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人怨馬怨,皇城別宴
人怨馬怨,皇城別宴
聖泉宮已經靜了好多天,蒼祝還不習慣,偏殿沒有蕭如絲,沒有玥兒,左殿也沒有蒼婧。
有時候蒼婧來尋他。他卻屢屢避開,只說,“朕還有要是要忙。”
他借着忙碌推辭,蒼婧也就不再打擾了。
他的忙,不過是心亂。
蒼祝一人走來走去,滿眼不過是龍紋雕刻的四壁。這座金裝隆重的宮殿,他就是覺得空,不知哪裏才是個落腳處。
“王全,去通個信到大将軍府,後日有宴,讓他們一起來。”蒼祝最終下了決心。
棋盤總是擺在原來的地方,蒼祝一盤棋一子不敢落。
此夜深,宮中口信已到,蒼婧接了聖意便回屋。
風鈴始終未響,蕭青還未歸來。
只到月重時,府外有馬嘯,嘯聲特別大。蒼婧被吵醒,披上衣,随之出門一看。
蕭青正牽着馬進來,一臉垂頭喪氣。
“怎麽這麽晚才回來?”
夜色濃,蒼婧揉了揉剛醒的眼。
九逸一見蒼婧,就開始叫喚,叫得極為委屈。直叫困意十足的人清醒了七八分。
“它怎麽了?”蒼婧上前撫着它的毛,它叫得更厲害了。
“它生氣了。”蕭青道。
又是一聲馬叫,九逸用頭拱了拱蒼婧的手。那叫喚就像是罵罵咧咧,馬的眼中一片濕潤,像在哭訴。
“你到底幹什麽了,怎麽把它氣成這樣了,”蒼婧拍着九逸的頭,“它随你出生入死,今日卻來找我告你的狀。”
蕭青一臉愧意, “我揪了它的馬鬃。”
九逸一陣痛嚎,有數不盡的委屈要說。
蕭青臉色難看,“你莫叫了,若非犧牲你一下,我們又豈能脫身。”
夜半時分,人怨馬怒,實也一奇觀。
“一人一馬都有委屈,我實在得好生問問事由,論論誰對誰錯了。”夜色之下,燈籠零星,一襲輕紗素裹煞有威嚴。她指了指那低頭有愧的大将軍, “你先說,何事使你揪了馬鬃,你不知九逸可要漂亮了嗎。”
蕭青抱拳道,“啓禀長公主,末将歸途中遇到了孟伶。她突然闖出來,說有人跟蹤她,讓末将送她回家。”
得了震若雷霆般的消息,蒼婧揪了揪衣袖的紗綢,“她為什麽要讓你送她回家?”
雖是淡淡然,但蕭青感覺聞到了些許酸味,正了正聲道,“末将也覺得有詐。因我看四處明明沒人,她卻侯在那裏說有人跟蹤。我便試番真假,悄悄揪了馬鬃,說九逸認生不讓她騎。只能尋個近處,到我府裏避避。結果她就不來了,你說這事怪不怪。”
雖是避開了這事,但蕭青也被九逸嫌棄了。馬兒朝他直嚎,他看了眼馬兒,十分無辜。
“可是它對你說的有異議。我們九逸本來就不讓生人騎。你揪它馬鬃,它當然生氣。”
九逸朝着蒼婧點了點頭。
“那是情急之下,我才出此下策。畢竟我孤身一人,無人相助,只有九逸。”
蕭青的解釋九逸可不聽,罵罵咧咧仍然不止。
“你也實在可憐,這夜裏馬和你置氣,只好手牽缰繩回來。”蒼婧拉了拉他黑色的披衣。
“還是夫人心疼我。”蕭青靠向她的肩,蹭不到半點美人香,她便走去哄九逸了。
不知她在它耳旁說了些,一拍它,它回了馬廄。
“這樣就好了?”蕭青大開眼界般,“九逸果然還是更聽你的話。”
然蒼婧可不認同,“它小時候是被你我喂大的,自然也聽你的話。這次這麽氣你,就是你因為拔了它好看的毛。”
“它這麽要漂亮嗎?”
“當然了,你是大将軍,它在馬群裏面子可大了。”蒼婧挽起蕭青,一路走向了屋內。
行路間,蕭青還問,“那你與它說了什麽?為何我與它說不好?”
“我特意與它說,長出來的毛更漂亮,讓它別生你的氣了。”蒼婧道。
自己的馬兒要漂亮這種事,蕭青還是頭一回見識。
回到屋內,蕭青仍心中有慮,“孟伶那麽巧出現在我途徑之路,總覺有所打探。”
蒼婧褪下蕭青的外衣,“那你說她圖什麽?”
蕭青盯着蒼婧,未言。
“真奇怪,她什麽時候回的旬安?為什麽最近老碰上她。”
“有沒有有可能她圖……”蕭青一手揚起指了自己。
她美目中帶了些嘲弄,後來都沒忍不住笑聲。
“你笑什麽?”
“她若是圖你早就圖了,為什麽現在才圖。”她笑着他自作多情。
“深更半夜,妙齡女子突然冒出。兵法有曰,古語有雲,投懷送抱,美人之計。”
“她對你投懷送抱,使美人之計了?”蒼婧投入他的懷中,一摟他的脖子,“這樣了嗎?”
“夫人之計,我願領受。”他把她環住,身前傾,低頭抵住了她額頭。
“我沒用計,這分明是你自薦吧。”她一抵他靠來的肩。
他可不管,吹着一道息,“你還真是胸懷大度。韓将軍可是常常叮囑我,婚後千萬當心夫人。”
“整個旬安城都知道,韓将軍懼內。他的夫人掄大刀他就怕了,他只敢在外頭逞威風胡說。”
“可他說根本在于,莫看淑女多賢良,婚後吃醋看得緊。”
蒼婧耳邊的發任由他拂過,她淡然自若,“吃醋是什麽滋味?”
他持着手中發,發香未嗅,停在了鼻下,“竟是連吃醋都不知道?”
她兩手捏着他的臉,“這種事和管錢一樣好生麻煩,我不碰。有這閑工夫,我不如買幾件衣裳,挑幾支釵。”
“長公主大将之風,末将甘拜下風。”
說着甘拜下風的他攔腰抱起了她。
她搖了搖腳,“下風,你是下風。”
初秋的盛裝覆滿全城,皇城之內滿園桂香。
在最繁茂的花園中,一席擺上。程襄拉着蕭青和蒼婧奔來。
他們圍坐一起,與上回那般形若一家。
“這就是小公主嗎?”程襄偷偷看了一眼。
然睡在籃子裏的小公主正睜着眼。程襄沒見過這麽小的人,往蒼婧和蕭青中間縮了縮身。
蒼婧扶着程襄的背,他的背竟然在發抖,“剛才跑那麽急,要看小公主,怎麽這會兒就怕了?”
程襄擡着大眼睛,他不敢說,怕她以後搶好吃的,搶好玩的。
“她……她為什麽不說話?”程襄怯怯問。
“那你和她說不就好了。”蕭青帶着程襄到搖籃前。
蒼婧正對着蒼祝而坐,低眼看到蒼祝面前剝好的橙子,就是伸手一拿吃了上來。一路走來,她甚有些熱意。
虎口奪食,蒼祝從小經歷過幾回了。瞟了一眼就當無事。
“這幾日可忙嗎?”蒼婧随口問道。
“好多了。”蒼祝笑了笑。
園內徐徐柔風,星星點點的花穗從枝頭飄落。蒼婧拾着裙上的花穗道,“改日摘些,可以做桂花糕吃。”
“皇姐甚是喜歡做這些糕點。”蒼祝未說,真的挺難吃的,不知道她到底嘗過沒有。
“我有一種糕點做的不太好吃,蕭青說不要緊,總有一天會做好的。”蒼婧搓着手中的花穗,朝着蕭青那兒一吹。
蕭青正和程襄在看玥兒,花穗吹不到他那兒,但蒼婧滿眼都是喜色。
“就這樣也好。”蒼祝心中如此念着。
不過嘴上蒼祝還是感慨, “難為蕭青了。”
“你說什麽難為?”蒼婧一拎蒼祝的耳。
“沒什麽,以後你們開心就好。”蒼祝道。
“呀呀。”席間一聲嬰孩叫聲,直擾了人笑。
“呀呀是什麽?”程襄就在玥兒的搖籃前,無助不已。
“呀呀就是,玥兒覺得小君侯特別有趣。”蕭如絲晃着搖籃,哄了那小君侯。
程襄就靠到蕭青身邊,“父親,她這麽小,多久才能長得和我一樣大?”
這一聲父親,蒼婧和蕭青都習慣了。蒼祝和蕭如絲互相一望,還有點不太适應。
“她和你長得一樣大,你就更大了,”蕭青把手擡到自己胸前,“也許到時候,你長這麽高了。”
“我能長這麽高嗎?”程襄滿眼驚嘆,畢竟父親比他舅舅長得還高了那麽一點。
“也許以後你比我高,你母親就生得高。”蕭青道。
程襄認真地看了看蒼婧,又看了看蒼祝和蕭青,小眼珠轉着,“父親比舅舅高,母親比舅舅矮一點點而已,那我是不是可以比父親高那麽一點點。”
“嗯,可以。”蕭青肯定道。
一個橙子瞬間襲來,蕭青一手握住,只看得蒼祝板着臉,“可以什麽可以,一天到晚亂教。”
“舅舅怕我長得比你高,對不對。”程襄對蒼祝做了個鬼臉。
蒼祝臉色越來越難看了,他越發肯定,蕭青帶壞了很多人。
“蕭青,你為人師,為人父,為人夫,端正一下你自己。”蒼祝提醒道。畢竟日後,蒼婧母子都得靠他了。
蕭青回問,“陛下就很端正嗎。”他剝起了橙子,回到蒼婧身旁,自顧自地笑着。
蒼祝生平遇到第一麻煩的臣子,就是蕭青。
帝之深意,他從不揣測,總是按自己的來,出其不意,還亂了蒼祝的陣腳。可大喜當頭,蒼祝不想擾了他們的興致。
“這些果子都是新來的,皇姐嘗嘗。”蒼祝備了很多他們愛吃的,其實大多是蒼婧愛吃的。畢竟蕭青這人不講究,從來都随蒼婧的。
蕭如絲一戳蒼祝的背,“你是怕長公主嫁過去吃不到嗎。”
“皇姐愛吃,就多備了點。”旁人難覺察他目中微潤。
百花芳盛,瓜果甘甜,衆人嘗着果香,閑談人世。
稚子在園內奔跑,見一只鳥雀,就追逐而去,朝它一躍, “我以後長得比父親還高。”程襄随着鳥雀穿入了花叢,歡聲笑語不斷。
可不知他身後正有她母親的碎語, “襄兒就愛待在軍營裏,讓他到府裏住幾天,他嫌沒意思。這麽小就嫌棄爹娘了。”
蒼祝聽罷一笑,“朕看是爹娘太膩歪,他才嫌棄你們。”
蒼婧把一瓤橙子塞入了蒼祝口中,“你閉嘴。”
這樣無拘無束,人世又有幾回這樣的時光。蒼祝無比珍惜,真想這一日過得慢一點。
吃上一口甜橙,就有一宦人攜一人穿過花影而來,“陛下,三赤侯龐偉前來求見。”
來者擾人興致,蒼祝一酒落下。
“三赤侯龐偉?”蒼婧低低念着,她在李溫的兔子身上捉獲的紙條,就寫了:溧王派三赤侯将至旬安。
席間喜悅全無,隔着一衆宮人,王全立刻斥那宦人,“懂不懂規矩,怎麽把貴客帶來此處。”
“是臣急切,一定要他帶臣過來。”龐偉一身深紅之衣攜禮而至。
“三赤侯是剛承父侯位吧。”蒼祝眼前就是一張輿圖,三赤城靠近溧陽,乃是溧陽的大門。在三赤城有溧王的兵馬駐守。
“正是,所以臣此次來都城,是為了給太後和陛下送禮。可為何長壽宮宮門緊閉,不見客?”
“太後有疾,不宜見客。君侯之禮,朕會代交給太後。”
“太後未曾告知臣她有疾。難道陛下不讓太後見臣?”
蒼祝瞬時無言。太後身在長壽宮,宮門日日緊閉,何來與三赤侯通的消息。這一想,就多有惱火。
“王全,那請太後出來吧。讓她好好收拾收拾。”蒼祝倒要看看,就在那麽多人的眼皮子底下,他們又要唱哪一出。
龐偉就此等候,帝王之席卻未散。他身邊之人都與他一起在席剝甜橙,裝作無事一般吃着。
兩三個橙剝好,李溫由着王全帶來了。
她穿上了曾經華美的衣,帶上了華冠。多日未見的太後人已消瘦,一日兩頓,送去的都是稀飯。倒不見多虛弱,每一步每一個眼神都是偏執。
蒼祝吃着橙,低聲道,“這宮裏的兔子有這麽多嗎?盡往長壽宮跑,讓她逮着吃了。”
席間多是眼神互相交彙。唯有蕭青仍在剝橙,那皮撕下快準狠,在蕭青掌間都不帶個停。
蒼婧陡覺周圍冒着涼,尋不到由頭,嘴旁迎來蕭青喂來的一瓤橙。她咬了一口,蕭青對她一笑。她細看他的雙眸,恍惚覺着那涼是從他身上透來的。
“太後長樂無極。”身後龐偉呈着禮,雙膝對李溫一跪。
那是他們的戲罷了,還無人在意。
李溫揭開禮,禮是一頂鳳冠。鳳冠以孔雀開屏為形,金飾雕琢的極為生動,每一根羽毛都栩栩如生,在尾端有藍色珍珠點綴在上。
李溫道,“好女婿,那還不快快迎親。”
席間目光投來。
“迎誰的親?”蒼祝問。
“哀家已收下三赤侯的婚書,替長公主應下,這一回長公主就去三赤城。”
李溫之影浮于蒼婧眼下,不留心頭,她只輕描一聲,“不去。”
暗閣之景猶然在眼,李溫當時所意蒼婧今朝方明。原來李溫留她命,是要把她送去三赤城,那是溧王之地。
換做往日,蒼婧定然怒火中燒。但現在她面對李溫,一點怒氣也沒有,只覺得她苦苦掙紮,實在荒唐。
蕭青在蒼婧身旁,氣定又壓抑,“三赤侯要迎長公主的親,恐怕不行了。”
李溫一掌緊握,仿佛仍在掌控着所有人的命運,“長公主生在帝王家,哀家是她的母親,哀家讓她去哪兒,她就去哪兒。哀家讓她嫁誰,她就得嫁誰。哀家同意嫁,她才能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天下大道,何人敢逆。”
每一夜,李溫聽着七月之歌,那首歌已在她的臉上,眼中留下了很多痕跡。李溫的蒼态,李溫的瘋狂都躍然而出。
席間人人不為此事而亂,他們甚至不看李溫一眼,仍然圍坐一團。漠視便是他們的回應,就仿佛仿佛聽着嘤嘤蟲鳴。
只有龐偉如恃強在身一般,與李溫同站一側。他的鳳冠耀眼奪目,非要呈上。
那珠光雀羽闖入蕭青的視線,蕭青轉身一把奪了。他拿此鳳冠,坐回席內就是不給,三赤侯一時錯愕。
蕭青與蒼婧同坐一起,背對着李溫和龐偉。
李溫和龐偉不知蕭青在做什麽。然席內之人都看到,蕭青一捏他手中的鳳冠,沒使什麽勁,一顆藍珍珠就掉落下來。
“噠噠噠。”就看到珍珠滾落在地,彈了幾下,不知跑向何處了。
蕭青又對着鳳冠上的另一顆珍珠動了手。
他就這樣開始拆鳳冠了。
他邊拆邊道,“好一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李溫只看得那大将軍雙臂在動,卻看不得他做什麽。
她因此未知而懼,懼了便會張狂,“哀家以前是皇後,現在是太後,凡先帝子嗣都稱哀家為母親。哀家讓她嫁誰,她就應該嫁誰。”
她只習慣了以張狂壓人。
“天下還有一個道理,太後不知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心急,已經把長公主搶在府邸了。人就在我府裏,三赤侯要來迎親,就得到我府邸迎,進得了我的府再說。”
藍色的珍珠少見,晶瑩剔透如露水,可惜君子不憐。蕭青扒着珍珠,好幾個都扒得手指通紅,還不解氣,倔強得很,非要扯下來。
蒼婧一手扶上他的胳膊,與他耳語,“你幹嘛這麽幼稚。”
“我就幼稚,”蕭青還是沒停下,咬着唇使些蠻力。這鳳冠他非得拆了,看龐偉還敢不敢迎親,“我把珍珠拔了,給玥兒當彈珠玩。我再把金子融了,做個金元寶給老軍醫,讓他把他那破棚修修。”
“還真是物盡其用,”蕭如絲掩口而笑,即便李溫正對着她和蒼祝,蕭如絲也毫不在意,還和蒼祝說笑,“他和長公主平日穩重,一遇到對方的事就都幼稚。”
蒼祝也忍不住一笑。他到底忘了,論不要臉,蕭青真是無人能敵。
就連玥兒此刻都叫喚了一聲。小手正對蕭青一握一張,她對拆東西躍躍欲試。
鳳冠上面的珍珠被蕭青一顆顆拔下來。
龐偉對着蕭青的背影指道,“你……你竟如此妄為。”龐偉無措至極,畢竟沒人會當場說,已經把人搶回去了,“你搶人,這是不合規矩的事。”
蕭青無所謂,“妄為如何?不合規矩又如何?我向來如此,三赤侯沒聽說嗎。”
蕭青就如銅牆鐵壁,刀槍不入。龐偉無可奈何。
滿臉的皺紋是李溫臉上瘋了的印記。
日日夜夜,她沉浸在過往的殺戮裏,今朝變得更為兇狠,更像一頭豺狼,“大将軍這是要以身試法,變這天下婚姻之道。你當着普天衆地,違逆此道,要置陛下于何地?”
“我與長公主的婚事天地皆知,天地未說我違逆,太後說我違逆。那就按另一個道理來。”
蕭青說得淡淡,龐偉聽得冷嗖嗖的,“什麽道理?”
“狹路相逢勇者勝,你我對決一場,天地見證,最是公平。”
蕭青起身站在蒼婧身前,替她擋去了李溫那張面容。同樣舉起了他奪來的鳳冠,上面的珍珠已經被他拆完了,只剩下光禿禿的孔雀尾巴了。
李溫震驚,不能言半字。
李溫覺得先帝對李柔的愛是愚蠢,那她覺得蕭青對蒼婧的愛是可怕。
他太狂逆了,他在摧毀愛的愚蠢。
“工藝不行,看來三赤侯不誠心。”蕭青掐着孔雀尾巴,又折了一折,金子本就軟,他一使勁,孔雀尾巴就都垂下了。
龐偉面色一僵, “我不與你這等莽夫對決。”
“我與長公主婚禮吉日已定,誰也別想阻撓。”
狂妄之徒,無人阻止。李溫原以為蒼祝不會再縱容一個外人,可他竟也無動于衷。
“陛下,她與她的奴,從一開始就是違逆。他們只能在角落裏偷雞摸狗。本來就是見不得人的事,非要明媒正娶,滑天下之大稽。”
憑此諷嘲,李溫終歸還是惹怒了蒼婧,她回身道,“太後之疾又犯了。”
蕭如絲也順勢道,“看着是不好了,還不快帶太後下去。”
蒼祝就對王全使了個眼色,王全招呼宮人上前。
李溫呵斥,“你們膽敢妄言,哀家沒病。”
蒼婧轉身與蕭青并立。李溫想撕破她的皮,蒼婧就讓李溫看看,這張皮囊現在好得很。
“太後,你忘記了,你确有癔症。得病很久了。”蒼婧端莊冷靜,李溫見她如此,就難以冷靜。
李溫張皇地看着四周,說一個人瘋,那她就是瘋,因為所有人都會認為她瘋了。就像當初李溫告訴所有人,李柔是不詳之人。
李溫太清楚這樣的事了,她整理着自己的發,她不斷說着,“哀家沒有瘋,”她行步緩緩,趾高氣揚,“瘋的是你們。”
此時,一顆小小的石子彈在了李溫的身上,李溫叫道,“誰!誰敢打哀家!”
李聞抓着身上的衣,朝着周圍怒喊,此時确實像極了癔症之人。
又是一聲痛,那些石子無人看到似的,只有李溫不斷地回頭大怒。她護着自己的臉,抓着自己的衣。
“太後有癔症,帶她下去。”蒼婧領着王全及宮人朝李溫走去。
又是那雙眼睛,又是那副皮囊。李溫看到的仿佛不再是蒼婧,而是先帝,是李柔,是他們來找她讨命了。
他們說她錯了,說她瘋了。
“哀家沒有瘋,瘋的是你們!”
無人理睬李溫,李溫的辯駁越來越無力。
這是多麽熟悉的場面,李溫記憶猶新。李柔在那場大火裏,也是像現在這樣,痛苦哀鳴,卻無人回應。
先帝在看到燒毀的合歡殿後,也是這樣,仰天呼喚着他的愛人,卻無人回答。
李溫耳邊又想起了那首七月之歌。她每一天晚上都可以聽到那首歌,每一天晚上,她都聞着香,看到了大火、李柔和先帝。
“賤人,你們都是賤人。”李溫真的像個瘋子一樣亂喊亂叫。
宮人們把她架走了。
“三赤侯看到了,太後有癔症,無論太後和你說了什麽,都不能信。”蒼祝望着那遠去的人。
龐偉難說什麽,告辭離去。
約末片刻,程襄從花叢裏跑出,拿着彈弓跑向蕭青,“我剛才打鳥,沒打到。”
“鳥走了。”蕭青帶着程襄坐下。
時隔多日,蒼婧再度跨入長壽宮,她已不是當日那個被困長壽宮的落魄人。
但在這裏的太後已經落魄癫狂。她回到了這裏,華服金飾就被奪走。
她又一無所有。
太皇太後章麗楚在時,長壽宮集天下財富與權勢,李溫最想入住此殿,擁有大平至高的一切。現在整座宮殿頹敗至極,地上還殘留着不少兔子的骨頭。
“憑什麽,哀家什麽都沒有。入住此殿的太後,太皇太後,哪一個不是權傾朝野,帝王是她們的傀儡,臣子是她們的奴仆。可到了哀家這裏,哀家卻什麽都沒有,”一次次落敗是敗給了誰?李溫只能想到一個人,“都是你的錯,是你在阻礙哀家!”
“太後不知錯,不要緊。因為太後得了癔症。”
“哀家沒有瘋!”
無論李溫再如何證明,這裏也沒有人會信了。
蒼婧淡然面對着李溫,任她怒,任她瘋,李溫改變不了什麽了,只會一步步墜入孽海深淵。
蒼婧對她一笑,無悲亦無憐,“你再也無法擺布任何人,你這一生追求之物,皆要破滅。”
蒼婧不再理會她,轉身離去。
“那你呢?哀家已經告訴那逆子,你不是他親生姐姐。”
在李溫的笑聲中,蒼婧步伐一停。
原來這才是蒼祝不願見她的真正原因。
“你們讓哀家破滅,哀家就要看看你們自相殘殺。”
那一瞬間,蒼婧又再次讓李溫看到她的眼淚,她的軟弱。
“你自己做的惡事,為什麽不能把它爛在肚子裏。為什麽你連你親生兒女都不放過,你是否要逼死他們你才甘心!”蒼婧做了他們的長姐,看着蒼祝,蒼婉,蒼嫆長大,他們一個個都是李溫的親生兒女,卻一個個被她算計。
哪怕一點,蒼婧真的想在李溫身上找到一點她對自己兒女的憐愛,可是根本沒有。
面對蒼婧的質問,李溫半點不憐,“凡哀家所出皇族子女,皆是哀家為了權勢所生。”
她來此深宮,本就為了權勢,她與先帝的所有子女,都是她為權勢所換。她從一開始就是扮作李柔,她能生下這麽多孩子也都是虛情假意扮做李柔,那她的子女自然都是為了權勢所生。
一身皇袍在此推門而入,蒼祝與蒼婧相看無言。獨留李溫對他們的一陣陣譏笑。
她笑他們是多麽痛苦,因為她種下的因,結成一個苦果。
蒼祝拉着蒼婧出了長壽宮,他一身皇袍晃着。蒼婧就這樣一路随他走着。
李溫食子無情,蒼婧以及蒼祝都無法勝過。他們做不到那樣。但李溫贏了,她一次次戳破他們心坎的柔軟處,要它血流如注,要它愈合不得。
“去吃飯吧,吃完飯就走吧。”蒼祝也不回頭,就帶着她去往聖泉宮。
一路的沉寂,如百花凋零。蒼婧終是明白,今日是蒼祝給她散場的宴席。
蒼祝正是怕蒼婧又在長壽宮出事,以着一頭熱血來到的長壽宮。可他踏入之後才感覺到了,李溫會把身世的秘密當做匕首。她刺向過他,也自然會刺向蒼婧。
他并沒有做好面對蒼婧的準備。見到了蒼婧,就已經是一個無法再隐瞞的局面。
他與她不是至親,因着先帝,他們依舊是手足,卻因李溫的孽,在他們之間埋下了苦楚。
大将軍已經在眼,帝王的權衡無法避免。然而李溫害死了蒼婧的母親,又害了她。這是蒼婧與親生姐姐最不同的地方。他是她弟弟,可也是她仇人之子。
蒼祝在萬般權衡下,只找到了一個解決的辦法,就是把蒼婧從皇城推開。
午宴已備,只待蒼祝和蒼婧入席。他們來時,面若死灰,席間而坐,也不知該說些什麽。
“怎麽了?”蕭青覺察出他們不太對勁。
蒼婧裝作無事,“吃飯吧。”
蒼祝一樣備了蒼婧愛吃的東西,知道她不宜飲酒,身子也不好,就特意備了棗茶,甜甜暖暖,以慰這世間給她太多的冷。
“我們共敬一杯,從此身份就不同了。”蒼祝舉棗茶而起。
這場散場的宴席,從開始就變得艱難。
一聲碰盞,沉悶不堪。蒼婧呆呆地舉着茶,口中甜膩也難解心頭之苦。
“是因為母親和父親成婚了,所以不同了嗎?”程襄不解問。
蒼婧壓着心口酸楚,良久說出一個字,“對。”
傷感來不及從心口散出,全壓在了胸口。什麽都是食之無味。
別離原無需多少驚濤駭浪,只在沉寂中等待時光的流去。
蒼婧和蒼祝有時候同夾了一道菜,有時候又想說什麽。
或許,他們都想要去抓住一絲一毫,來做美好的告別,但終究是任時光流去。
他們還不懂要怎麽面對彼此。因為情分這種事,他們也才明白了一年而已。
席間他們就聽着程襄說大将軍府和長公主府一樣,還道,“特意給舅舅騰了一間房,以後舅舅來就住那裏。”
蒼祝總是點頭微笑,騙得了孩子,可他騙不了自己。
一場午宴很快結束,倉促得超乎想象。
“朕送你們走。”蒼祝起身。
蕭如絲看出蒼祝強顏歡笑,可也不知又發生了什麽。
蒼祝送他們出了宮門,望着他們遠去,脫口而出,“皇姐。”
蒼祝還是在宮門口叫住了蒼婧。蕭青就帶着程襄先上了馬車。
蒼祝有點後悔他這一喚。可有些話想要說個清楚。不說,就沒有機會了。
“以後不要再管什麽事了,就在蕭青的府邸,和他在一起過你自己想要的日子。”
他們兩兩相望,隔着一道宮門,就像隔了千裏萬裏。血緣至親不再,再度相望皆是不同。
蒼婧的腳步始終挪不開,“那你呢?”
蒼祝平淡一笑,“皇姐不要操心了,你這一生的心願,不就是要過自己想要的人生嗎?朕成全你和蕭青了。從此以後,不管什麽事,都是朕的事,天下也好,朝堂也好,只要朕一個人就可以了。你不要再插手知道嗎!”
這确實是最好的結束了,蒼婧還感覺不到快樂,只有憐恤,“你不要苦了自己。”
這麽多年,蒼祝不管有什麽困苦,都會來找她,以後也不會來了。他有時候很執拗,她也擔心他會不會把自己困死。
蒼婧的一份關心,就加劇了蒼祝的愧疚。造成她一生之苦的是太後,他的母親,還有他自己。
“你根本不用管朕。太後也好,朕也好,都和你沒有關系。”蒼祝說完就不敢看她。
別離的酸楚使眼淚湧上。蒼婧忍着忍着,視線都模糊了。大概她沒想過,有一天會與蒼祝這樣告別。
“走吧。”蒼祝哀求道。
皇城裏很多聲音,或是鳥雀,或是蟬鳴,或是枝葉沙沙,一下子全填滿了這處。昏沉之中,蒼祝痛苦不堪,強忍淚水。
他們都不願這場別離只剩下了眼淚。希望都是強硬一點,狠心一點。
“走啊!”蒼祝仰頭大喊,宛若釋然,宛若長嘆。
這一喊把蒼婧驚醒,因為蒼祝落下了一道淚。
他最後看了一眼蒼婧,就轉身入了深宮。
“關門。” 蒼祝令道。
宮門漸漸關上,透着門縫,蒼婧可見孤身只影,從此将一人躍入深淵。
蒼婧不知怎了,現在是可以抽身而去了。但看着蒼祝遠去,還是一步而上,“你自己要當心!”蒼婧對他喊着,可那門終是關了。
皇城宮門的匾額就在頭頂,寫着千秋萬歲。千秋萬歲,蒼婧本以為是皇城的榮華與權勢,她當初極力回到這裏,想要借着榮華權勢擺脫所有人的掌控。
但是榮華權勢下,只是一層又一層的枷鎖,深陷其中,就是個被綁上線的人偶,又談什麽擺脫?
現在确實是最好的局面,因為蕭青是大将軍了,因為她不是蒼祝的親生姐姐了。那麽蒼祝給她選的離開就是一條出路。
宮闕的千秋萬歲,始終不會容下她。
現在都放手了,也好。從今以後,她和蒼祝也不複往昔了。不再是以前那樣可以随意取鬧的姐弟,也許是再難相見的君臣了。
蒼祝給自己選好了,也給她選好了。她沒有弟弟了,只剩下陛下。
蒼婧的身邊走來一個身影,就像一道光點亮了宮門,點亮了匾額下的陰霾。
那正是蕭青,他是她選的夫君,也是大平的大将軍。
他的劍是她父皇留下的,仍然帶着攝人心魄的威嚴。蕭青與劍在匾額之下,一瞬間賦予了千秋萬歲別樣的意味。
是大平的千秋萬歲吧。蒼婧如是想到。
蕭青見她遲遲不上馬車,就朝她奔來了,他似清風溫柔,攜光煦萬千。
她難忍心頭之悲,撲到了他懷裏,“我回不去了。”
一瞬之怔,蕭青抱住了她。
這一夜,又是明月當空,只是月盈中有缺。
本來蒼祝還備了晚宴,但是因為李溫,晚宴也終止了。他與他的皇姐,始終沒有吃上最後一頓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