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祭品難為,情蠱噬心
祭品難為,情蠱噬心
王亦寒死得悄無聲息,屍首生爛瘡,被棄亂葬之地。
吏府按聖令公布查辦之果:陵城侯行跡招搖,引盜賊謀財害命之心。盜賊已擒,按律法除死。至于旬安城中孤魂,乃是瘋病之人所扮。
良玉侯陳偉死罪,并無子嗣,其侯位後繼無人,消了良玉侯這侯位。
五大軍營拔地建起,分列在旬安及周邊四個城池,分別為郎溪,谷中,南文,麗河。勇将有歸,再行考核。
則有旬安城北軍營鄧先為将,郎溪玉林軍營蒙歸為将,谷中東闊軍營王田為将,南文萬池軍營張廷為将,麗河溫城軍營李長為将。
每軍營六萬人馬,蕭青官拜大将軍,三十萬兵馬同行刻苦之練,劍指韓邪。
事事皆備,蒼祝又下了個養馬之令,號各郡各縣興養馬匹。凡有獻快馬良馬者,論功行賞。
“大平也該多養些馬了。”蒼祝念叨着來日的軍馬,正是有興去馬場一觀。
他與楊賀行于馬場之中,觀宮中駿馬,陡然失了興致。每一匹都是毛色油亮,但總看看少了些什麽。
“這些馬少了點烈性,朕聽說性子烈的馬就只認一個主。”
楊賀随即道,“臣聽過一個說法,說世間的牲畜都是靠氣味識人。烈馬認主,想必是認主人的氣味。”
“蕭青的那匹馬就是這樣,別人要騎它,它就不讓随随便便碰。它也許就是只認蕭青的氣味。”蒼祝與楊賀說着說着還十分豔羨蕭青有獨一無二的駿馬。
楊賀低頭有點尴尬,“大将軍的馬随不随便,我還真不知道。”
馬嘯聲就此傳來,蒼祝見馬場的草坪裏有一匹黑色的駿馬奔馳而來,看起來就是蕭青的馬。上頭騎着一個好不潇灑的男子……
不對,蒼祝定睛一看,發現蕭青不就站在草坪邊上,那馬上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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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馬的是誰?”蒼祝看了好一會兒,那身影越來越近時,他翻了個白眼。
那哪是男子,那是着了男裝的蒼婧。
“蕭将軍帶公主來學騎馬,”楊賀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地,“蕭将軍的馬,它也認公主的氣味吧。”
蒼祝壓了壓眉,“是嗎?還是這馬根本分不清他們的氣味。”
楊賀又擡頭望了望天,一時不知怎麽接話好。
空氣就像凝結了好一會兒,蒼祝叉着腰,就望那匹奔來奔去的馬。
蒼婧騎着那匹號稱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碰的馬,逍遙奔馳。她一手抓着缰繩,一手抓着她身邊略過的風,看起來和那匹馬很熟。
一旁的蕭青目不轉睛地看着她,蒼祝看不清蕭青的臉,但大抵能猜到,蕭青一定看着蒼婧在傻笑。
“你知道朕有時候很讨厭蕭青什麽嗎?”
楊賀轉了轉眼珠,不得反應過來, “什麽?”
“他會把人帶偏,”蒼祝指着那個剛晉升的大将軍,好似訴苦,“你看他們在一起,一個傻玩,一個傻笑。幼稚得像小孩,皇姐以前根本不會這樣。”
楊賀左右看了看,“是大将軍真摯吧。”
“真摯?”蒼祝不懂,“他這叫可怕。”
“若非真摯,怎會改變了他人,”楊賀看那頭忽也一笑,在宮裏得見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人,是多難得的事。他稍稍靠近蒼祝,“陛下既然想騎大将軍的馬,何不過去?陛下和公主乃是血親,沾親帶故,也許這馬也認陛下呢?”
蒼祝僵着臉,他可不想沾上那邊的愚蠢,“不必了,這馬看起來……很随便。”
蒼祝快步離開了馬場。
蕭青的馬終歸認人,楊賀那是打了圓場,他的皇姐騎得,他未必騎得。
走了幾步,蒼祝還是羨慕蕭青那匹駿馬,又回頭看了看。怎見是那公主朝大将軍馳去,招手而喚。大将軍就像見了什麽至寶似得,快奔而去,一躍上了馬。
那二人同乘一馬,甚是親密,連馬的步伐都被他們二人帶得傻傻的。
蒼祝觀這幅蠢态,一手遮目。
他們多半是失了智,越來越幼稚。蒼祝心中嫌棄,慶幸他比他們有理智。
理智就在告訴蒼祝,蕭青成了大将軍,确實要個公主拴着。這樣互相成全也好。
雖然蒼祝很不想認皇姐夫,但這種于局勢又于雙方有利的事,他還是想着成全的。
“陛下!”不遠處是王全在喊,他那雙老腿跑得都利索了,“陛下,蕭夫人做了個噩夢,一醒來就在找你,沒見到人急哭了。”
“那你不早來,”蒼祝快步趕去,随後他飛奔而去的步伐又漸漸緩了下來,“不對,朕要穩重,不能像他們一樣愚蠢。”
一行春燕來,不知舊客還是新徒,大平已今時不同往日。
一身錦衣游走在旬安街頭,不知不覺走到了煦陽公主府,便行禮求見。
蒼婧見到了闊別已久的董彥,當然他還有另一個名字。
他本是孫司監唯一的血脈,受血仇所迫的少年已成旬安赫赫有名的面首。
蒼婧甚至已經忘記初見他時,他是何模樣。他在前往煦陽的途中殺死蒼婧所派護兵,折返旬安,以血海深仇為誓,效忠蒼祝。化名董彥,來到仇人身邊。
雖然董彥為了報仇宣誓效忠,做了很多蒼慧不知道的事。他把毒帶給了蒼慧,由着蒼慧傳入長壽宮,方有了尋覓天子醫士的明目。他又把馮莽的愛妾誘騙到蒼婧面前,如此才有馮莽和蒼慧的大敗。
可若說董彥對皇族沒有半點怨恨,蒼婧不信。
“如今制毒害你全家的人死了,你是否來看看我這個毒害了你母親的人?”蒼婧挑一勺清葉芽入了茶壺,續上清泉水,于此地來者,不動威嚴。
董彥看那煦陽公主于高席而坐,紅簪挽發,一朵白牡丹在衣上綻放。她從容依舊,總給人一種掌控全局之态,故而,董彥從不敢信她。
春日楊柳依依,董彥來此但覺雨雪霏霏。是他已變,心已變,再不是曾經那個純良之人。
“當時明明是我要殺她,公主為何代我殺了。”
那一日毒殺孫氏,是蒼婧做了多餘的事。她給孫氏的藥依舊是毒藥,這條命本來董彥想取的,是她替他殺了母。
茶盞輕晃,一潑水倒了去,洗淨了茶。任董彥困問,這些事也如流水而去,蒼婧毫不在意, “你殺和我殺有區別嗎。”
有區別嗎?當然有。董彥已是渾身痛楚, “我想若我殺她,也不至于此。”
面首是何?董彥極盡谄媚,忘記身份,用着溫情麻痹仇人,也麻痹了自己。在自我放逐和自我厭恨中掙紮。
所以他想,如果當初是他殺了那個為了財富毒害全家的人,一切就會在那一日結束了。如果蒼婧沒有做多餘的事,他就不會不甘心,他就不會想要洗滌仇恨。
蒼婧晃着茶香,“不過是不願你負上弑母之罪。”
董彥瞳中一縮,不可置信。
可這就是當時蒼婧所想,她可憐他遇到了只知富貴的母親,因是一丁點地感同身受。
當初若沒有做多餘的事,或許董彥就不會想着報仇,不會成為一個面首,不會想着去查明誰制了這個毒。他只會自己了結了自己,又或者形如屍骨度過一生。
可是憑什麽,明明罪不在子。
蒼婧給了董彥一條出路,去往煦陽。去往煦陽,不是想禁锢他。
她沒有想到,董彥會因為仇恨再度回來。
兜兜轉轉,董彥還是形如屍骨。他親手了結王亦寒,不覺什麽暢快。得知當年之事的初衷,更生痛色,他連責問也說不出口。
董彥不知何去何從,失魂落魄地離開了。
又是一潑水流去,茶香已清透,蒼婧坐定了身,“凡事不盡如人意,人意也無法改變一些事。”
此處之茶本待一客,那客藏在深閣。董彥走後她才現身。客人是個老婦,前來送春夏紗織。
清茶予老婦,老婦接過,“我那侄兒不願信你。”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不必強求。今朝仇已報,你也離開旬安吧。”
客飲茶而下,“依之聖心,我明明應該死于那日,公主為何救我?”
春色濃,蝴蝶紛飛,正如那日孫冉前來訴冤。
蒼婧亦是一盞茶先予了她,那日茶中有藥,她飲後面聖。那日家兵落手有度,藥發身冷血凝,可救刀傷。
“皇城對錯我難論,心中對錯我不得不論。有冤要訴,怎能枉死。”
皇城中的祭品終做不了一把祭刀,她始終要做個自己,
今朝茶飲,紗織送罷,婦人離府,離開旬安。
同有程時自請離開都城,走得很是匆忙。他從府宅而出,由兩個姬妾備了物品及馬車,随了四個護衛。随身的金絲軟甲程時派人交給了蒼婧,還留了封信。
此信落在手,正是陽光鼎盛,初夏時節。
蒼婧慵懶靠在蕭青身上,手上備着給程襄和蕭青的輕薄衣物。金絲軟甲她也放進了程襄的衣物裏。
至于信,蒼婧沒閑暇看,讓蕭青給她念念。
蕭青趁着庭前的樹蔭,與蒼婧念着信:
“反正不上戰場,金絲軟甲留着也是無用,交給吾兒程襄吧。
你莫回謝我,我懶得回信了。随着姬妾到陵城後,我這舒坦日子算來了。不過我記着,依着往日的約定,讓襄兒繼承侯位。
這段孽緣,毀了你我大半,我今生見過了你,來生不想再遇到了。
替我轉告蕭将軍,我兒随了他,也好。”
程時就此踏上了歸程,去往陵城的馬車一路向東,一去不返。
聽完此信,蒼婧一笑而過,“也許這封信他唯一的悔悟了。這世道很怪,我也很怪。他是這個世道下的好人,但我總認不了他是好人。”
蕭青折起了信,出于一種本能的反應,緊緊抱住了她,“有時候對錯很明顯。但人總要用各種借口來竄改。”
“不想懂的人永遠不會懂,所以我不願與程時多言。因你,過往之事我不多想。若道恩怨,我念着襄兒亦不想與程時多糾纏。”
夏蟬初鳴,将封存了太久的春熱破開,熱熱鬧鬧的迎來了一回盛開。蒼婧只望繁盛時節了。
“就按他說的,就按這世道認定的,我與他緣盡。他在朝堂算幫過我們,我望他日後可以尋到一個人,”蒼婧疊好了夏衣,望這東邊的陵城也別有人生,“他牽挂了很久的人已經與他無緣了,也是可惜。”
“他有牽挂了很久的人?”這倒是出乎了蕭青的意料。
“他自己說的,他曾見過一回世間最美好的人。”
蒼婧并不知程時喜歡過什麽樣的人。不過她知,程時愛着的風花雪月大抵與那個人有關。
這般一來一去,公主府中仍是繁華一片,盛麗如常。
然半月有餘,時至夏時。程時姬妾回到旬安,報了喪:陵城侯程時于歸途暴斃而亡。
江城東流湖畔有三盞花燈,帶上了一句悼詞:
長風入地,殊樂同歸。今生之怨,今生已消。念善思悟,得往來生。
有一女子随側,蒼婧給了她盤纏,“本為府中婢,做了他人妾,本宮之惡非你之過。去往你想去的地方吧。”
那女子拿了盤纏,行禮告別,她是程時的一位姬妾。
陵城侯程時一去不過半月,就傳來了他的死訊。
暴斃是得了何病?
無人知曉。
給程時開補藥的侍醫與蒼祝推測,“怕是陵城侯用藥過度,縱情聲色而死。”
但那姬妾知道。程時是在吃藥,卻并非吃從侍醫那裏拿的補藥,而是治心絞的藥。
程時積郁在心,日日夜夜,已成疾。但這不能說,因為帝王一直認為程時在吃另一種藥。
于是世間就認定了陵城侯程時死于聲色犬馬。
給程時看過毒的侍醫,沒敢多說。
那侍醫本對程時道:“此毒蠱噬心,以陳偉所招,是合歡動情,方可解。”
程時還笑說,“我姬妾諸多,要解還不容易?”
可侍醫沒有看到此毒有解的痕跡。
程時懇請過蒼祝:“臣所中情蠱一事,請不要告訴任何人。此毒難堪至極。”
蒼祝就下了封口令,沒有人知道陵城侯那日在驿站中了情蠱。
姬妾遠行,複望河畔三人,一聲嘆息。那頭已是新的生活,新的人生,可惜那公主永遠不知,程時為何而去。
這姬妾看在眼裏,是程時這情蠱難解,噬咬了心脈,根本難治。因程時見之就心痛之人,不是姬妾中的任何一個。
中了情蠱,心更痛,他為之心痛的人,永遠烙在了他心裏。他做不到和別人合歡動情,連騙都騙不了自己。
程時只能又吃了很多心藥,續着他的命,為了活着離開旬安。
程時說過,“我絕對不能死在旬安。不想任何人知道我死于情蠱。”
臨時他寫了封信,與信之人,字字在心。那時心更疼,脈更弱。
程時走時,讓馬車偷偷拐去了公主府,他掀開車簾看了那座府邸最後一眼。
府邸前又偏是蒼婧與蕭青相依相伴,同出同入。她的笑容恬靜美好,與蕭青一起,就似人世間一副絢爛之畫。
程時看着他們,咳嗽不止。看了很久後,心痛難忍,才道,“走吧。”
程時讓馬車駛離。怎嘆別時路長,程時開始說着和她過往的點點滴滴。他捂着心口,咳嗽得很厲害,他還要拉着姬妾說着與她的過往。
“心疼死了,只有說說才不疼。我興許還能活着。”程時的理由便是這個。
姬妾也就只好陪着他說了,
他說,“她十二歲就因先帝一場夢嫁給我。那時候我還以為娶到了這世間最美好的人。誰知是個冷漠至極,讓我根本不認識的人。我等了她四年,以為等得夠長了。誰知道那一天才是她恨我的開始,”他說着哭了,“我不知啊,她倔強了四年,就是因為這碗杏花糕,軟了心腸。”
馬車在前行,他卻還要回頭偷偷看看。
姬妾勸道,“君侯別看了,看了心就疼。”
他心疼,卻仍放不下車簾,“我最後悔兩件事。第一件是用杏花糕騙了她。第二件是我沒有勇氣去見生孩子的她。如果換做蕭青,一定會不一樣。那個讨人厭的騎奴總是顧及她更多。”
他開始和旬安城剛上任的大将軍比了,越比心脈越痛。
姬妾扶着他,寬慰道,“可君侯可以為公主付出性命。”
“那也不盡然。我既不能做到等她,我也怕死。當年我父親給過我另一種藥,我怕之後她會殺了我。你看陳偉他就死了,我還好選了迷藥。”程時說着咳出了血。
姬妾給他擦了擦,不知安慰什麽,就說,“那……那君侯比良玉侯好些,而且沒人說是君侯的錯。”
“是啊,我不懂。沒人說過我錯,只有他們說我錯。她還用盡尊嚴告訴我,當日沒有耐心去等,就失去了愛她的資格。”
“那君侯就不要說她了。”姬妾想拉下車簾。
但程時不肯,他就是要看着他們,“這世間真怪啊。她說我傷她,我不知她痛什麽。她說她愛他痛心切骨,我卻知那是痛。因此,看她為愛痛苦更讓我難以承受。她痛苦,他痛苦,我也痛苦。那讓她得到他不就好了?我以為這樣誰都不會痛了。可為什麽只剩下我痛了。”
“君侯,你愛不起她,你就放過自己吧。”
程時一直看着遠處的他們,漸漸的,程時只在看她了,“她永遠不會把笑容給我。”
這麽些年形同陌路,別時風輕雲淡。她的笑容從來不會屬于他。
他們就這樣離開了旬安城。
在路上,程時的咳嗽卻越來越劇烈。他開始半夢半醒,開始說着更多的胡話。
一路上他想的自然是她。他的心裏什麽沒有了,那情蠱就在咬着他。
“當時我如果再等一等,我與她會是怎麽樣的?會不會就再也沒有那個騎奴什麽事了?”程時稀裏糊塗問姬妾。
姬妾搖搖頭,回答不了。
程時一個人想着想着,笑出了淚,“斷然等不到的吧。即便沒有那日的杏花糕,她還是會回到旬安,她的選擇依然是蕭青。她要過她炙烈真誠,燦若日月的生活。她愛的人就是如此,無論我是怎麽樣的,她愛的那個就是蕭青。除非這世上沒有蕭青。”
也許這是一個答案。
姬妾就順着程時,“對,這世上如果沒有大将軍。公主總會妥協,她會和君侯相夫教子,相敬如賓。”
程時聽了,迷迷糊糊睜開了眼,他的眼睛都凹了下去,“她的妥協裏,會不會愛我?”
這對姬妾來說太難了,她道,“妾身不知什麽是愛。”
程時又洩了氣,睡了下去。
又過了幾天,程時醒來,整個人已經瘦得厲害,他醒來第一句話就是,“先帝那場夢太可笑了。”
程時想起了先帝的夢,想到了這場姻緣最初的時候。
大平王孫諸侯衆多,先帝偏選了程時成為蒼婧的夫君,就是先帝曾戲言,“為女選婿,卻生一夢。夢一少年馳駿馬,乘風來,斬蛟龍,踏山河。朕找司監解夢,司監道此乃青年英俊,一大将,且所在之處養駿馬。今大平無戰事,青年大将未有,但陵城乃駿馬之城,又有開國之将,想來娶煦陽者,唯在陵城。”
所在之處養駿馬,娶煦陽者,唯在陵城。這是程時的父親買通司監所言,亦是先帝為了與諸侯聯姻,自圓其夢。
那時笑夢太荒唐,這時又笑夢太真實。
“那一場夢所指是陵城他人啊。”程時大嚎了一聲。
先帝執着于皇家與諸侯的聯姻,怎知一夢錯了他人。當程時想起那場夢時,心脈也就崩斷了一般,他笑聲不止,流下一道淚。
心脈斷,血難止,到最後,他那顆心不能自已。
受此痛,程時方知,“那迷藥痛在哪裏,我終是明白了。原來是會痛死的。”
被人下藥,痛難解,随到死,這就是程時的醒悟。
他無法兌現他的約定辭位退侯,就讓姬妾報他暴斃而亡。讓世人只知,陵城侯程時,出入煙花柳巷,日日沉醉于姬妾懷中,纨绔子弟,一生皆醉。
這樣就好了,沒有人會去查他到底因何而死。也沒有誰,會為一個死于溫柔鄉的不堪人傷心流淚了。
臨終之際,姬妾聽着他訴着交代,不忍道,“你若愛她,便說一回吧,也好瞑目。”
“我從未愛她,她也從未愛我。來生不見。”
程時至死都沒有承認。
他們之間就是這樣,他從未愛她,她也從未愛他,到死如此,也算最好。下輩子程時真的不要再遇見她了。
帝曰: 陵城侯殁,身後之事從簡。幼子承侯位,居于旬安,為國效力,乃一大幸事。
花燈東去,正是陵城,河畔之上,三人同望。世間多少揣測陵城侯風流之聲,但他們是來為他送行。
生時如何,死時如何,既已歸去,今生之怨,一筆勾銷。
陵城侯獨子程襄,送父歸去黃泉。蒼婧與蕭青同伴左右。
看花燈遠去,程襄目光亦是長矣。
蒼婧彎腰擦了擦他臉上的汗,但見程襄目中有惑,便問,“襄兒,可還有什麽話要對你父親說?”
程襄看了看蒼婧與蕭青,只有一個疑慮,“我說了,父親會聽到嗎?”
“只要襄兒想說,就去吧。”蒼婧鼓勵道。
程時将家傳的金絲軟甲相贈,雖父子二人從未親密,但程時對程襄算有所牽挂。
有牽挂就有回饋,稚子童心,自該守護。
蕭青也與程襄鼓舞,“心誠所至,你所說的一切,世間有靈都會聽到。”
程襄就對着花燈喊着,“金絲軟甲我穿着,日後得了軍功,必去陵城相告。”
蕭青一撫程襄的頭,“陵城侯之侯位自立起,就予開國大将。你父親贈你金絲軟甲,自知你心中大義。”
也願此音,随花燈一路帶到陵城,帶到程時歸去的地方。
前塵舊夢,今世孽緣,生者已消。惟願去者知善思悟,得往來生,不複前塵。這就是蒼婧與蕭青對程時的祝願。
他們并不理會世人口中那個死因,他們只知流言噬骨寒心,即便是亡魂,也會同感深痛。他們亦知,程時也有過不為自己的時候,那就足矣為他送行遠去。
程時不在世上了,他帶來的痛苦留在了過去,留在了蒼婧的過去生命裏。這是一道傷疤。它并不會随着程時的離世而消失。她還活着,它就存在。
只不過那道傷疤帶來的痛苦不再清晰。
日月星辰鬥轉星移,星空之下放了兩碗甜酒釀,和一盤果子。
蒼婧與蕭青同飲同望,看看身邊相伴之人,蒼婧随了酒興道,“我覺得自己是幸運的那一個。”
她只是突然那麽覺得。公主府裏仍如往常,可蒼婧覺得不同了,大概是因為程時徹底離開了。有那麽一個人從她的生命裏永遠離去,她忽有諸多感慨。
“幸運?你是指那種幸運。”蕭青想象不出她所說的幸運,她沒有經過多少幸運。
“從十二歲開始,我就總是會想我是誰,我到底想要什麽?公主的命總是那麽幾種,第一種是命最不好的,就是去韓邪那種地方和親,他們那裏父死子繼,兄終弟及,是大平人無法容忍的。第二種就是與諸侯王孫聯姻,這些都是定好的,場場陰謀詭計你來我往,到了清算時,夫死妻死都算落得幹淨。第三種,就是公主沒死,夫婿死了,那便重複第二個命運,繼續嫁人聯姻。第四種就是人老了沒用了,那就不用嫁了,這種算是善終。”
烈酒難見,因蕭青管得嚴。蒼婧飲着酒釀,甜甜入口,與蕭青像個酒友似的說着。她說得平平淡淡,這些事在皇族裏多麽尋常。
蕭青聽得心一抽抽的,“不是因為你看破才叫幸運,而是你知道那不是你要的。”
蒼婧口中尋常的事,蕭青認為并不尋常。
那是一些人的自私,又是世人的妥協,才稱之為尋常。而好在,他所愛的人并未妥協。
“對,我哪一種都不想要。我蒼婧是公主,但我要做一個名叫蒼婧的公主,而不是皇城裏的公主。子英叔伯跟我說,這世上沒有幾個女子和我想的一樣。他說的沒錯,公主這個身份是我唯一的幸運,”蒼婧傻傻一笑,小小的酒釀還叫她喝得微醺似的,“尋常女子少牽扯政事,少像公主這樣受聯姻和親之苦,但她們受更多的規矩束縛。可因為我是公主就不同了,我可以壞規矩。”
像蒼婧這樣的,就是壞了徹底。
蕭青眉頭緊鎖,“你這不叫幸運。”
“怎麽不叫?因為是公主,我才有本事做個逆反人。倘若這世上沒有你,倘若程時沒有做任何事,那就不會有襄兒。可我依然會回到旬安,我依然要去找我真正要的。我會做最壞的女人,不僅手握權勢,而且我真養那麽多面首,”她指着那片星辰,高傲十足,“你信不信我能養那麽多。”
星辰固然燦爛,但這時蕭青看着好生心苦。
她還仍道,“你知道男人為什麽喜歡看美人嗎?”
“不知道。”蕭青故意道。
“因為好看啊,看着舒坦啊,我就喜歡看好看的男人。”
蕭青坐在她身邊,板着臉酸酸地問,“行,如果世上沒有我,你就多看看別的好看的男人。”
他舔了舔嘴唇,也不知是不是酒釀酸,就是酸唧唧的。
“逗你玩的,那麽多面首養着多費錢,我才不當冤大頭。”她依着他,一頭發随意地落在他臂上。
“你這麽摳門嗎?對我不是挺大方的。”蕭青拎了拎身上的衣裳和玉佩,像是炫耀一般,這不都是蒼婧給他備的嗎?
“你不一樣,”她壓下他的衣裳,帶着笑,下巴抵上他的肩,毫無羞愧地看着他,“你出現的真是時候。像我這種人一開始根本不信世間有什麽愛。”
蕭青這才不胡鬧,靜靜地聽着,看着她豪不動搖,“你信的。”
她一指彈過他的唇,就像酒意上了頭,“你總是看得穿。不信不是因為不想要,不信是因為害怕,害怕是因為想要卻又擔心得不到。如果世上沒有你,那我永遠在找你。我找不到你,我就一直一直去找。”
蕭青的眼中澈亮,有星光在其中如水波動,“如果世上沒有我,我希望你在世上仍是是幸福快樂,恣意灑脫。遇到你喜歡的人,就和他在一起。遇不到,也不要随了別人讓自己受苦。即便我們在不同人世,即便我們無法相逢,我也依然如此祝願。”
他的眼和星星一樣燦爛,她看着不忍移開目光,“如果世上沒有我,如果你也遇不到我,我也希望你能如此,” 蒼婧靠着他,扣着他的肩上的衣紋,懶情一笑,“可是啊,我們相遇在同一世間,那就有點不同了。我有了些執着,你就是我的。”
因為相遇,所以有了執着。比如看着他,她就知道他是她想要的,她的心會動。她心動,便一指挑過蕭青的下巴。
他頭一回被她調戲,不避開,又笑了笑,“好生沒有酒德。”
“我就是不講酒德。”她蠻橫道。
他們相望着,眼中無其他,不過彼此罷了。若道幸運,那世間還有一種幸運,就是得以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