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夜
第一夜
地道比想象中的還要幽長,但僅有一條通路,兩側的石壁上挂着一盞盞小油燈,勉強能夠探清前路。
白聽容夾在兩人之間走着,時不時盯着趙修禮背後看。
三年前大昭國睿帝崩殂,享年五十有八,除去因病逝世的太子,他膝下共有五子,一位太子所出的太孫。衆人都以為睿帝會在剩下的皇子中挑一人繼位,誰承想他将五位皇子盡數外封為王,讓還未至弱冠的太孫繼了位,稱崇帝。
朝中人心各異,少不了聞風四顧之人。
登基大典後的第二日,便有臣子親眷攜禮拜谒外封親王,說白了,用親眷的名頭不過是稍作掩飾,實則是為自己将來的官途打點。這時,并沒有多少人相信崇帝能坐穩帝位。
朝局如春日晴雨,變幻莫測。
偏偏是衆人都不看好的小皇帝,将其中三位皇叔流放的流放,削籍的削籍,就剩下兩位封地遠在邊疆的還沒動,可謂是霹靂手段,驚得風言風語霎時銷聲匿跡。
崇帝此番,想必是對這位小寧國公的立場起了疑心,才動了讓她監視的念頭。
傳言小寧國公貪財好色,四處留情,卻有“三不沾”。
一不沾人婦,二不沾人命,三不沾真心,說到底就是個徹頭徹尾的浪蕩子。
念及此處,白聽容下意識摸了摸高高盤起的婦人發髻,雖然這樁婚事是個幌子,但她現在也算是人婦吧……估計出不了什麽岔子。
不過,趙修禮點破她小生知意的身份,确實不在她的預料之中。
每回白聽容對外提交書稿,都是放在固定的地點,且有專人去拿,而她從不露面,旁人連她是老是少,是男是女都不知,而趙修禮是如何知曉她便是小生知意的?
“到了。”
趙修禮突然停下,白聽容想事想得出神,竟一頭撞了上去,成親所用的朱釵首飾本就繁重,這麽一下差點兒把她的脖子晃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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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寬闊的大手穩穩地托住了她的後頸,卸去了了不少力。
脆弱處溫熱的觸感,激得白聽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還好燈火昏暗讓旁人看不清她此時慌亂的神色。
趙修禮關心道:“沒事吧?”
白聽容沒作聲,默默支棱着脖子往前挪了些。
她向來厭惡其他人的觸碰,可面前這人卻令她産生了一種莫名的熟悉感,好似他們之間的距離不論有多近,都不會令人反感。
趙修禮見人不回答,小心地撤開了相護的手,口頭沒個正形:“讓我猜猜,白姑娘方才不會是在想‘勳貴侯爵威逼狀元新婦’這一類的話本子吧?”
雖然她沒真這樣想,但總覺得他猜得好像也沒錯。
白聽容好似被人讀懂了心聲,她摸了摸耳垂緩解緊張,顧左右而言他道:“真能編,我看你才該去寫話本子。”
趙修禮看見她的小動作,不怒反笑。
前世他與白聽容夫妻數載,自是把對方的習慣脾性摸得一清二楚,這種下意識的舉動當然也不例外。
眼前人,即是故人。
白聽容覺得這男人煞是奇怪,被人諷刺竟還能笑得出來,轉而問道:“前頭什麽都沒有,到哪兒了?”
趙修禮在看似無路的壁上敲了三下,一道暗門緩緩打開。
“請吧,白姑娘。”趙修禮邀她先入,頗具君子之風。
白聽容狐疑地瞧了他一眼,提着裙擺邁了進去。
粗粗一覽,此處似乎是一處書房,比地道裏亮堂了許多,木架上擺滿了整齊的書冊,鼻尖隐有墨香萦繞。但與傳言不符的是,此處看起來極為簡約,根本不像是貪官污吏的居所。
霧行将白聽容引到了客座之上,立刻道:“屬下去為二位沏壺茶來。”随後便轉身離開了書房。
兩人誰都沒有先開口,最後還是趙修禮打破了沉默,問道:“頭不重?”
白聽容倔強道:“不重!”
“可我看着難受,”趙修禮指了指她頭上的鳳冠釵環,“卸了吧,好談事兒。”
白聽容确實不舒服,索性順着他的臺階下,雙手捧着鳳冠脫下,将其放到了身側的臺面上,把挂墜着的步搖也都拔了下來。
終于輕松了。
她不由得長舒一口氣。
趙修禮抿着嘴,笑意深入眼底,他知道白聽容向來吃軟不吃硬,需得好言相勸才是。
随後他走到其中一面書架前,指着中間一行道:“來看看。”
白聽容卸了負擔,連走路都輕快了起來,三兩步就湊了過去——書架上滿滿一排都是她寫的話本子,從最初的《侯門闊少淚灑青樓》,再到最近一本《鹽商首富一妾破家》,無一遺漏,各種版本應有盡有,連她自己收得都沒有這麽全。
她第一反應不是高興,而是反問道:“想用這些來威脅我?”
陰暗的事物接觸得多了,人也難免會受到影響,遇事她總是先想到最壞的情況。
“非也。”趙修禮搖搖頭,修長的食指點在書脊的筆名處,“我想跟小生知意合作,與她同富貴。”
平日他表現出一副好色的做派,不過是為了讓不相幹的女子望而卻步,腰纏萬貫更非他之願景,不過是娶妻随妻罷了。
白聽容想要的,他便想要。
他眼裏浮動着惑人的光采,說的每句話總能切中白聽容心底最深的願望。
白聽容喉頭微動,險些就要被說動了,最終理智還是占了上風,她問:“你為何如此篤定,我就是小生知意?”
她行事謹慎,照理說這個身份永遠都不會有人知道。
趙修禮當然不可能将前世他們是夫妻一事宣之于口,只得拐着彎兒遮掩道:“我自有我的辦法,若是連這種事都摸不清,又何來底氣向你開這合作的口。”
白聽容殺了個回馬槍:“從安插霧行進朝堂,再到設計我假成親一事,都只是為了……開書肆?”
她在腦海中拼命搜尋記憶,十分肯定她與小寧國公在此之前連面都沒見過,何至于如此辛苦算計籌謀。
再說她也不是大昭國唯一的話本先生,怎麽就挑到她身上來了?
“是啊。”
趙修禮連借口都懶得找了,他這妻子生性多思,掩飾得越多後續越麻煩,倒不如直接了當,“拉攏你不僅多個幫手,還少個監視我的敵人,何樂而不為。”
他眼中坦蕩不似作僞。
白聽容随手從架上抽了一本出來,這些書看品相都不新,像是有人時常翻閱。
“你會看?”她不過是随口一問。
趙修禮卻一改輕浮面貌,認認真真地回答:“睡前必讀,妙趣橫生。”
這話他倒是說得真心。
雖然這些話本的書名看着不大正經,可字裏行間卻塑造了一個個鮮活的人物,他們敢愛敢恨,打破世俗藩籬,不知比那些個生搬硬造的某某先生詩集有意思多少。
白聽容很少當面受到誇贊,不由得別扭得幹咳了一聲。
此刻,霧行恰到好處地叩響了書房的門。
“主子,茶泡好了。”
趙修禮應道:“進。”
霧行的動作很利落,兩盞浮蕊清茶冒着絲縷霧氣,一前一後呈到了兩人的面前。
白聽容本還想多問幾句,卻聽見趙修禮吹着茶盞道:“夜深了,此事也急不得,你總是需要時日考慮的,不如三日後再敘。”
“為何是三日後?”
白聽容确實要好生思索她該站在哪一頭了。
自古以來,除了在黨争中落敗的一方,下場最慘的便是牆頭草,哪一邊都容不下這種人,她可不想受兩方夾攻。
但就現在的情況來看,她好像也沒有選擇。
趙修禮垂眸思忖:“三日後是崔府長孫的周歲宴,想來你身為新科狀元夫人,定會收到宴請。而我向來不曾缺席任何宴會,你我能說上一兩句話,打個照面也不奇怪。”
明明有事通過地道便可直接來往,怎地還要在宴會上面對面?
而且白聽容總感覺“狀元夫人”四個字,是趙修禮從齒縫裏硬擠出來的,多少帶了些咬牙切齒的意味在裏頭。
趙修禮仿佛洞察了她的疑惑,直接解釋道:“到時候我可能會對你出言不遜,畢竟明面上你還在監視寧國公府。”
白聽容這下完全明白了,這位小寧國公是要跟她明修棧道,暗渡陳倉,表面上裝作兩人不和,實際是為了掩人耳目,好讓其他事情可以暫時不受懷疑地進行。
嘴上說給她考慮的時間,卻把一切提前安排好了。
她不知對方是哪兒來的自信,篤定她不會背叛:“你應當知道,過去我替皇家幹的都是什麽事,就不怕我佯裝配合最後反戈一擊嗎?”
诏獄酷吏,寧可冤死三千,也不會放過任何一個下獄犯人。
趙修禮想都不想,沉沉道:“你不會,我信你。”
他不是自大,而是相信那個與曾經與他一同赴死的人,不管重來多少次,這份信任都不會改變。
似是壓制不住心底的情緒,他連忙道:“該歇息了,今日你是最累的。霧行,送夫人回去。”
這聲夫人喊得很模糊,也不知指的是狀元夫人,還是曾經的寧國公夫人。
白聽容在一天之內經歷了太多,根本無心注意這些細節,她懷揣着滿心疑慮,從那條連通兩府的地道回到了狀元府的新房。
兩根龍鳳花燭已經融得長短不一,屋外的賓客都散了,留下滿室寂靜。
霧行眼尖,看見榻上的喜被由于進出地道蹭髒了,從櫃裏抱出早就備好的兩條薄毯,一條替換了喜被,另一條抱在自己懷裏。
“今後你住裏間,我睡在外間,你我都是女子,府裏也沒有外人,平日不必過于緊張。”
白聽容挑眉反問:“沒有外人是什麽意思?”就算霧行是男人,她也不會如尋常女子一般慌亂。
霧行老實回答:“狀元府上下,從管家到小厮丫鬟,都是主子安排的人手。”
白聽容看着霧行出去外間的身影,一陣無言。
按這種說法,寧國公府的衆人竟是直接将她也當做自己人了呗?
白聽容滿心複雜地坐到榻上,這時候才感覺到汗漬幹透後散發出的難聞氣味,于是起身走向屏風,發現後頭已經備好了盛滿水的木桶,伸手一試,水還是溫熱的,一旁的臺面上準備好了一套幹淨衣裳。
她将衣裳抖開瞧了瞧,不僅是她的尺寸,還是她最為中意的竹紋織緞。
趙修禮那張總是盈着笑意的臉再次浮上她心頭,難怪此人風流名聲在外,原來是慣會使這撩撥女子的賊招。
還好,她白聽容不吃這些虛招。
舒舒服服沐完浴,白聽容終于可以躺下休息,腦袋才剛沾到枕頭,她便在昏沉中逐漸睡去。
原本她是不怎麽做夢的人,可今夜卻做了個極其溫馨的幻夢。
她在夢境中梳的也是婦人發髻,有一看不清面貌的男子正在為她研墨,縱使她伏案從傍晚寫到夜半三更,那個男子都耐心地守在一旁,毫無怨言。
春花落盡,夏雨秋霜。
他們就這樣日複一日地過着,好似要與無盡的歲月一争短長。
白聽容想要看清那男子的臉,卻始終有一團迷霧在阻攔着她,她的意識無法操控夢境,便只能在這似真似幻的景象之中無限沉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