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手撕禮教,皇嗣引怨
手撕禮教,皇嗣引怨
國有大将軍在前,後有聖令下:
國之帝姬,德比親王,湯邑之封,不足栖鳳。地海滄舟,涅槃歸來,鳳領五凰,吟誦九天。封煦陽公主蒼婧為長公主,領受印綏。
旬安的将軍府與公主府都換了匾額。一座為大将軍府,一座為長公主府。
這世間被人說辭過多的二人,又換了一個身份。但長公主自受封起,賀者諸多。多日來,門庭若市,賀禮頗多,
府內管家記一筆筆賀禮。誰者送,送了多少,該回多少,一時間忙不過來了。
圓月正灑人間,銀輝的月光落在五尺紅綢上。大平的長公主将紅綢緩緩卷起,一纏一繞,疊入堆成山的包裹裏。
她的身影忙着來來回回,發上的白玉珠鏈敲打着青絲,似流水潺潺。她的大将軍幹坐一旁,給她敲着長公主之印。
一個個紅章蓋上,蕭青的目光也随着她移來移去,“都這麽久了,你都不看我一眼。”
蒼婧微停了身影,“你再替我蓋會兒,我還忙呢。”
蕭青手持長公主印,替她蓋着一封封回帖,邊蓋邊是看不懂,“這麽多人看我們不順眼,為什麽送長公主的禮這麽多?回得我手都酸了。”
“人前一套,背後一套。只要我沒死,還是壓他們一頭。你不如記記他們的名字官階,興許日後有用呢。”
蕭青懶做此事,“我記他們做什麽?反正沒人送我大将軍的禮。”
蒼婧回身道,“你的禮他們加在我這兒了,不然能讓管家數不過來嗎?”
“真的假的?”蕭青未親眼所見,難以置信。
“要不你去府裏點點?”她疊好了一個包裹,又到蕭青身側拿起綢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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絹紗的藍衣勾繡着金絲,月光與她身上的珠光相融。珠寶千萬,芳華各有,若配美人,皆為陪襯。
蕭青豈能去看外物,斜了半身就趁機拉住她的手。他晃了晃,求美人一顧,反被她一拍。
蕭青揉了揉手背,好不落寞,“那我要讓他們知道是我給你蓋的印,不然他們白忙活了。”
瞧他怨尤橫生,蒼婧便信步而去。
他見了她來,仰頭笑得甜膩,“終于來看我了?”
誰知,她拿過他手中印,蓋在了他臉上。
他驚時“嘶”了一聲,雙手一環她的身,“我大将軍的印沒拿,不然我也給你蓋一個。”
她很滿意這得意之作,“你不是要叫人知道嗎?敢頂着這個出去,我就服你。”
“長公主煦陽家”六字紅印,落在蕭青右臉。
“你敢蓋,我敢去。”蕭青連鏡子也不照,要起身出去。
她只是玩笑,哪裏當真,立刻按住了他雙肩,“怕了你了,回頭被人彈劾,說你軍紀不嚴。”
“彈劾就彈劾。長公主帳中人,他們還不敢動。”美人尚在懷,他便不松手了。
蒼婧揚指一點蕭青的額,“真是服了你了。”
蕭青順手拉她坐入懷中,“你到底在忙什麽?忙這麽久。”
“忙你姐姐生産的事。”
一疊又一疊小山在蕭青眼前,蕭青是摸不着頭腦, “這麽多東西都是給她的?”
“沒多少日子了,我得都準備起來,”蒼婧指着左邊的包裹道, “這是綢被,素緞,衣衫,屆時以備更換,”她又指了指右邊的包裹, “那是皇嗣的小衫,肚兜,小被,是我做姑姑親選的。還有最後一件五尺紅綢。按穩婆所說,是要生産前就挂上,求順順利利。”
聽着蒼婧娓娓道來,蕭青鄭重道,“你都自己打點好了大人小孩的事務,還有你做姑姑的禮。那我做舅舅的,是不是也要備點什麽。”
“這你得自己想,不然你這舅舅可是心意不誠了。”
“誰說我心意不誠,我可以讓孩子的舅母先指點一下。”蕭青的眼裏帶着笑意,又別有意味。
他歪頭時,她一指抵上他湊來的唇,尚有些異議,“按大平律例,大将軍尚長公主,你得先是姑父。”
他撅了撅嘴,似若吻了她的指。指上溫溫熱熱,攪得她縮回了手。
正當情濃,管家在門外道,“長公主,奉常官署的禮官送來朱奉常的賀禮。”
朱正司送來賀禮,讓蒼婧和蕭青意外。
蕭青朝堂的官員就沒記住多少人。但這個朱正司蕭青記得清清楚楚。因為朱正司這個人看着就滲人,說是聖人,但有種吃人不吐骨頭的感覺。
“我去看看。”蕭青身一動,蒼婧一戳他臉上的紅印。
他捂了捂臉,乖乖坐着了。
不一會兒,蒼婧拿回了一個錦盒。
“他會送什麽好禮?”蕭青好奇過去一看。
一個偌大的錦盒之內擺着三張紙,還有一封簡信,信上道,“賀長公主之封,贈禮書律法。望長公主、大将軍謹記禮儀聖賢。”
蕭青看着信,蒼婧看着三張大禮。
一張紙寫婚姻之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為正。
一張紙寫婦人之德:女子三從四德,安分守己為美。
一張紙寫主仆之待:奴娶主,罪及棄市,其女子終生為隸妾。
“當真一禮送二人,頗豐啊。”蕭青這會兒是親眼目睹了。
尤聞紙碎聲,聲聲清脆。蒼婧正将三紙大禮一撕。
從撕開的紙中,蕭青見她輕輕一挑雙眼,“看不慣我離經叛道,我偏拿他禮教做我暖床。”
片片碎紙落入錦盒,若一片雪花。
蕭青被她這一桀骜多姿俘了去,悄問,“暖床算我一個嗎?”
發上飾由她素手一摘,一頭長發散落,月下影迷人眼。遙望嬌人時,蕭青被她推入賬。
美人在懷,情動難免。
蕭青卻突然跑了出去,“我給他蓋幾個印,不然他怎麽知道我們看過了。”
随印章起落後,珠簾再被将軍掀起。一縷月光照着珠光,搖搖晃晃有五色。
一盒碎紙孤孤冷冷,月色照紅章,帳中笑穿過了一個個碎裂的字。
晨時,錦盒裝着粉碎的紙,送到了奉常官署。在所有禮官的見證下,朱正司親手把禮盒打開。
只見輕狂,何不叫禮官目眦盡裂。
這一日早朝,朱正司就向蒼祝上奏長公主和大将軍無視禮法。
蒼祝卻道,“言之有理,要不朱奉常蔔個宜嫁娶的卦,讓他們把婚事辦了。”
朱正司一時氣至,李合一身擋住,阻其再言。
朝散後,李合便将朱正司邀到了府裏飲酒席。
酒過三巡,李合道,“朱聖人,你的禮教騙得了女人和奴,可騙不了蒼婧和蕭青。他們不會以此為恥,反而将你踐踏在地。”
朱正司想起滿盒碎紙,屈辱湧上,“蒼婧她已經不叫一個女人了,可陛下他犯什麽糊塗?我養一個奴,只讓他半餓。喂飽了奴,他就不甘于只吃飯。得從兜裏分女人和錢給他。他飽了這頭就要的更多,你還得分他更多的女人,更多的錢,還有一點權。陛下倒好,讓這個奴翻天了。他睡了最尊貴的女人,拿了最上頭的錢和權。他踩在我們頭上,把我們都變得不如一個奴。”
在朱正司的憤懑難難當下,李合卻若玩笑,“可是奴已成将,兵權在握。不結此親,陛下何安?”
朱正司反問,“他結此親,就安了?”
“帝王之心,焉能安定?前朝後宮,将府鳳位,他只會擇之一。如今他擇前朝之将,我們就拿後宮之位。”
朱正司一眼看穿,“李太尉,蕭夫人之子将臨,太後難出深宮。你的女兒如何為後?”
“這就不勞朱聖人操心了。我是望朱聖人知道,只要與我聯手,我定讓朱聖人為大平第一聖人。”李合說罷,雙手奉上金銀。
又有四位美人走出,烏發纖身,搖搖身姿,朝着發白體寬的朱正司走去。
那聖人面目皆改,“既然李太尉有心,那九卿可再助李太尉一把。”
朱正司帶着金銀,左擁右抱,歡笑連連。
傍晚時分,長公主府有客至,正是天子攜禮而來,使府邸耀及一方。
蒼祝此來贈美玉無瑕,同時攜一長河怨賦交于蒼婧。此賦由平南公方盈齊進宮交付。
遙說不日前,平南公府邸有宴。旬安富貴者,通商貿易者,皆來府邸同賀。大勢不如從前的太主蒼慧親自登訪,盛氣淩人不減從前。
蒼慧持此賦扔于平南公夫人周辰面前,傲視冷瞰,“你借着蕭如絲得了便宜,平南公夫人做得舒服。本宮就讓蕭如絲往年的婢女念念此賦,讓這大平都知道知道,我的女兒被害得多慘。”
因蕭如絲待産,蒼慧又難尋蕭如絲置氣,就去平南公府邸撒了一回野。
方盈齊護着自己的夫人,收下此賦,“你若要聽也行,不過不要後悔。”
方盈齊替周辰念了此賦,就攜怨賦入了宮。
千字之賦,通篇怨語。無不在訴當今國主與皇後少年夫妻情斷,只聞新人笑,不聞舊人哭。道那于長河居的皇後孤苦伶仃,夜長漫,身獨居,懷寡郁,人難眠。
一賦極盡哀訴,痛訴國主薄情寡義。力求聞者悲傷,聽者落淚。
蒼祝無什麽氣,也無什麽怨,唯獨對皇後的一點憐惜因此賦消磨,“原以為姑母消停了,沒想到還記挂着往日輝煌。朕要找出作賦者,看看到底何人敢罵朕薄情寡義。”
“才子作閨怨,必是姑母出了重金,”蒼婧閱完此賦,便擱于案上,“蕭夫人生産在即,此賦是予陛下,也是予她。”
“蒼南近日在旬安安下,與李合聯絡密切。當初僥幸朕無子可繼,如今都因皇嗣而動。”
“既是因皇嗣,陛下何不略施小計,吊吊他們的胃口。”
蒼婧聊表一計,與蒼祝議罷,蒼祝君心甚悅。
“等孩子出生,皇姐就與蕭青成婚吧。”蒼祝恐夜長夢多,還是遂了他們的好事,如此未來也方有可期。
“多謝陛下成全。”蒼婧甚是感激。
“不必多言,長公主下嫁大将軍,朕要辦得風風光光。”蒼祝說着,嘴角帶了笑。他為此驚訝,他覺得自己變了那麽一點。
是這個府邸的人,總透着些真情,把他變得奇怪了。
蒼祝還不是很習慣這種奇怪。待出了門,蒼祝見倚欄而靠的蕭青,他正是笑容滿面,春風得意。
他心想,都是因得他吧。這個大将軍,還當真壓了他一頭。
“夜深,朕落個腳可方便?”蒼祝故意回頭問蒼婧,
如此意會,蒼婧眼中是笑,面上有嗔,“陛下還是愛取笑。”
尤聞蕭青其人道,“陛下自便,反正是你一個人睡。”
蒼祝總覺耳朵疼,一指蕭青,向着蒼婧告起了狀,“皇姐不覺得他很無趣嗎?什麽話都直來直去。”
“簡單直接,沒那麽多彎彎繞繞,有什麽不好?你就愛和他怄氣。”蒼婧一望蕭青,那眼神直讓蒼祝覺得牙要倒了。
“他氣我在先,壓我輩份。”蒼祝不滿道。
“我還不知陛下心眼這麽小。”蒼婧比劃了一下,蒼祝的心眼就和芝麻那麽大。
“皇姐偏心,朕是娘家人,”蒼祝看蕭青還是有那麽點不順眼,“也不知到底哪裏好。以前啊,皇姐是喜歡那種滿腹文采,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
那悠閑的大将軍頓時正經了一下。
蕭青低首托颌,滿腹文采,謙謙君子這種,他還真的不是。他提了提樣子,可又多少有點心虛。
“蕭青也會詩書,也溫潤如玉,也是謙謙君子。”蒼婧辯解道。
“朕可沒見過他這樣的謙謙君子。”蒼祝一轉頭,見一執筆者。
不願放過任何一個細節的嚴秉之,正在奮筆疾書。
蒼祝看到嚴秉之也頭疼,不禁問,“他又是誰帶來的?”
“我帶來的,”趙蔓芝從一處牆後探出頭,“他在路上一直記啊記的,都不看路,被狗絆了。我看他可憐帶他回來。可他還是一直這樣寫啊寫的。”
嚴秉之未有公務在身,筆錄卻是不停。
趙蔓芝偷偷湊近一看,但見錄上記着:“大将軍曰:帝一人睡。帝曰:蕭将軍壓他輩份。煦陽公主曰:帝心眼小。”
随着趙蔓芝的輕念,蒼祝凝視一番嚴秉之。
趙蔓芝問,“為什麽要記這些?”
“筆就是我,我就是筆。無筆不成字,無字無真相。”嚴秉之的眼仍在錄,筆也行得快。唯是一處落筆,因心一抖偏了一寸筆鋒。
嚴秉之筆尖微駐,随即離了趙蔓芝多步,“趙姑娘,你離我遠點。”
嚴秉之這一厲聲,引了三人的驚望。都嘆這嚴秉之不夠君子,對姑娘家太過分了。
“枉我好心帶你回來,不就是看你個筆錄,哼。”趙蔓芝一撇頭就走了。她行步飒爽,頭也不回了。
一把扇直敲在嚴秉之額上,嚴秉之呆望蒼祝。
蒼祝詭笑道,“你是打算年老退隐之後,拿這些筆錄說書唱戲嗎。”
“帝曰:可拿筆錄說書唱戲。”嚴秉之記罷,一路而去。
蒼祝伸手難召。嚴秉之的人跟他的筆錄一樣,毛病很多,他竟覺此乃生財有道。
除了蕭青,嚴秉之又是唯二讓蒼祝胸悶之人。蒼祝直呼,“有此頑臣,是幸否?”
蕭青在後道, “天子明君方見百花齊放,未嘗不是幸。”
“此處頑臣頗多。”蒼祝揮手作別,行去歇息。
但蒼祝聽蕭青此言,亦是欣慰。天子明君,何嘗不會容各異之人?反之,有各異之臣,于國于君都是好事。
蒼祝走遠了,蕭青奇怪不已,“明明挺高興的,為什麽總是擺出一副不高興的臉。”
蒼婧遠望片刻,“他就愛端着。”她雖作一笑,又有可惜。
關門後,燭未滅。
門外又傳來了蒼祝的聲音,“朕忘了要事,你們要給孩兒四份禮。”
蕭青立刻開了門,“明明就兩個人,為什麽要四份?”
蒼祝指了指蕭青和裏頭,“姑姑姑父,舅舅舅母,不是四份?”
姑父的禮?蕭青隐約覺得這是蒼祝在拿禮考驗他。莫不是送禮不好,姑父也難當了嗎?
離蕭如絲生産還有半個月,一座宮車突然駛離皇城。
有聞曰:國主憂心蕭夫人在宮生産不順,特備清河溫泉行宮待産。
溫泉行宮是清淨之地,花香遍野,如仙宮之境,确實适宜待産。
大多傳聞又道:“清河溫泉周邊已戒備森嚴,多了諸多皇城軍和宮婢。有穩婆已溫泉行宮待下,還有衣着華麗之女,在行宮居下。”
朝野上下皆知,此次迎接皇嗣,國主可謂小心謹慎。
由着那些傳聞來來去去,聖泉宮的偏殿裏已是結滿彩綢飄緞。
蒼祝将以聖泉宮來迎接新的生命。他親自駐守,親自守護,任誰也入不了聖泉宮半步。
偏殿內堆滿皇子皇女之衣,還有生産之時的衣被,生産之後需防風的衣裳。這些都是蒼婧備好的。
“皇姐把什麽都備好了,搶在朕的前面。朕找了個穩婆給你,就做不了別的了。”随着綢緞撥開,蒼祝迎着蕭如絲而來,一扶她的腰,帶她緩緩坐下。
“長公主總是顧慮周到,陛下有心不就好了。”蕭如絲已臨近生産,先前受過傷的腰更加泛疼,一坐下就是酸脹。
身雖痛,可蕭如絲見蒼祝還是露出笑容。她見他,就是歡喜。
“就着這筆賬,朕還未原諒太主,”他替蕭如絲揉了揉腰,“他們這些人見不得好事。朕倒要看看,有多少妖魔鬼怪現身于溫泉。”
妖魔鬼怪皆是人作怪,魑魅魍魉也怕人心之欲。這一小小詭計,是蒼婧安排。常有人以傳言殺盡人心,那她也就用傳言來吊人心。
“有陛下在,再多的妖魔鬼怪妾身也不怕。”蕭如絲滿臉洋溢着幸福之容。臉上之笑掩蓋着身痛心亂。
唯是蒼祝在她身邊,替她揉腰,顧念十足,她便覺那是幸福。
“聖泉宮将無外人入,你就安心在這裏。”蒼祝聽着蕭如絲喘息極累,就坐她近些,由她靠在身上。
就這一靠近,蕭如絲突然一聲痛吟。
蒼祝緊張不已,“怎麽了。”
蕭如絲痛到出汗,卻還笑道,“他踢我了。”
“怎麽這麽調皮?”蒼祝摸了摸她的肚子,手下還真的感到有一腳踢了過來。鮮活的生命就在眼前了,蒼祝難免期待,“等你出生,天下将變。”
他的手觸着她的肚子,有幾分暖,蕭如絲就感覺不到疼了似的,“陛下,一定會更好的。”
“是啊,有些人該閉嘴了,朕将家國鼎盛。”
他摸着肚子,眼中的歡喜異常。可蕭如絲失了笑容。
他的期盼之情更是家國鼎盛,那家國鼎盛是在說他會期待一個公主嗎?
憂色難褪,蒼祝偏擡了頭。蕭如絲就強扯着嘴角一笑,努力藏起她的失落。
長河之怨已在旬安流傳,而一酒樓突有歌賦大會,懸千金之賞。放言,“蕭夫人即将臨盆,要各大才子做賦,贊蕭夫人及腹中之子。”
衆才子齊聚而去,一看,原是平南公方盈齊自操辦此事。便道質子重金買賦,谄媚國主。
可有千金在,終能使人來。酒樓之中人滿為患。
蒼祝亦入酒樓。無論一賦訴盡皇後多少埋怨,都未換來帝王的憐惜。他們越是道帝王薄情,就越是讓帝王懷恨。
蒼祝此行出宮,反叫蒼婧進宮。
蒼婧特意尋了些嬰孩的小玩意兒送來,拿着撥浪鼓在她面前一逗。撥浪鼓晃着聲響,兩個小圓珠跳躍着,擾了蕭如絲的沉悶。
可蕭如絲只是陪着笑罷了,沒什麽精神氣。
離生産之日越來越近,蕭如絲的愁容越多。莫過因那一句家國鼎盛。蕭如絲日日擔憂腹中之子是男是女,是否如蒼祝所願。
念雙拿了兩盞茶,幾個點心,蕭如絲沒什麽胃口。
“蕭夫人今早沒吃什麽,怎麽一點點心都進不了了。”念雙頗為苦惱。
大好的太陽正在外頭,把偏殿也照得敞亮,蕭如絲沉着頭昏昏欲睡,連睜眼都覺得乏。
看蕭如絲神情恹然,蒼婧問,“因皇嗣而動之人太多,你又到臨産。是不是害怕了?”
“确實有點,”蕭如絲拿起一塊點心,放到嘴邊又放下了,“特別是陛下不在時,我就心慌意亂。他們都覺得我怪。”
以前的蕭如絲看什麽都明明白白,精于心機。現在她惶惶不可終日,什麽也看不明白了。
蒼婧輕輕拍着蕭如絲的手,讓念雙把點心撤了,拿點清爽的果子來。
因蒼婧這般關念,蕭如絲突然淚就繃不住了,“我還想哭,不知到底為何。偷偷問侍醫,侍醫說是常事,可以前我不曾這樣。”
蕭如絲淚難止,蒼婧搓着她的手與她道,“這不奇怪。”
蕭如絲心底一處瞬間崩塌,淚眼婆娑,抹了抹眼淚,“只有長公主覺得不奇怪。”
“我懷襄兒的時候也這樣,”蒼婧挨着蕭如絲,叫蕭如絲覺得安定些,“我甚至還不如你。懷胎十月,日日都是害怕。你指望別人懂你,可沒人懂你。這些算不得奇怪,不要太放心上了。”
蕭如絲傷心更多,她想起蒼婧生程襄時的那日。
那一夜蒼婧的屋子裏穩婆都來了,可她還坐在庭間,面對着侯府的逼迫。蕭如絲他們被蒼婧下令,不許出來。
蒼婧一個人坐在庭間,煮着一壺茶。她的家兵武夫與陵城老君侯的兵馬對峙在院。
刀劍相向,未有厮殺,風吹草動都如緊繃的弦。老君侯與公主隔着兩道人牆而望,成一片相隔的黃泉路。
“煦陽公主怎麽就不明白,你回不去了。你是籠中鳥雀,永遠飛不起來了。”老君侯一劍立在身前,他看着她,就像看籠中鳥雀。
一個孕婦即将臨盆,她只有拙劣的武夫。而那頭是個身穿盔甲的君侯,帶着侯府的精兵。
這是一場硬着頭皮的對峙。蒼婧沒有退縮,再拙劣,她也要坐在那裏。
“回不回得去,不是由你說了算,是由本宮說了算。你們以為本宮是什麽人?是随意被你們欺淩之人嗎?”
老君侯一劍直指即将臨盆的她,以做威懾。他的精兵,他的刀劍都足以囚困一個孕婦在院。隔着人牆,他已宣告他勝券在握,“我娶你這個兒媳婦,不是為了看你翻天覆地。”
蒼婧斟上一盞茶,将刀劍都視作虛幻之物,“你不就是因為本宮是皇族公主才來求姻的?君侯為讨這門姻緣,苦心孤詣收買司監。欺君罔上,得此聯姻,可你無福消受本宮的貴氣。”
蒼婧扶着她已近臨盆的肚子,斟下茶。
“你以為你的父皇不是心知肚明嗎?他同意這門婚事,就是把你推了出去。你還妄想回去,癡人說夢。”
茶水緩緩在手,蒼婧未動分毫,輕輕揚頭,笑之妍麗,目如劍光,“父皇把本宮嫁到陵城,不是為了讓你作威作福。你又想把本宮當成談條件的籌碼,又妄想本宮做你們威脅皇族的人質。天底下哪有這麽好的事?你為己謀私就要付出代價,有私欲,就要懂得取舍讓步。本宮肚子裏的孩子是你們算計來的,若一屍兩命,你們陵城得不到任何好處。”
未動一兵一卒的公主,撕碎了侯府虛僞的尊嚴。
你竟敢……”老君侯氣極不勝,當場一口氣沒有順上。他越氣越是喘,直到昏死過去。
那不是特別漫長的時刻,蒼婧看着垂垂老矣的君侯倒下,被所帶之兵帶走。然後緩緩站起來,無情地離去。
她步履維艱,還是走回了房。一入房內,就是癱軟在地,她的羊水早就破了。
老君侯在那一夜氣死了。
歷經了恐吓,又在老君侯逝去一夜誕子。院外是哭喪,院內是産子,哭喪聲越大,蒼婧就越難生産。
院內的所有家兵武夫都被蒼婧下令在守在院子裏,關上院門,以防侯府侵擾。
穩婆又說要等到開到十指那麽大,才能生下孩子。要強多時的蒼婧聽完就哭了。她一個人準備好了一切,卻從未準備好最艱難的時刻。
蕭如絲沒有在産房裏頭,是在外頭聽着。蒼婧一陣陣地疼,疼了兩天,疼得睡不着,還不敢睡。
好在,繼任的陵城侯程時,那個被她下令永不召見的夫君,沒有帶兵前來。
隔了一日,蒼婧才生下了程襄。
蕭如絲這會兒想起來,開始毛骨悚然。生産的艱難加上局勢的險迫,蒼婧所歷似乎就是她的今朝。
“你那時候怎麽做得到?”蕭如絲後怕問道。
那些事蒼婧已如別樣世間。那時的痛,那時的難,在記憶裏變得很淡很淡。
她只記得那時沒有多少怕, “我那時的人馬無法抵抗侯府的兵馬,硬拼是不行的。可我不能輸,輸了就永遠被他困住。我強作坦然,學了空城計。”
強做坦然?蕭如絲悄望蒼婧一眼,在她臉上已看不出當日的強硬,倒是倔強不改,“你那時候還把我們藏起來。”
那時候,蒼婧分明還想着保護他們。
“我把你們買來,又不是去當打手的。”蒼婧道。
蕭如絲不拆穿蒼婧了,蒼婧總是不肯說,她就是因為蕭母救過她一回後,才待他們這麽好。
“我怕我做不到你那麽勇敢,我真的不知道,我心思特別亂。怕外面出事,怕生産出事,還怕……”蕭如絲不敢說。她還怕生出來的孩子不是皇子,蒼祝可能會失望。
“生孩子的時候就不一樣了,那時候根本不知怕。你就是太挂念陛下,他不是替你去抓那個作賦人了嗎?”蒼婧拿過念雙遞來的葡萄,給蕭如絲摘了幾顆。
果子酸甜不膩,蕭如絲吃下幾顆後,撿着青皮的吃了。
蒼婧素來愛吃些帶酸口的,不過今日不和蕭如絲搶了。
念雙在旁說,“酸兒辣女,蕭夫人最近一直吃酸的。”
蕭如絲手微停,臉上滾燙,“念雙,你別胡說。”
“什麽酸兒辣女,我那時酸的辣的在嘴裏,都是沒味道。”蒼婧雖然這般圓了過去,可還是見蕭如絲雙目盯着青色的葡萄。
蕭如絲确實在期盼。一個皇子可以帶來很多,在皇城是無法改變的事實。所以皇女的出生,總是帶了失望而來。
“無論皇子皇女,陛下一定做好了準備迎接他們。”蒼婧又作安慰。她覺得蒼祝會有點不同,不可能對第一個孩子失望。
蒼婧把她帶來的小玩意兒都堆在了蕭如絲面前,“這是我給孩子的,男孩女孩都有。你先收着。”
蕭如絲面上是喜歡的,都道,“妾身替孩子謝謝你這姑姑了。”
其實,蕭如絲心裏還是記挂着皇子。她不願消磨了這姑姑的心意。
蕭如絲有那麽一個淡淡的感覺,她為蒼祝成了只付真心的人,确實已經與以前不同。
她心裏只有蒼祝了。他眷顧,她高興,整顆心為他而笑。他不高興,她就會怕,怕他的眷顧離她遠去。
他越來越像帝王,她卻越來越像讴者。她心裏的他高高在上,她總要傾盡所有才可以與他相配。如果他更期盼皇子,而她不如所願,她便怕他又離她遠遠的,回到她剛進宮那會兒。
這樣的心思,蕭如絲只敢藏在心裏。她對蒼婧一笑,很努力地裝得燦爛些。不想讓蒼婧看出她的卑微。
一串葡萄吃得稀稀落落,王全來報, “禀長公主,在偏殿在捉到一個鬼鬼祟祟的人。”
平日裏鬼鬼祟祟的人不敢入聖泉宮。今日國主外出,又逢蒼婧前來,果然引來了暗中之人。
蒼祝今日出宮,特邀蒼婧進宮,也是來吊吊宮裏人的胃口。雖已作了樣子說溫泉行宮是蕭如絲的待産之地,但不免有些人要探個虛實。
蒼婧端詳了這宮女,她衣着鮮亮,不比念雙穿得差。
蒼婧問王全,“認識嗎?”
王全說,“這是李夫人身邊的丫頭。”
“帶下去。”蒼婧一令下,王全就把人帶走了。
那宮女前腳剛去,李佩瑕後腳就來了。
李佩瑕比以往憔悴不少,面容暗灰無光彩,雙眼無了神。蒼婧一見到她,還有點吃驚。
“我父親把她安插過來,現在終是除掉了。”李佩瑕甚是暢然,但又沒什麽喜悅。
蒼婧見之頗憐, “還打算像以前一樣,騙過你父親嗎?”
李佩瑕笑容戚戚,滿是悲切。她未回答便離去了。
困在宮裏的她,是大平皇城裏的李夫人,再多的榮華在身,她也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