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司馬死馬,生死無常
司馬死馬,生死無常
歌賦大會得一才子之賦,筆跡與長河怨賦一致。
此才子四十五歲,一賦作罷,就被方盈齊請入廂房。
廂房之內,正是那才子要的千金。不過贈與千金之人,他一看到,就吓得跪在地上。
“臣不知陛下前來。”
蒼祝見到此人,臉色鐵青,雙目奮斂,“司馬長君!”
聞才子之名,那發未束,衣寬大的半百人讓方盈齊駐足一觀,“我初來大平時,聽聞有才子名司馬長君。他為求得美人,日夜蹲在他夫人閨房牆下,吟誦求娶之賦。說與夫人如鳳如凰,一生一世,白首不離。後來他夫人就和他私奔了。”
“司馬長君當時如此聞名遐迩?連平南公也知道?”蒼祝聲笑若嘲。他一氣蒼慧尋了手下之臣作賦,二氣手下之臣竟接蒼慧之意。
方盈齊細觀那昔年才子,身弱形魄,哪有半點風骨,“我知道他,是因他老丈人。旬安名門滿城貼了告示,告之天下與女斷絕血親。因一無父母之命,二無媒妁之言,他夫人為父母賤之。”
此時多遙遠,蒼祝想了片刻才有印象,“平南公這一說朕也依稀記起來了,當時确實鬧得滿城風雨。不過世間都道才子配佳人,乃金玉良緣,你這事多半不提了。”
“因為他是才子,自然會說才子配佳人,”方盈齊近瞧了瞧,司馬長君低頭不敢直視于人。他一身書生的長衫鋪在地上,全無傳聞風雅,“他真的是司馬?怎麽像一匹死馬?”方盈齊尤為不可信。
“就是他,”蒼祝氣罷又笑,“這司馬本是死馬,他攜名門之女私奔,就在市井作賦。作賦無三兩錢,她夫人為他賣酒為生。待美人熬成貧婦,他的文采終被朕所見。朕封其郎官,他聞名顯達。現在他要休妻納妾,他夫人作詞一首,與君長絕。他就又變成死馬了。”
“哦?”方盈齊走遠了些,“當年敢為天下先,今朝淪為酒肉臭。什麽風骨奇人,原來肚子裏是一樣肥腸。”
司馬長君聽不得這話,直身就罵,“天下富貴男兒皆如是,憑什麽我不可以?”
“你随你的意,我的事辦完了。”方盈齊向蒼祝行禮退下。
“你別走,你敢說你沒個三妻四妾。”司馬長君直指那質子。
Advertisement
那質子出門竟道,“沒有。”
“你睜着眼睛說瞎話。”司馬長君痛斥,卻未得質子一語。
閣間又有辭賦起,“天下諸侯,擁地如玉石,集妾若糧林,攮酒似江海,藏金至仙闕。”
字字句句使司馬長君面青白,目雙凝。
這賦多麽熟悉。
“你記得嗎?”蒼祝問。
“這是……”司馬長君回憶着,卻回憶不起來出自哪裏。
“朕曾為此賦所感,讓你官至郎官。”
司馬長君身傾倒在地,他努力回憶卻憶不出來,“這是臣親筆所寫?”
他已經不記得了。
但這就是司馬長君所作之賦。他文辭嚴厲,批判諸侯驕奢淫逸,妻妾成群。那一賦在蒼祝心底埋下了懲治諸侯的種子。
可他筆下曾痛惡之人,竟就是現今的他。
“你所寫所罵之人,是他們還是你?”蒼祝問。
司馬長君望着地,有一賦展開在眼,他覺得陌生,又覺得熟悉。他分不清誰寫的,也分不清寫的是誰。
但他斷言,“臣不是他們,他們是大惡。有奴有妾,有地有金,占盡天下物,不予我等分毫。有他們,我等得無可得。而臣只是得臣該得,若一般權貴。臣如此,陛下如此,所以臣不是他們。”
蒼祝把司馬長君今日之賦團成團,他于座上扔向了跪地的司馬長君,“朕和你一樣嗎?”
紙團砸在臉上,不疼。輕輕悠悠略過臉皮,嘎達落地。
然司馬長君迷亂之心被砸醒,亂發之中,他一雙眼更加慌亂,“不一樣,陛下是陛下。陛下可以擁有我等不能擁有的。”
“那你賦中所罵,到底是罵朕還是罵你自己?賦中所怨,是皇後怨還是你夫人怨?”
“臣……臣不知道。臣分不清。”司馬長君好過錐心至痛,不堪一擊。
“你當然分不清!”蒼祝罵道。
司馬長君哭嚎起來,“臣分不清。臣寫這怨賦,就是要我夫人看到。是她把我逼到賣賦為生,全天下都在笑我!”
“你賣賦就賣賦,不知天高地厚,竟敢收太主的錢。”蒼祝越看司馬長君,就越想沖到太主府上。
這世上最諷刺之事,是他的姑母尋了一個被休的郎官來罵他薄情。
司馬長君沒有意識到帝王之憤,他就是哭,“誰叫那婆娘休我。她怎麽可以先休我?是我要休她!她先休我,害我聲名狼藉,無臉見人。我辭官罷家,奴妾全跑。何物侍我?唯有千金。”
因夫人自行離去,徹底斷情,司馬長君才成了世間奇談。
他未休她,她卻休他,從此擡頭不得。司馬長君被人笑話,官場難待,辭官于家,奴妾全無。無人侍奉他,他只能為千金賣賦。
司馬長君的哭喊讓蒼祝聽煩了,一把扇指在他鼻前, “朕是在和你說你夫人的事嗎?你再哭試試。”
司馬長君才沒了聲。
“朕告訴你,不管你為了什麽,你惹出來的事,給朕吞回去。”
司馬長君擡起頭,一雙眼已是被淚浸透, “臣不知道該怎麽做。”
“太主以千金找你作賦,這件事你得報上去。朕要讓所有人都知道,這是太主的意思。”一篇賦不足以惹怒聖顏,但是一個被休男人做的賦,該讓天下人笑笑。
司馬長君只有叩首接旨。但他又問,“那我夫人休我之事該怎麽辦。”
蒼祝甩手而去,“朕不知道。”
司馬長君的家務事,蒼祝可懶管,他要的是這篇長河賦成為一個笑話。
聞說酒樓事,旬安城中有人聞風而動。太主蒼慧自請謝罪蕭夫人,翁主蒼南亦同請看望蕭夫人。
蒼祝應允。
于是溫泉行宮裏就多了一個太主和一個翁主。她們攜禮而來,卻是入了空城。
溫泉行宮本就是守株待兔的牢籠,來看看有多少人會自投羅網。她們來了,就被皇城軍請入一殿,送上一盞盞茶,然蕭夫人的影子卻是未見。
歌賦大會罷,吊出了不少人的胃口,同樣節外生枝。
不明事理的禦使大夫卓安在酒樓之中與方盈齊起了沖突,二人大打出手。
蒼祝從廂房出來時,正巧碰上了。
如此,卓安也就失了禦史大夫一職。他受帝令,革職思過。
“這一回,扯出的亂子可多了。”一扇遮了紅唇,虛掩着憂色。
忽而有腳步聲來,周辰亂了手中之扇,只因看到方盈齊走入了房。
“夫人還怕我。”
每每過來看她,她都是心驚膽戰,方盈齊別無他法。
周辰難再信人,因被人所傷。又因現在的身份,更不知該信什麽。
“我若道不怕是假的。可能一直怕下去,願平南公不要再為我做些什麽了。”周辰甚覺為難。
方盈齊參與進了旬安城中一事,哪怕一分一毫,于他終歸不妥。他是質子,她是來看着質子的細作。如今質子寧願為臣,為一個細作考量,她不知何去何從。
“我為陛下做些事,是願此事不要波及你。”
單憑方盈齊這執拗,周辰急了心,“沖着蕭夫人腹中之子去的人太多了。這篇怨賦剛作罷,太主和翁主都去了溫泉行宮,自是他們狗急跳牆。你趕緊抽出身來,不要再攪進這件事裏了。”
方盈齊第一次見她這麽心急,他不住走近她,她卻又不住遠離。
“夫人說抽身,那就抽身。”他嘴角一揚,天邊的光好像都在他眼裏了。
她實在不知如何看他。目光在交織回避中,周辰看到了方盈齊臉頰的一道淤痕。
“誰弄的。”
方盈齊側過臉,不叫她再看了, “你若要替我尋仇也不必了,他被陛下革職了。”
周辰想到了一個人,也唯有他會這麽糾纏。
“他就是個活該的人。”周辰忍不住罵道。
那個活該的人被革職後,還是非常不甘,他請求面聖。
他跪在聖泉宮,滿腹怨言,“當日陛下說過,大将軍與長公主若執意在一起,就是一條死路。可為何陛下還是允許他們在一起。”
一個宮女使禦史大夫成為了怯弱的懦夫。可這都是因為皇族天威,因為家族榮譽。
卓安認定自己身不由己。因而卓安更不明白,為何蕭青與蒼婧得以雙全?
除非蒼祝允了,可為什麽他允了?
蒼祝低眸看這禦史大夫,“從他們決意在一起的那一刻起,就沒有想過得到朕的允許。”
這出乎了卓安的意料,“臣不明白。”
“一個寧叫天家罷她,身骨成灰。一個要以枯骨長魂,永結同心。他們就要走死路,朕能怎麽辦?”
卓安還不信,“陛下僅僅因為如此,就成全他們嗎?”
蒼祝一把握上了兵符,“你又能去韓邪嗎?”
卓安總是試圖證明不是自己涼薄,卻得到了他無法做到的答案。
他做不到,就只能看着旁人無懼流言,光明正大。
旬安城漸漸看到,長公主府的馬車開始駛入大将軍府中。那個長公主似乎在昭告天下,禮教已為塵土。
百花芳盛,綠樹成蔭,大将軍府內之景變了許多。
蕭青引蒼婧四處看看,府中裏裏外外,都随了她喜歡的模樣。還有寝殿,就是由着她的屋子布置的。
“你這是把長公主府都搬了過來。”
“反正住慣了你那裏。再說了,以後這府邸不都是你說了算?我趁早備好,等長公主大駕光臨。”蕭青滿是得意,更滿是期待。他就等着八擡大轎,迎娶他的公主。
蒼婧踏在屋內,縱是陳設如她屋內一般,她也難掩好奇。新居本随舊屋,可從此相伴,就是不同。
繞上一圈,才見寝殿內多了個風鈴。它挂在廊間,碎玉片子垂了一尺。
蒼婧捏上玉片,“我屋內可沒有這個,而且你這裏不迎風,它怎麽響。”
蕭青拂手而過,清脆悅耳之聲傳來,“我若回得晚,怕你等。風鈴響,就是我歸來。”
他說罷,迎來佳人一擁,“事事都想好了,那我該做什麽?”
“你無需做什麽。”
她本是笑顏,此話落,陡然皺起眉,捂上了肚子。
蕭青陡然緊張,“怎麽了?”
蕭青迎上她的眼,她就躲過了身。
她不說,不太自在,還不太敢看他。她素來強硬,但凡有這般閃躲,定是心中有愧。
“你是不是貪涼偷偷吃了什麽。”蕭青立刻想到了。
“沒有。”蒼婧口中說着,就是沒有底氣。
“你聽聽,這話能信嗎?”
耐不住蕭青審問般地眼神,她才跺了跺腳道,“襄兒跑得熱,正好有冰泉水,我就給他冰了酸梅飲。我想已經很久沒有痛過了,就喝了一點。”
蕭青陰下臉來,“你多少年沒碰過冰的了。”
她體寒入骨,早已傷身。以前蕭青尋過很多醫者,都道若是要去,已是不能。唯有細心調養,忌了冰寒之物,方可保身。
越寒越喜冰,越是喜冰,越是體寒。故以前蕭青看着她,不叫她貪涼。她已經很久不碰冰的了,誰知這會兒竟不放心上了。
“可是天很熱啊。興許痛一會兒就不痛了。”她嘴硬,又是一陣疼,不住蜷着身,索性坐下了。
蕭青對着屋外喊道,“八材,煮個姜湯過來。”
“姜湯又嗆又辣,我不想喝,”蒼婧拉着蕭青的衣角,一點點拽着,越拽越多,“有沒有好喝一點的。”
沒過多久,小厮八材招呼着婢人端着紅豆甜湯過來。
蒼婧确實喜愛熱乎的甜湯,她舀着湯,蕭青卻盯得緊。
她嗦着湯,怕他羅裏吧嗦,就借口岔了一句,“你不喜歡人多,可就八材一個照顧府裏,會不會太累?”
八材心想,長公主原來知道他累。
八材忙道,“我們這些人手粗,有些細活做不好。前段日子有個小姑娘可憐,我收了她過來,就是這位阿竹。”
八材說完,他們二人也沒有聲音。八材懷疑,大将軍和長公主到底有沒有在聽?
他們兩個人互相凝視,就像拉扯着一條線。
“等你過來了,還會缺人手嗎。”蕭青就是看着蒼婧。
他們根本沒有在聽……八材看這氣氛不對,帶着阿竹悄悄退了出去。
“八材。”蕭青又在那裏喚。
八材轉身應過去,“大将軍有何吩咐?”
“以後府裏別弄些寒涼之物,不要慣着長公主。”
大将軍總是吩咐來吩咐去,長公主愛吃什麽,不愛吃什麽。這下又加了一條,長公主她貪涼,不能多給她吃寒涼之物。
八材記下了,轉頭囑托阿竹記着。
阿竹看看那公主,悄悄問,“以後長公主會常來嗎?”
“以後長公主就是這裏的女主人。你平日收拾需得注意着點,細心着點,長公主是大将軍的心頭肉。”八材道。
那婢人聽着,靜靜地走着。
由着八材招進來的是一俏麗年輕的婢人,已來府多日。一開始只知将軍府孤冷,後來見了煦陽公主來府,就很驚奇。
八材告訴她,“公主愛去哪兒就去哪兒。”
可這公主出入随意,頭一回見她,她就入了将軍的卧房。
再後來,将軍府變成了大将軍府,煦陽公主成了長公主。明明沒有女主人的将軍府,總能見到長公主的身影。
八材又告訴她,“長公主心疼大将軍來回跑,這府裏很快就要不一樣了。”
到底是哪裏不同,八材也沒說。就是看着府中翻了個新,大将軍忙前忙後。
趁着空,阿竹也端過茶給大将軍,大将軍問她的第一句是,“剛來的?”
阿竹回過,“奴婢來了很久了。”
大将軍問的第二句是,“長公主可來過?”
長公主,長公主。這府邸的大将軍總是念着她。
長公主原來就要成為女主人了。
阿竹沒走幾步,就聽到那屋裏傳來長公主的抱怨,“你的臉這樣好醜。”
就算被嫌醜,蕭青還是不忘說,“你要照顧好自己。一直以來都是我顧着你,可我也并不能每時每刻看着你。”
他總愛念叨這些,蒼婧已經聽了很多遍了。
“我是不和自己作對。”蒼婧辯解道。
“強詞奪理。”他臉還是板着。
蒼婧眼珠輕轉,想到了一個法子。這事倒是頭一回做……蒼婧輕擡衣袖,壓着那幾分羞,抓住蕭青的手,在他掌心畫着幾個圈,“我就喝了一兩口。”
“總是這個一兩口,那個一兩口,誰知道你的一兩口是多少,”蕭青的掌心癢癢,他還是屏着。奈何蒼婧朝他一嘟嘴,大将軍沒遭住長公主的撒嬌,一握掌心,也握住了她的手,“真拿你沒辦法。下不為例”
小計成功,蒼婧偷得一笑。
一碗紅豆湯喝光了,蒼婧拿着碗給他看了看。出了點微微的汗,肚子就沒有那麽疼了。
蕭青随她坐在一起,替她捂着肚子。
即便平靜時光,他也越來越留戀。與她在一起的每一刻時光都像揉碎了,揉到他骨裏。
在寂靜中,屋外傳來了長喚。
“母親,師傅!”
因着這喚聲,蒼婧和蕭青出了屋。
大将軍府奔進了一個小将軍,是由長公主身邊的姑娘送來的。
八材看到,就喜盈盈上去,“小君侯也來了。”
“襄兒,你擅自出軍營,可是不好。”蒼婧就在長廊中招他過來,未是斥他,就是故意逗他一逗。
程襄直朝他們奔來。他的個子長了不少,身子倒變笨重了不少,跑起來特別吃力。
蒼婧看了半日,“五日未見,這孩子怎麽變圓了?”
“他現在老愛和我搶雞腿吃,”蕭青雙手比對着程襄的身形,“是胖了不少。”
程襄跑過來,肚子正是鼓鼓。蕭青摸了摸他的肚子,又硬又凸,他彎身問,“你到底吃了多少?”
程襄展開雙臂,“今天韓将軍給我這麽多好吃的。我全吃了。他說以後天天給我這麽多。”
“即便再好吃,天天吃怎麽成?”蒼婧也摸了摸他的肚子,皺了眉。
這圓滾滾的肚子不知塞了多少東西,她算是知道蕭青為什麽氣她貪嘴了。
“母親常送糕點過來,師傅不也是天天吃。我吃膩了,師傅還不嫌膩。”程襄道。
蒼婧暼了眼蕭青,暗生歡喜。可蕭青飄忽着眼神,捂住了程襄的嘴。
蒼婧轉頭就想明白了,“程襄,你是嫌我做的不好吃,給你師傅了對不對。”
蕭青把程襄藏到了身後,在他胳膊肘中透出一雙稚嫩的眼睛, “師傅喜歡吃,我就給他了,”程襄說完,打了個飽嗝,“哎呀,陸副将說我再吃,就得變成豬了。可我不想變豬,我只想長大。”
蒼婧捏了捏程襄的臉蛋,滿手肉嘟嘟的,一下焦急,“再胖下去,長大了會不會沒姑娘喜歡他了。”
蕭青配合地大驚失色一般,“那可就糟了。”
蕭青一把抱起了程襄。程襄實在吃的太飽,最讨厭被人抱的他,連喊都懶得喊了。
蕭青覺得手臂确實吃力不少,對着蒼婧十分憂心道,“快及上你了。”
蒼婧一掐蕭青的手臂,“你就不能正經點。”
“末将遵命,”蕭青抱着程襄往園內小跑,邊跑邊回身看着蒼婧,“襄兒你說這可怎麽辦,你母親生氣了,可難哄了。”
程襄就在蕭青的肩頭嘀咕,“連師傅也哄不好嗎?”
蒼婧哪裏還生得出氣,就被他們逗得一笑。
“你就慣着他,我告訴你,以後他真成了大胖墩,我可會嫌棄。”蒼婧在後頭緊跟着,蕭青跑得慢,總回頭等她。
他們旁若無人,殊不知庭間三人已風中淩亂。
八材僵着嘴角對身邊兩位姑娘道,“沒事兒,習慣就好。”
婢女阿竹還是一頭霧水,“這小君侯又是誰啊?”
趙蔓芝看這婢女面生,就提醒她,“長公主的兒子。”
阿竹喃喃自語,“那他是蕭将軍的兒子嗎?”
這一語叫趙蔓芝提起了耳,她看這俏丫頭想得挺仔細,便好奇起來,“你這小丫頭關心得挺多。”
“她還不懂規矩。”八材緊趕緊替這不會說話的丫頭圓個場。
那丫頭沒再出聲,由八材領了下去。行過院內,還見大将軍和長公主他們于樹下納涼,風光甚好。
一個圓滾滾的肉墩擠在他們中間,玩着地上的青草。
“往日沒見這幾棵梧桐樹啊。”蒼婧擡頭望此樹,枝葉繁茂,乃參天之勢。這般壯盛古老的梧桐,難得見。
“翻新府邸的時候,陛下給我移了幾棵過來。”蕭青道。
那時蕭青還很好奇,為什麽要給他幾棵梧桐。
蒼祝只白了他一眼,不道明緣由,就随口念道,“鳳凰鳴矣,于彼高崗。梧桐生矣,于彼朝陽。菶菶萋萋,雝雝喈喈。”(注出自詩經《卷阿》)
蕭青後來意會,這就是蒼祝給他的祝賀。
可蒼祝不承認這是祝賀,還說, “哼,反正還得看你的禮。”
梧桐之賀,蒼祝不言明,但其用心,細細體會便覺。大将軍府承一方朝陽,助梧桐茂盛。引鳳凰歸來,從此琴瑟和鳴。這是是與新人最好的祝福了。
就是蕭青這當姑父的禮,還沒有着落。
“不知到底該送皇子皇女什麽禮。”蕭青閑暇時就在想,此刻也在碎碎念。
蒼婧聽之,掩着笑,不露什麽聲色。
程襄奇怪,就問, “師傅不會送禮嗎?”
蕭青一彈他肉嘟嘟的下巴,滿眼都滲出了喜愛,“還沒想好。”
程襄沒有反應過來,心思只在禮物上,“蕭夫人生小娃娃,送些小娃娃用得着不就好了?”
“這麽簡單就好了。”
“有這麽難嗎,”程襄說罷,他才發現蕭青老彈着他的下巴,他的小手一抓蕭青的手,程襄一掌也不過握住了蕭青一指,但仍然目光堅定,“師傅,我不是小孩子,你不能老逗我。”
程襄還是要着臉面,光是這點,蒼婧覺得他和蒼祝真像。不過蕭青好像從來是他們這類人的克星。
蕭青一手撓了撓程襄的肚子,程襄就像圓滾滾的小貓翻了個身。就在蒼婧身邊,這兩人鬧騰得無比歡快。
蒼婧坐在一起看他們鬧,雖是吵鬧,但她覺歡喜。
他們又突然竊竊私語,不知幼稚的他們在說什麽?
忽而她的胳膊就被程襄拉住。蒼婧被他拉下,随着他們一起躺在樹下。
梧桐枝葉繁茂,陽光只能從一點點縫隙裏透出。
這大樹真的很高,讓人一下覺得自己渺小。一棵樹苗長成參天大樹,只要根不死,還會歷經百年千年,一直繁盛下去。人世間的喜怒哀樂,也許這棵樹能見證很久。
蒼婧閉上眼,一片葉被風吹下,落在了她的眉睫。不待她拂去,這片葉就被拿走,睜開眼就是程襄。
“母親,以後你和師傅會給我生個弟弟妹妹嗎。”程襄眨着眼睛,他的眼睛雪亮雪亮的。
童言無忌,卻又戳了一下舊痕。蒼婧愣愣間,蕭青的胳膊便入了她的後頸,讓她枕着。程襄被他們擠在了中間,一時覺得這地方還真小。
蕭青側着身,擁着他們母子二人,“襄兒,你是你母親這一生唯一的孩子,也是我這一生唯一的孩子。”
蒼婧枕着蕭青的臂,靜靜看着他。
蕭青的目光從來沒有離開過她,一如既往地溫柔。這本是一些蒼婧沒能與程襄說明的事,蕭青就把這些擔下了。
可是程襄不是很明白,他撓了撓腦袋,“是不是師傅知道生孩子太痛了,所以不想母親生了。”
蒼婧摸着程襄的臉,難免黯然傷神。是她沒有辦法再有孩子了。
“你這是瞎問,你師傅又不是女子,他怎會知道生孩子是怎麽樣的痛。”
蕭青又擁緊了些他們,“我雖然不知道有多痛,但一定很痛。”
程襄板着臉,“當然痛了,母親因為生我太痛了,好多年不想見我。”
蒼婧一瞬就抱緊了程襄,她的心抽得痛了,“不是因為生你太疼不想見你,是母親還沒有準備好,”蒼婧的淚濕了眼,“襄兒,母親對你不起。”
很多年裏,蒼婧虧欠了程襄。有些事再彌補,但缺失了就是缺失了。
很久以後,她懷裏的孩子道, “沒關系,生我沒有準備好。可是嫁給師傅,母親已經準備好了呀。”
“所以你急着要弟弟妹妹嗎?”蒼婧問。
“陸副将說,以後師傅變父親,我要改口了。但我想,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師傅不早就是父親了。我就是擔心,沒有弟弟妹妹的話,我若死得早,你們怎麽辦。”
一個不過六歲的孩子,論起了生死,蒼婧的淚更多了。她本是接受了她的夫君将生死無常,她的兒子也将如是。但沒有來得那麽快吧。
生死一事,一旦談及,總是憑添憂傷。蕭青的眼中添了深光,他拍了拍程襄的腦袋,“你才六歲,胡說八道什麽呢。”
“我知道人會死,而且每個人都會死。”程襄道。
蒼婧真恨不能把程襄抱得再緊些,“那勞煩你活久些,可以嗎。”
“嗯?”程襄透着縫隙向蕭青求助,“那我要怎麽活久些。”
“你就多擔待些,遇事知道要活命好不好。”此話既蕭青是對程襄說,亦是對自己說的。
雖然從未提及,一直沉浸在幸福和憧憬裏。但現實也總是清晰了然。是他們沒有去多想那即将到來的戰事,人人都知殘酷之地沒有一刻是僥幸。
生死是無常,又是常事。只因牽念,将軍府的人都對死有了不舍。
而大平的皇城也正為“生”而發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