲音突然出現在耳畔:“夫人醒醒,該用午膳啦!”
白聽容這才勉強睜開雙眼,榻邊一個梳着雙挂發式的小丫鬟正盯着她瞧,圓圓的眼睛跟紫葡萄似的,煞是可愛。
她還沒來得及問話,小丫鬟便道:“夫人可以喚奴婢芝蘭,今後就是夫人的貼身丫鬟了。”
“芝蘭玉樹……”白聽容默念了一遍,心道是個好名字,“我記住了。”
她出身不高,過慣了孤身一人的日子,一時半會兒倒不是很能适應身邊多個人服侍。
通常閨閣女子成親後,服侍長輩晨昏定省是少不了的。而她不抵觸這種虛假的婚姻,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圖省事,這不僅解決了婚姻大事,還不必面對複雜煩人的妯娌關系。
更重要的是,成親放婚假!
诏獄酷吏雖然讓人聞之色變,可幹的都是些髒活兒累活兒,一年到頭也休不了幾次。
她的同僚全是男人,早早地便一個接一個休了婚假,看得她眼饞。
芝蘭福了福身子,道:“奴婢替夫人梳妝打扮吧,雖說府中無長輩不用晨起侍奉,但方才聽王管家說,午膳之後有人來送請帖呢!”
“請帖?”白聽容支起上半身,揉按着太陽穴讓自己清醒些,“可是崔府長孫周歲宴一事?”
她記起了昨夜趙修禮對她說的話。
芝蘭道:“詳盡的奴婢便不知了。”
崔府榮休的老太爺曾是先帝親封的太子少師,其長子崔珏如今是崇帝的巡關禦史,也就是專門替小皇帝巡視邊防的監察禦史,常年在外奔波勞苦,任勞任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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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珏剛巡完啓王封地,正在回京彙報的路上,連兒子的周歲宴都不見得能趕上。
崇帝的皇叔們,如今也就剩下戍邊的啓王和肅王了,也不知這次派人去巡察,是否懷了別的心思。
白聽容趿拉着紅繡鞋,胡亂在水盆裏捧了些水擦洗了一番,一邊想着,一邊坐到了梳妝臺前。
“夫人膚白似雪,根本用不着擦粉……”芝蘭在一旁看着,取了好幾樣胭脂水粉比劃着,但總覺得多餘,“只需描畫一下眉眼,多添些女子的柔婉就完美了。”
銅鏡中的女人未施粉黛,臉頰還往下滑落着水珠,眼角眉梢透露出一股傲人的冷意,延頸秀項之下,是一片光潔白皙的肌膚。
白聽容聞言皺眉道:“不必,打扮得體即可。”
她本不是溫柔順和之人,若是強行裝點成那樣,反倒是弄巧成拙了。
“喏。”芝蘭吐了吐舌頭,算是略微知曉了這位主子的脾性。
芝蘭雖然年紀尚小,可是手卻很巧,三下五除二就绾成了一個朝雲近香髻,再以青玉簪作飾,高雅清麗。一旁的衣架上挂着昨日那套竹紋織緞的襖裙,芝蘭剛想跑過去取,卻瞥見白聽容眉頭微微蹙起。
芝蘭問道:“夫人可是不喜?”她用小手拍了一下還挂着的裙裝。
一想到這套衣裳是那位小寧國公準備的,白聽容的心情十分複雜。扪心自問,其實這套襖裙從形制到花色,全都正中了她的喜好,可她又不想輕而易舉地就被旁人摸清了底細。
她左思右想,總感覺有人在拿羽毛輕撫心口,有一陣沒一陣地瘙癢。
白聽容不願承認心中所想,于是別扭道:“我不挑剔,勉強能看。”
午膳之後,崔府果然派人來送了請帖。
一般在宴會之前,主人家會送三道帖,第一道在開宴會前三日便送到拟請客人的府上,第二道則是宴會當日,第三道是在開宴前一個時辰。
登門送帖之人是崔珏的庶弟,尚未入仕,人稱崔小郎君。
白聽容和霧行并肩而行,遠遠看去确是一對璧人,只不過兩人在見客前,皆是神色漠然,全然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态度。
還是白聽容先開口:“一會兒你我可得裝作親密些,別叫人看出問題來,無端生出許多麻煩。”
霧行聞言清了清嗓子,僞化出青年聲線回道:“這樣如何?”她軟下了眼神,目光中瞬間帶上了一絲男子新婚燕爾的深情。
“不錯,”白聽容配合地挽上了她的胳膊,也噙出了笑容,“日後會客,或是出門在外,就如今日一般。”
兩人剛走到前廳,崔小郎君便主動迎了上來。
他見狀元郎與其夫人相伴而入,連忙道:“二位真是郎才女貌,伉俪情深,在此先恭賀二位新婚大吉!”随後便遞上了一份灑金紅紙包裝的賀禮。
霧行接過之後禮數周到,拱手言謝:“郎君客氣了。”
一番客套過後,崔小郎君直入正題:“此番前來,我除了恭賀狀元郎新婚,還要送上一張請帖——三日後便是我小侄兒的周歲宴,務請二位賞光。”
“郎君親來相邀,榮幸之至!”霧行小心收下請帖,“我即刻去寫回帖,郎君稍等片刻。”
受邀賓客在接下請帖之後,若是答應出席,一定要回帖讓主人家的下帖人帶回去,以表禮儀尊重。
其實回帖早就提前準備好了,霧行故意在書房中多待了一會兒才回到正廳。
崔小郎君還忙着去別府下帖,所以并未久留,拿到回帖便道:“請帖既已送達,不好多叨擾,這便告辭了。”
“郎君慢走。”
送走客人,兩人即刻拆開了賀禮與請帖。
那份賀禮是一柄雕工精致的小巧玉如意,雖算不上十分貴重,但也足見送禮者的心意。請帖上則寫明了,崔家長孫的周歲宴将于三日後在崔府花苑中舉辦,屆時請貴客賞光。
白聽容剛想拿過兩樣東西仔細看看,霧行就将它們收了回去,轉身欲要離開。
“走得這麽急,幹什麽去啊?”白聽容不解。
霧行走之前,匆忙留下了一句話:“主子吩咐,一日要彙報三次府中事宜,差不多到了今日第二次彙報的時候了。”
白聽容傻眼,一時真不知究竟是誰在受監視了。
狀元府其實不止有一條密道與寧國公府相連,但其餘密道要麽是狹窄難行,要麽就是淤泥漲水,霧行每回都要費上些力氣才能在兩府中來往。
她和其他人在一般情況下,都不能擅自使用新房床榻下的那條地道,只因那是主子特地為白姑娘準備的。
繞行了老半天,霧行這才到了主子的書房前。
趙修禮此刻正在刻章,察覺是手下來報,便把人叫了進來。
霧行依然恭謹行禮,道:“屬下霧行,見過主子。”随後她把賀禮和請帖都遞了上去。
趙修禮放下篆刻刀,僅僅是大致掃視了一眼便不再關注了,轉而問道:“白姑娘可還好?”
霧行事無巨細地把與白聽容相關的事項,一五一十地答了出去。
“白姑娘夜裏睡得安穩,直到午膳時分才醒,丫鬟芝蘭為她梳洗打扮,穿上了您精心準備的竹紋織緞襖裙。”
趙修禮問:“她見了衣裳可喜歡?”
霧行答:“芝蘭說,白姑娘一開始表現得不大情願,但最終還是穿上了。”
趙修禮心知她即便面上再為難,喜歡的事物還是會接受。倘若別人塞給了她厭惡至極的東西過去,就算她裝得再歡愉,依然會找機會把厭煩之物偷偷處理掉。
她就是這樣一個獨一無二的人。
霧行繼續道:“午膳後,崔珏庶弟崔小郎君親自前來送請帖,白姑娘囑咐屬下會客或出門在外時,要裝得像夫妻,屬下領會之後,她便挽着屬下的胳膊,一同接待了崔小郎君。遞完回帖,送走崔小郎君,屬下即刻便帶着賀禮與請帖,來向主子彙報。”
三日後崔府長孫周歲宴之事,趙修禮早就收到了風聲,此番等人來下帖,不過是走個過場而已。
所以他更為在意的,其實是另一處。
“她挽了你的手?”
“是……”
霧行答完話的瞬間,她似乎感覺到了一陣寒意。小心擡眼,她發現主子正盯着自己,那表情好像要殺人。
不至于吧?
霧行腹诽,她與白姑娘皆是女子,別說只是挽一下手,算睡在同一張床上都不會發生什麽,這也是主子當初讓她女扮男裝去科考的原因。
但很顯然,趙修禮這是吃味了,連手下的醋都吃。
他意識到自己失态,深呼吸之後道:“下回注意些,恩愛夫妻有很多種,也不是非要黏在一起。”
霧行把頭低了回去,心中有了分寸,答道:“屬下明白。”
等到霧行走後,趙修禮重新拿出了尚未刻完的印章。
雞血石上的天然紋路宛若一簇簇紅梅,玉石觸手生溫,各個面都被打磨得水潤光潔,刻面上的筆畫還不完整,但隐約可見細朱文的“聽容”二字。
前世趙修禮與白聽容結為夫妻的第二年,他親手刻下了這枚印章,在她生辰之日奉上。
他見白聽容不愛胭脂珠翠,便多花了些心思弄了這麽個小玩意兒。
後來過了許久,他都沒見白聽容用過。
直到趙修禮無意中發現,妻子總是深更半夜挑燈磨墨,好似在寫些什麽東西。于是他趁着沒人的時候,悄悄翻了那些僞裝成廢紙的書稿,這才知道了“小生知意”就是白聽容。
當時他沒有隐藏,而是将發現此事的過程告訴了對方。
白聽容也不惱,搜出了書肆印發的話本首版,翻開一看,每一本的初頁上都蓋上了他刻的印章。
情意或許不必驚天動地,卻一定暗湧在點滴之中。
趙修禮記不得他是如何動心的,有可能是和白聽容冷傲的眼神第一次對上,也有可能是日久生情,但唯一确定的是,他眼中再也看不見其他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