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假婚
假婚
正值中伏,焦石流金,縱然此刻黃昏将至,暑氣依然沒有消減半分。
京城的街市上除了支攤兒營生的小販,根本看不見幾個行人,護城河水在夕陽的照射下波光粼粼,像極了閃爍的碎金,炎炎熱意無孔不入,叫人喘不過氣來。
可說來也怪,偏偏有人要在這種天兒裏迎親。
一頂繡着丹鳳朝陽圖的大紅花轎,從南街穿行而過,道路兩旁鑼鼓喧天。馬背上的新郎官是新科狀元,長相稱得上清秀,就是太過文弱了些,不過念在是讀書人,倒也無妨。
此時,白聽容正坐在搖晃的花轎裏,差點兒沒熱得背過氣去。
她一路忍耐了許久,受不了了才将蓋頭掀開,将兩側紅簾布揭起一道小縫,才有微風潛入,勉強讓她好受了些。
一旁随轎的媒婆眼尖瞧見了,連忙道:“拜堂之前可不能随意掀了蓋頭,請娘子快快收拾一下,別叫外人瞧見了,可不吉利!”
白聽容不笑時,一雙鳳眸中盡是潋滟寒光,比尋常女子多了三分威儀,她冷冷地往外瞧了一眼,嘴角彎彎,裝出一副溫婉娴靜的模樣。
“是,多謝紅娘提醒。”
說完,她便把花轎的簾布蓋了個嚴實,阻斷了外界窺視的視線,大紅蓋頭卻依然摞在頭頂的發飾上。
不過是一樁用來掩蓋陰謀的婚姻,倒也不必循規蹈矩。
旁人成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她卻是得了聖上親令——與新科狀元一同監視寧國公府,找到小寧國公貪贓枉法的證據。
禦賜的狀元府,在位置上緊鄰寧國公府,可謂一牆之隔。
白聽容低頭沉思,無意中看見自己染上鳳仙花汁的纖纖玉指,竟有新奇之感湧上心頭。畢竟這雙手,過去是用來拷打诏獄犯人的,若是指尖突然紅了,定是鮮血不小心染紅的。
在诏獄當值之人,大多苦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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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自幼被吃不起飯的父母發賣了出去,好在宮中貴人常用孤兒培植親信勢力,否則指不定要落入什麽諸如勾欄瓦舍的腌臜地方。诏獄對她來說,已經是上佳的去處了。
當初與她一同受訓的還有幾個姑娘,卻只有她留下了,成了诏獄中最能撬開犯人嘴的女酷吏。
若說茅山道士斬妖除魔,那麽诏獄酷吏便是人間的惡鬼,成日鬧人的小孩兒聽了诏獄兩個字,吓得連哭都不敢大聲。
可人活一世,總歸想要活得更像個人。
白聽容不想一輩子縮在陰暗的囚獄之中,整日裏與陰謀和謊言為伍。
于是她利用供詞裏世家大族的陰私秘辛,從中摘出些無關緊要的風言風語,撰寫吸人眼球的話本賣錢。
她是酷吏白聽容,也是話本先生“小生知意”。
早晚有一日,她能夠賺足遠離紛擾的財富,一走了之。
轎辇搖晃,同樣晃暈了白聽容的思緒。
狀元府已至,只聽得轎外奏樂禮炮齊鳴,同時花轎落了地,白聽容趕忙撩下了紅蓋頭,轎門随後便被卸了下來。
一個垂髫之年的盛妝幼女,正笑盈盈地看着新娘子,伸出小手輕輕拉了她衣袖三下。
新娘下花轎,需出轎小娘相引,這是必不可少的一環。
白聽容見狀起身,随即跨了出去,剛邁過朱漆的木質“馬鞍子”,就聽見身邊的出轎小娘悄聲說:“新娘子真好看啊……”
白聽容心想,臉都沒看見就說好看,萬一是個醜八怪呢?童言天真,她的嘴角仍舊忍不住上揚。
她趁多事的媒婆不注意,摸了摸出轎小娘的腦袋,柔聲道:“你也好看。”
狀元府中人聲鼎沸,前來道喜的官員快要把門檻踏破。
狀元郎畢竟是朝堂新貴,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都要趁着操辦喜事,前來套一番近乎,也算是找機會在人前露個臉,将來攀關系也好有些由頭。
一套繁缛的拜堂儀式下來,白聽容竟覺得比給犯人用刑還累。
最前頭是兩位捧着龍鳳花燭帶路的小童,她牽着彩球綢緞的一端,跟着新郎的步伐走到了洞房前。小童識趣,将新人帶到之後領了賞錢,說了句吉利話便跑走了。
白聽容擡手想要直接掀開蓋頭,卻被阻了下來。
狀元新郎道:“等等。”
他推開洞房的門,卻沒有立即進去,反倒是在門前窸窸窣窣了一陣。
就在白聽容快要不耐煩之前,彩綢的另一頭扯動了一下,似是在示意她往前走。在成親之前,她與這位狀元素未謀面,實在不知對方葫蘆裏究竟賣的什麽藥。
好不容易走到榻前,她第二次想要掀開蓋頭,又被一陣吵鬧聲打斷。
“嗝……新郎官兒!兄弟們來鬧洞房了,開開門!”
“恭賀兩位新婚,早生貴子,百年好合!”
原是外頭喝酒吃席的賓客們醉倒了,竟想闖進來鬧洞房。
照理說,新郎官本該在白聽容前頭,此時新郎官的聲音,卻出現在了她身後:“還請諸位稍等,夫人疲乏……”随後他竟然推門離開了。
可白聽容身前分明還有一人!
她手中的彩綢并非虛懸,而是實實在在握在她與另一人的手中。
對方忽然動了起來,腳步聲越來越近。在事情徹底失控前,她終于先一步扯下了大紅蓋頭。
白聽容身前站了個并不文弱的男人,與傳聞中的狀元郎的形象差異甚大。
此人身量高挑,穿着一身玄色長袍,衣紋底料卻透出一絲暗紅色澤,腰束玉帶,一雙星眸正意味深長地凝着她,眼底流淌着莫名的笑意。
他的手正懸在半空,似乎本想親自掀開蓋頭。
白聽容後退半步,警惕道:“你是何人?”
大喜之日,雖說是樁別有目的的婚姻,可也沒聽說過洞房裏多出個陌生男人的怪事,而且看那狀元新郎離去時的反應,想來只有她一人蒙在鼓裏。
男人惋惜地把手縮了回去,也不慌忙,直接坐到了榻上招呼道:“累了一天,坐下歇歇吧。”
“說實話,不然我立刻喊人。”
白聽容皺着眉頭,悄悄摸到了桌上的酒盞,防範于未然。
男人搖搖頭,妥協道:“我就住你隔壁。”
白聽容一時沒明白他的意思:“……什麽?”
男人突然站了起來,不斷拉近兩人之間的距離,唯有一根墜着彩球的綢緞縮在兩人之間,他說:“在下趙修禮,家住寧國公府。”
白聽容渾身僵硬,一時不知如何反應,成親她是頭一回,這種事她更是第一次遇上。她還想往後退,卻撞到了桌沿,原本攀着的酒盞順勢翻倒,在鋪了紅綢的案上洇濕了一大片。
“無禮之徒!”
她一手推着趙修禮的胸膛,一邊辯駁,“我看你就是随便說了個名頭唬人,意欲圖謀不軌……”
她盯着面前人脆弱的咽喉,思考從何處下手能夠一擊制敵。若是遇上歹人,在她手上可落不得好。
恰巧這時候“吱呀”一聲,房門開合。
先前應付賓客的狀元新郎官回來了,見到房中兩人的姿勢也愣住了,不過下一刻便躬身行了個大禮。
“屬下霧行見過主子,迎親之事已畢,主子可還有其他吩咐?”這回他說話的聲音竟然變了,之前是十足的青年音,眼下卻是一女子的聲線。
若不是新郎喜服昭示了對方的身份,白聽容定要覺得是自己瘋了。
趙修禮壓下笑意,端出一種上位者的姿态,用公事公辦的語氣道:“白姑娘好像不太相信我說的話,霧行,你說我是誰?”
雖然未稱呼全名,但實際上新科狀元郎也姓白,白聽容原以為這只是巧合,現下看來可能是有人故意而為之。
霧行一字一句道:“主子是現任寧國公,官拜戶部左侍郎,名修禮,字懷謙。”
“有第三人佐證,可信了麽?”趙修禮舉止坦然,紅燭搖曳,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側臉。
白聽容不似閨閣小姐那般矯揉造作,她僅是思忖了半晌,便拉出藏在桌案下的板凳,徑直坐了下去。
皇帝命她與狀元郎一同監視寧國公府,可狀元郎不但是個生男相的女子,還是小寧國公的手下。更荒唐的是,小寧國公趙修禮此刻正與她面面相觑,三人一室好不融洽。
她再愚鈍都能明白一二,自己這是上了連環套。
白聽容見慣了大場面,冷着一張臉,仰視面前高大的男人:“小寧國公煞費苦心,折騰這麽一道,究竟是為了什麽?”
從操縱手下女扮男裝狀元登科,再到誘使皇帝派人假婚監視,每一步的設計和施行都需要極缜密的心思,但凡有所錯漏都不會是今天的局面,縱使見過那麽多狡猾的犯人,可也沒有一個有如此深沉的心思。
趙修禮看着面前明豔動人的臉,微微錯開了視線,不自在地盯着桌案上的濕痕,道:“在此地不便多言,還請白姑娘到寧國公府中一敘。”
他現在還不能道出實情,只因正在謀劃的事太過危險,稍有不慎便會累及旁人。
白聽容反問道:“寧國公府?如今外頭賓客盈門,你叫我如何穿着這身喜服走出去?”
趙修禮側身示意,霧行讀懂眼色便從門口行到了榻前。
她翻開喜被,在床板上摸索了好一陣子,終于找一銅扣,随即用力拉開——随着鉸鏈摩擦的聲響驟起,一個黑黢黢的地道出現在床榻之下。
霧行道:“主子與白姑娘先請,屬下随後。”
這回白聽容才真是目瞪口呆,不過卻也沒把驚訝表現在面上,嘟囔道:“若非是想殺人滅口……”
“當真冤枉。”
趙修禮知道她小心謹慎,便以調笑的口吻道,“在下不過是想同白姑娘談樁生意。”
白聽容疑惑道:“什麽生意?”她無父無母,自然不可能同商賈之家扯上關系。
趙修禮為了讓她安心,先一步跨入了地道。
随後他說:“日前我盤下了間書肆,想做做話本生意,想必白姑娘對這方面一定很了解吧?”
白聽容聞言萬分詫異,而對方沒給她猶豫的機會,先走了下去。
她看看深邃地道,心一橫也邁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