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二夜
第二夜
晚來風急,天邊圓日未完全落下,卻已被陰雲遮蔽。
白聽容前腳剛離開诏獄,脖子上的血液就已經徹底凝固,她打算順路回家,自己先好生料理一番,省得之後再節外生枝。
她要回的家,并不是狀元府,而是她獨身時租賃來的民居。
那是一間帶小院兒的平房,院子裏種着一棵老槐樹,枝幹上的樹紋縱橫交錯,一到春夏之交,槐花簇簇,如繁星綴滿了枝桠,這時她會搬張躺椅到院子裏,細嗅槐花清香。
一人,一樹,好不惬意。
院中環境雖好,但此處離诏獄很近,所以在她租下之前,常年都空着。人們寧願搬去京郊,也不願意住在诏獄周圍,唯恐避之不及,染上殺孽。
白聽容沿着熟悉的胡同小徑,頭頂是被圍牆框成一條長線的天空。
那座不起眼的院落,就伫立在這條路的盡頭。
她離開時只是收拾了些随身物件,其他東西都留在原處,由于甚少有人走到這兒來,連大門都不用落鎖,插上門闩虛掩着即可。
老木門推拉時發出吱嘎的響聲。
白聽容踏入院中,槐樹下葉片簌簌,面上忽而濺落幾滴細小水珠,斜風細雨從雲層中飄灑了下來。她這才回屋,取出火折子點燃油燈,為脖子上的刀痕塗抹傷藥。
門外細雨如珠簾,噼裏啪啦砸在磚瓦之上,聽着有愈落愈大的勢頭。
“聽容……”
一道男人的聲音忽然響起,言詞之中夾雜着水汽,伴随着雨幕急切地輕喚她的名字。
白聽容訝然回頭,本以為這裏不會有人來,所以門始終是敞開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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狹窄的門框将天地收攏到一處,而裏頭站着一個濕漉漉的男人,穿着一件明顯不合身的葛布衣裳,雨水順着他的側臉滲入衣襟,眼神中盡是慌亂。
遠遠看去,好像一只無家可歸的大狗。
兩雙眼睛在此刻對視,白聽容上前兩步仔細一瞧,唇縫中逃逸出一個令人意外的名字:“……趙修禮?”
趙修禮來得很急。
他從檀宮閣處理完事情回府,卻見霧行去又複來,說是看門小厮見着白聽容喬裝出門去了,後來芝蘭一個人跑了回去,滿嘴全是刺殺受傷之類的詞。
他撇下手頭的雜事,陰沉着一張臉就要出門。
還是手下提醒他必須僞裝一番,不要讓人給認出來,這才有了眼下這副打扮。
有關白聽容的一切他都了然于胸,幾乎是瞬間,他即刻想到了這一處宅子。
聽到妻子在喚自己的名字,趙修禮腦海中唯一的念頭就是沖上去抱住她,但此生他們不過相識兩日,曾經發生的點滴只有他一人銘記于心。
所以他不能,也不敢。
“是我。”
趙修禮調整了呼吸,按捺住動亂的心跳,一只手攀到了門邊,淡然道:“冒昧打擾。”
白聽容上藥的動作都頓住了,霎時不知該如何反應:“你,你這是……”她很難把眼前的人,和方才大搖大擺走進檀宮閣的那位聯系起來。
趙修禮脫口而出:“迷路了。”
這理由蹩腳到連他自己恨不得把舌頭給咬了,所以答完這一句,他便呆立在門前,目光游移不定。
“這樣啊……”
白聽容意味深長地拖延了尾音,打量着面前這張無措的臉。
男人滿臉都是紛亂的雨水,浪蕩風流的氣質好似被沖洗得一幹二淨,眼睫低垂,燈火搖曳在他面上勾勒出破碎的光影。
他微妙起伏的胸膛,背叛了佯裝鎮定的神情。
白聽容心上揚起一種奇妙的錯亂感,好似這一幕曾經出現過。
她甩了甩思緒紛亂的腦袋,雖然心頭滿是疑惑,仍然把人招呼了進來:“別杵在那兒了,淋濕了不難受?”
“難受。”
趙修禮順坡下驢,還故意清咳了兩聲。
屋子裏的陳設十分簡陋,全然看不出這是女子的居所。
正堂中只有一張方桌,配了四張木板凳,還有一些雜七雜八的物件,北面挂了一道布簾,姑且算是廳堂與卧房之間的隔斷。
白聽容随手抽了一條巾帕扔到他身上:“擦擦,我這兒可沒有你能換的衣裳,自己去竈臺邊燒火烤幹。”
趙修禮攥住巾帕,緊盯着她的側影問道:“傷哪兒了?”
白聽容一聽就知道是芝蘭把事情全抖落了出來,索性不掩飾,仰起下颌,指着脖子上那條紅線。
“小傷,剛上完藥。”
“讓我看看……”
趙修禮一改弱氣做派,跻身上去,伸手想要夠那道傷口。
“做什麽?”
白聽容眉頭一皺,用眼神制止了他,“男女授受不親,你我不過才見第二面。”
她可不想上花心男人的當,也不知他在檀宮閣摸過什麽人,偷了誰的香,竊了哪種玉。
聞言,趙修禮縮回了想要觸碰的手,收斂了心緒回道:“白姑娘所言極是,是在下失禮了。”
的确是他操之過急了。
屋外風雨交加,又是一道悶雷乍響。
白聽容把人帶到了竈臺前,還交了一捆柴火和火折子給他,嘗試着問道:“會生火?”
趙修禮不做聲,默默動手拾掇出幹柴,沒費多少工夫就點燃了竈火。
柴枝在臺面下燒得噼啪作響,火星子落到地面上,化作一顆顆散亂的黑點,鞋底子碾過去就成了一條炭痕。
趙修禮忽然站起身,開始寬衣解帶。
白聽容不明所以道:“你又要幹什麽!”
“穿着不好弄幹。”
趙修禮言行坦蕩,上衣已經退了一半下來,還故意停下動作反問,“白姑娘以為我要幹什麽?”
他淩亂的額發還貼在側臉,衣衫不整,看上去毫無侵略性,倒是顯得白聽容站在一旁像個壞人。
“我先出去了。”
白聽容嘴上說不贏,索性不與他糾纏,躲到卧房中閉眼假寐。
明日便是崔府長孫的周歲宴,要是早知道今日出門會遇上這麽多麻煩,她可能會選擇在狀元府裏躺着虛度一天。
趙修禮一個人在竈邊待不住,放輕腳步走到卧房前,敲了敲簾布側邊的牆面,悄聲道:“我睡哪兒?”
白聽容猛地睜開眼睛,語氣滿是不可思議:“你還想住在這兒?”
她這小家總共也就這麽大點兒地方,床榻也只有一張,趙修禮那麽大個寧國公府,不住偏要跑到這個犄角旮旯來,何必呢。
而且明日就要赴宴,她本想等雨勢小些,趁夜回狀元府去的。
她這念頭才剛冒出來,外頭的雨又下大了三分,仿佛要把天給落塌了,一陣陣砸在瓦片上,如急行馬蹄般浩蕩。
“……若是不便,那我即刻回府。”且說着,趙修禮的腳步聲便往外撤去。
白聽容直起身來,抿唇思索了片刻。
耳邊嘈嘈切切的雨聲,就像在指責她冷酷無情,明知外頭凄風苦雨還要趕人走。
趁人還沒有走遠,她終于松了口:“你睡地上。”
反正兩個人都沒法睡個完整的覺,一旦雨歇就要趕回去梳洗打扮,為赴宴做好準備,留他落腳休整也算不上叫人為難的事兒。
趙修禮回頭的步伐,可比意欲離去時要輕快多了。
他撩開布簾時,身上只穿了一件輕薄的白色中衣,領口高束,緊貼着上下滑動的喉結,先前散亂的碎發盡數攏起,露出一張幹淨俊逸的臉。
“多謝收留。”
他連外衣都還留在竈臺上,哪像是真要離開的樣子。
白聽容的話既已說出口,斷斷沒有反悔的道理,她只好翻箱倒櫃,在箱底搜出一床舊被褥,給他墊在了地上。
夜半雨疏風驟,兩人折騰了一天,總算能小憩半晌。
白聽容躺在榻上翻來覆去,總覺得眼下的情形虛幻又荒唐。
她的周圍一下子多出了好多人,而她本該對突如其來的異變感到警惕和防備,可這次所有感官都像失靈了一般,她竟自然而然地接受了一切。
包括地上這個男人蓄意的接近。
他懷揣着層層嵌套的算計,如天羅地網般逐漸籠罩了她,對峙時卻又不曾隐瞞一絲一毫,倒是打了她個措手不及。
趙修禮一直不曾動彈,直到感覺到榻上人的煩躁,他才輕聲道:“睡不着?”
“沒想睡。”
白聽容立馬應了出來,下一刻便道出了在她心上萦繞已久的疑問,“你到底想要什麽?”
倘若趙修禮真想求財,以他的權勢地位,辦法何止千百種,沒必要非把時間浪費在她身上。
耗心費力,還有可能事倍功半。
趙修禮原本頭朝着另一側,聽見這話調轉了方向,攀到床沿上望着她說:“什麽都想要,也什麽都不想要。”
他曾走錯過一條死路,這次他不想重蹈覆轍。
“故弄玄虛……”
白聽容抱着薄被側過身去,恰好撞入一雙沉靜堅定的眼眸。
霎時,她腦海中浮現出與眼前所見極為相似的畫面——也是同樣的夏日雨夜,兩人的位置不差分毫,只不過趙修禮身着新郎喜服,披散着長發,半倚在床榻之下,眼中滿是詫異。
好像……是她把人踹下去的?
白聽容被這一突如其來的念頭驚住,正當她愣神時,一句沒頭沒尾話從舌尖逃了出來:“聽令行事,不要……假戲真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