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撒嬌難學,生命有痛
撒嬌難學,生命有痛
皇城裏總有蕭青未曾見過的陰暗,今天只不過是揭開一角,看到了日日積累的一處膿血而已。
月光正好,偏是見傷時。
蒼婧坐在案上,蕭青蹲着身,為她上了藥酒。
“這酒療效好,軍中很多将士都用,”他揉着她扭傷的腳腕,“還有哪裏疼嗎?”
蒼婧把手肘給蕭青看了看,因是撞出門,她手肘多了一處擦傷,紅中帶了紫黑。
蒼婧本想讨個憐愛,就像她吃面時被彈了眼睛一般。
可蕭青這回卻目中有痛,“我以無父無母為痛,你以有父有母為痛。不知上天在想什麽,無論如何安排,都是同一份痛苦。”
蕭青換了藥膏給她擦上,她忍了忍疼道,“那我不疼了。”
她只是喜歡他上回可憐她時的溫柔可人,可沒想叫他自己也痛。
“婧兒。”
蒼婧不勝他目中痛色,不知如何應對,只看了看當空的月,“這個時辰了,你不回府嗎?”她說着又有些後悔,勾住了蕭青的指,“回去時小心點。”
她坐在案上,勾着他的指始終未放,蕭青又如何會走。
他走近她,一手撐了案,“沒有人必須這麽要強。哪怕是小孩子,就連襄兒若是舍不得人走,他就會撒嬌。”
“連襄兒也……撒嬌?”蒼婧驚訝之餘覺得不可思議,又執拗道,“可我喊疼了,不就是撒嬌了。”
他晃着她的手,“你這不是撒嬌,襄兒的撒嬌可比你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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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婧百思不得其解,她沒見過襄兒怎麽撒嬌,襄兒從來就是個大人樣。
“那我就不會了。”蒼婧松開了手,心中陡然哀切,她确實不精通這些事。
因為她一直認為撒嬌是示弱,她喊疼就是示弱。蕭青說不是,她就會覺得自己挺蠢的。不管是奇怪的事,還是奇怪的感覺,她都覺得自己很蠢,不會應對。
她只能不好意思地對他一笑。
蕭青輕擁過她,“我不想走。”
她的下巴就靠在他肩上,“你這是撒嬌嗎?”
“不是。”
“好難啊。”她的目光與皓月相融,盡顯了幽冷。
蒼婧怎麽會知道撒嬌,她只會堅強,從小就是這樣,一個得不到母親疼愛的孩子,受着打罵指責,嘲諷譏笑,她學會的就是堅強。
再後來,她生命中發生的種種,又教會她要像刺猬一樣去刺人,那樣她才可以保護自己。
所以,其他人會的,她不會。她只明白撒嬌得不來什麽,軟弱也得不來什麽。
是近來在蕭青面前,蒼婧才示出了軟弱。她都以為她已經很會撒嬌了,還覺得那樣有些矯揉造作,用的時候不是很多。原來還不算是嗎?
蒼婧開始慶幸好在襄兒不像她。襄兒早早地遇到了蕭青,自遇到蕭青後,就會笑,會鬧,會像孩子一樣了。
她慶幸于此,故而釋懷。釋懷了一處又徒增傷心,“蕭青,我還不是很好,不能像尋常人一樣。”
“你啊。”
蒼婧聽到一聲顫抖,被蕭青摸着頭,他的手輕輕柔柔。沒有人這麽對過她,叫她覺得心酸想哭。
可沒待她哭,蕭青就像是要哭了。
蕭青沒能忍住心痛,他将她整個人都籠在雙臂中, “沒關系,我不會走。”
蕭青的雙臂是很是溫暖,她依偎其中,多少眷戀,可她總有些害怕。她一想起過往,就想起了這些年她身上長出來的刺,這些刺長出來就去不掉了。
“你有沒有被我傷過?”她傷神問道。
“你怎麽會傷我?”
她聰慧過人,可待他怎麽就顯得呆笨。受傷的是她,她怎麽在想他。
“別人一靠近我,我就是刺猬。我會紮人,有時候我自己都不知道紮傷了誰。”她眼裏蓄着擔心的柔光。
“你這樣還叫傷我?”
蒼婧卻深信不疑,“你一定被我傷過的,”她只想着自己張牙舞爪的模樣,那是可怕的樣子,她想蕭青一定是被殃及過的,“我就是為了讓所有人不靠近我,不喜歡我,害怕我,才長出的刺。我總有些蠻橫在,多半改不了了,你若不喜歡,便與我直言。”
那些紮人的刺已是長在了身上,成為了她的一部分,她是不會去掉的。即便待蕭青她顯得溫和許多,但蒼婧自知這些年養成的性子她改不了了。
蕭青扶住她的雙肩,他不再抱着她,“你為何覺得那樣我會不喜歡?”
“你看,我只會這樣,”她把手搭上他的肩,又像利爪那樣地一扣,“你就不是這樣的,還很遷就我。”
映在臉上的月光都比他的面容暖些,“就因為這個,你覺得我會不喜歡?”
“日子久了會不一樣的,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喜歡。”她失意幾分,因他看起來有些氣急。
他生氣了,她這樣想着,垂落了眼。
就此一道氣息猝不及防地靠來,撞入她的唇角。
一個吻,猶如轟鳴一聲震過。蒼婧根本想不到什麽,只感覺唇上麻麻的,天地一片空白。她像上回那樣,明明沒喝酒,可人就是醉醺醺的,還有點暈眩。
她聽不到世間的萬籁,呼吸也變得難了。她坐在案上,不知要墜向哪裏,哪裏都是他的懷抱。
就在她快窒息時,她推着蕭青,費了好些時候才把他推開。
片刻的喘息之餘,蒼婧“酒醒”了,又看清了蕭青。他帶着些喘息,目光比以往多了些貪婪,她見此,臉“唰”地紅了。
她觸着唇,想起幾次他低頭而來,雙唇微張……還有,他說好告訴她這是怎麽回事,他又一直沒說。她本來還想去問嬷嬷,又被他扭捏地制止。
“原來你一直想做這個。”蒼婧不解又驚奇,又觸了觸唇。
她肩頭又一陣緊蹙,蕭青雙手按着她的肩,他緊張不已,“對……對不起,”他本想認真地解釋一下。但感覺自己太唐突了,更加心慌不已,“我不是要咬你,我不是生氣,我只是喜歡你。”
這和他預想的解釋不太一樣,他想了一大堆循序漸進的理由,這會兒一句話就說完了。
“這個,這個,”蒼婧念着許久,點着自己濕潤的唇,她倒想不到怪他,反苦想了半會兒,“可我沒聽嬷嬷說過這個。”
蕭青的心七上八下,他為方才的唐突正行懊悔,怕她怪他。但她卻還是說着那些宮裏的嬷嬷,這般的事她總要聽嬷嬷說。他也鬧不明白,可他還是問了,“你為什麽總要聽她們說?”
“可除了她們又有誰知道?以前出嫁的時候就是她們跟我說的,”蒼婧說着又低了聲音。她總覺得他要咬她一口,是根本不明白這些事。因為老嬷嬷都不告訴她,她對此實在不解,苦惱了好久,“她們只告訴我夫妻之間的事,卻沒告訴我和喜歡的人之間的事。我問她們,她們還一個個笑我。”
那些個老嬷嬷一個比一個狠辣,說得活靈活現,說着那些畫本上的事。
可蒼婧只是不明白,喜歡一個人該怎麽喜歡,放在心上總覺不夠。而且喜歡一個人為什麽突然會想咬人?
那些老嬷嬷聽了,都是笑話她。說她是個怪人,怎麽還談起喜歡了。這皇城裏沒人談這些。
蒼婧得不到答案,總不知怎麽應對好。
“那你不該問她們,該問你自己。”蕭青伸手拂過她的嘴角,她嘴角還留了一點抹開的胭脂。
蒼婧習慣了他的觸碰,他總是喜歡和她親近些。但每回她都應對得不自如,這回她定定不動,看着他觸過嘴角的手,“我怕我做出怪事,叫你笑話。”
“可那不就是你嗎?我喜歡你,喜歡你的一切,你卻不喜歡你自己。”蕭青越說心越是抽疼,她永遠不知對自己好,永遠不知她最該心疼的不是他,而是她自己。
蒼婧犯了難,這是她總也理不清的事,“這件事比喜歡你難,我不知怎麽喜歡我自己。”
只有蕭青告訴她要喜歡她自己。可喜歡一個人很難,她才剛懂,喜歡自己就更無從懂起,是難上加難。
“你只管做你自己,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沒有什麽大不了的,天不會塌,都有我在。”
她便試着問,“這樣就是喜歡自己?那我做什麽都可以?你不怕?”
“什麽都可以。”蕭青肯定道。
話畢,她一拉他的腰帶,把他拉近了身。
蒼婧臉不紅,蕭青的臉紅透了,“你……做什麽?”
“剛才不是視死如歸,說我做什麽都可以嗎?”
這和蕭青想得不太一樣,他哪能想她抓了他的腰帶。
他就像被抓了索命的命門,動彈不得,“那也不禁你這樣。”
“我一直想問你,你怎麽知道那麽多?”蒼婧揪着他的腰帶,便是不叫他跑了,他得好好答答才是,“我看你什麽都知道,才不好意思顯露自己的傻。我還當了王八羔子去宮裏捉嬷嬷。”
蕭青并未再躲閃她的問題,“我自小就是奴,見的比你多,見的也都是不好的,”蕭青直白地告訴她,就是他見過,“單是一個富商家裏就能見到很多事。”
他在世間卑微之處看世間,看到的是縱情聲色,是物欲橫流。或是肆意放縱,或是出賣身體,或是仗勢欺人,或是強做賣笑……人人沉在一個怪圈裏,可蕭青道不明哪裏奇怪。
他一個奴想不明白,只是作為人本能地覺得不該這樣。
他每回都避身不見,讓陰暗存于陰暗。
蒼婧指微曲,抓得更緊了些,可也想到了皇族裏的一角,“原來在哪兒都一樣。皇族裏不是不見你說的事,而是隐藏在了角落裏,”蒼婧就此恍然,為何老嬷嬷都說不清了,“他們從不說該尋個自己喜歡的人,難怪那些嬷嬷都不敢說。”
不管在哪裏,是什麽人,在陰暗的角落裏,都有那麽相似之處。
蕭青深望着她,“我不知有一天我會遇到你。遇到你我才知,與喜歡的人在一起,那些事才是不同。”
蒼婧又有那種看他很好吃的感覺,“我以前不喜歡被別人碰,也不喜歡碰別人,但你好像是有點不同。”
蕭青被她盯着,心難免跳得厲害,“你不怪我?”
她搖搖頭,直直望着他,“我喜歡你,那我也可以這麽對你,對不對?”
蕭青張口結舌。
蒼婧稍顯笨拙,她抓上他的肩,如他方才那樣。如果這就是喜歡,那她便在說她喜歡他。
她是那樣喜歡他,可沒人告訴過她喜歡該怎麽辦。
在蒼婧出嫁前,宮裏的嬷嬷只是在敘述着一場宛若死水般的獻祭。她們讓她接受既定的婚事,接受她的身軀不再屬于自己。
蒼婧沒想過她會遇到喜歡的人,根本不想聽她們口中的事。
她只問了,“我要逃過這些事,該怎麽辦?”
嬷嬷告訴她,“你逃不過,只能做一具屍體。”
還沒穿上嫁衣的她一直看着一面鏡子,嬷嬷就讓她看着鏡中的自己。她們讓她看着自己的身軀,并且要她明白,她若執意抵抗,那麽它将一生如屍體般毫無生氣。
要一個活着的人活成死人,豈非生不如死。蒼婧不要這樣,她才長出更多的刺,讓任何人無法靠近。她輸在一回思鄉的杏花糕上,她從此封存了僅有的柔弱。什麽撒嬌,那是不可能的事了。
蒼婧不知人可以撒嬌,不知人會有炙熱的愛,也不知與喜歡的人親近是什麽樣的。
只有現在,什麽都打破了。
她喜歡蕭青,蕭青也在說喜歡她。
只是蒼婧的手抓得太緊了,蕭青便将她的雙手朝後一移,叫她摟住了他的脖子。他覺得那樣可以靠得近些。
這一吻便纏綿悱恻,叫她淚流不止。那些壓在心頭的至情至愛轟鳴在耳,那些情愫如屋內的炭火一樣,燒得嘎嘎作響。
炭裏冒出些許火光,光點在空中躍動,愈來愈烈。就像夏日相舞的流螢,攜一曲悲歌到了極致,又跨入樂章的高昂。聞此是悲曲,舞此就是高歌。最後火光綻放而散,似天空劃過的一道長星,曲罷就再也不是悲傷。
她的人生鮮活起來了,它本該鮮活。
那是一場新生,在月落日初後,天地又再度不同。
昭陽殿自太後走後,從此封殿。念雙護主有功,蒼祝晉其為蕭如絲身邊女官。
從此念雙與長壽宮那些耀武揚威的宮人平起平坐了。蕭如絲她們不能随意叫人欺淩了。
憂那長壽宮賊心不死,蒼祝親指李夫人照顧蕭如絲身孕。當着李溫之面對李佩瑕下了死令,“若有閃失,唯你是問。”
李佩瑕領受此命,得以遠離長壽宮,算是喘了一口氣。
待人走後,李溫因宮人端茶灑了,對其打罵不止。
而那個高臺道山的乞者,誰也不想追究他是不是蕭夫人的生父,蒼祝将其放逐出宮。
他走時才問,“蕭夫人到底是不是我的女兒,滴血認親,到底是何結果?”
遣他的宮人沒有人會回答他,他又道,“我不是乞者,是陵城縣的小吏。是太後和太尉告訴我,打扮成這樣就可以當國丈。”
蕭如絲在城牆上親耳聽着,看着那個小吏離開宮門。
“你父親一事,若要查個真假也不是難事。”蒼婧對蕭如絲道。
“我不要真假,我根本不可能認什麽父親。”蕭如絲十分果斷,那碗相融的血水蒼祝和蒼婧沒有看到,蕭如絲看到了,“太後煞費苦心,把小吏扮為乞者,就是要坐實我低賤的身世。”
蒼婧轉身到了城牆的另一面,看着一片宮闕,“因為她一直認為,陛下自卑于生母出身低賤,所以她要在你身上延續陛下這種自卑。”
蕭如絲聽了更生難安。她親眼看着蒼祝推翻那碗血水。也許蒼祝是真的為她生怒,又也許他是不敢去看呢。直面皇嗣的生母到底有卑微至極,蒼祝并不能做到。
宮闕深巷遙望難盡,蒼婧的目光落在了長壽宮,諸般痛恨難消,“可是太後不懂,我們姐弟四人沒有誰怨過她的出身,而是怨她只知榮華富貴。我們不知什麽是母親的愛,更從來不想成為像她一樣的人。”
蕭如絲又生憐憫,因為他們,也因為自己,“那看來我們是一樣的了。”
“不,你們的母親,至少愛過你們。”
“你總是替她說話。不就是因為她待你好嗎?”蕭如絲戳穿了當日蒼婧不願承認的事。
蒼婧不比以往,這時方流露出些許感懷, “她待我像個母親。”
蕭如絲有些詫異,其實她母親也沒有做什麽特別的事。只是救過蒼婧,安慰過蒼婧,教過蒼婧怎麽煮東西吃。
這些蕭如絲他們都習以為常,可這些恰恰是蒼婧從李溫身上得不到的關懷。就是因為蕭母,蒼婧才發現,原來母親給一個孩子的愛可以這麽簡單,并不需要孩子多麽努力去争取。
“你母親走前一個月還在教我做糕點,怕我吃不好,可我都沒發現她身體不好。”蒼婧咬了咬唇,頗為遺憾。
“她生了疾瞞着不說,快死了還忍着不讓人發現,她就不知道待自己好,”蕭如絲說着擦了擦臉上落下的眼淚,“你看看她,在侯府裏做讴者,讴者賣唱賣舞以娛親朋,即便拿了些錢財,根本養活不了我們這麽多人。從小就是長姐幫着帶大了我們,我們分着吃省着吃,都已經這麽難了,她還要去相信那些男人。被騙了一次不夠,一而再,再而三地被騙。到了蕭青,她都沒有辦法養活他,就把他送走了。她生下我們,她自己苦,也把苦帶給了我們。”
蕭如絲越說越是悲憤,身懷有孕的她,為了孩子才有所收斂,“我們兄弟姐妹五人,她但凡和誰生下孩子,就用定情的情話取了名。什麽蒲葦韌如絲,磐石無轉移,說得好聽,又有誰來找過她?我們從來不知什麽父親,她也沒等來一個人。她但凡對自己好點,就不會是這個下場。”
蒼婧看蕭如絲傷心透了,就扶着她回聖泉宮。
一路上蒼婧與她說了一個故事。
後來蕭如絲淚流滿面,她終于想起了母親臨死前指着星河問,“這世間到底何為愛?”
等到蒼婧離宮時,蕭青正在外頭等她,他們一路同行,走得慢悠悠的。
她出來得晚,蕭青第一時間就是問問她,“可又出了什麽事嗎。”
“沒有。”蒼婧道。
蕭青才稍稍安心,“那你與三姐說了什麽?說了這麽久。”
這些事蒼婧不知蕭青願不願意聽,畢竟是他心裏的一個結。但她覺得還是讓他知道比較好。
“說了你母親的故事。”
蕭青沉默不語。
他們都怨他們的母親。特別是蕭青,他最是為自己的出身而痛苦。他是他們之中唯一一個被遺棄的,因為他的母親當時無力撫養他長大。蕭青生來就承受了父母的自私。他是有父有母,卻活成了無父無母的樣子。
蒼婧牽着他的手,與他繼續走着,“陵城有一個讴者。一天,她遇到了一個來府內打長工的小吏,她們一見便鐘情。小吏說願意帶她走,一夜之後,就沒了蹤影。她被騙了,苦苦等待也沒有結果。後來,她又遇到了很多個這樣的男人,每一次都是這樣,沒有結果。”
蕭青一抹鼻子,隐藏着他的傷感。他與蕭如絲一樣,不知為何他們的母親要這些沒有結果的愛,自苦又苦了他們。
“那她為什麽還要相信這些男人?”
“我想她也不知到底什麽是愛吧。一有人喜歡,她就當真了。只要有人待她好一點點,她就付出全部去愛他們。後來,她臨死的時候突然問,有沒有可能,她喜歡的是第一個遇到的小吏,後面的都是他的影子。沒有人知道,她自己都分不清了。”
蒼婧想,大概是蕭母一生沒有得到過真的愛,一生也不知自愛,只在虛假的情分裏自我沉淪,所以永遠在問,到底什麽是愛。
可蕭如絲卻說,“臨死時,母親看着我們,哭得很厲害,又說不出什麽話。也許她終于知道她缺的不是愛,是她忘記了自己就是一份愛。”
在蒼婧最為無助時,是蕭母把她的命拉了回來。也僅僅因此,蒼婧認同蕭如絲說的,蕭母自己就是那份愛。
“和你姐姐說着你母親,我忽然在想,愛自己一定是件很難的事。你母親可以去愛別人,卻一生都在找別人的愛來愛她。愛這個字,每個人都不能做到盡善盡美。”
蒼婧牽着蕭青走着,蕭青越走越慢。
“你希望我原諒她?”蕭青覺得如此,可他确實難以做到。
他并不能想象出他的母親是什麽樣的人。關于母親,他只知一枚刻了名字和生辰的銅錢。那是是母親留給他的信物。她明明不要他了,還留個信物幹什麽?
在蕭青的記憶裏,他就是沒有父母。他從小看着別人,就算同樣是奴,他們也有父有母,其樂融融。被打時,有人相護,哭時,有人安慰,笑時,有人同樂。他孤獨地度過了整個幼時時光,在為奴放牛的打罵中度過,從無一人關懷。
他不解命運為何不公,在這場缺失裏,他唯一的憤怒就是得知了他父母的存在。
他從定襄逃去陵城,一路艱難,憑着心底一個質問撐着。蕭青已經記不得他那是走了多遠,他從夏天離開定襄,到陵城時已經是寒冬。
可是生兒為何,他此生都不得一個答案。
蕭如絲的父親出現了,蕭青心底諸多的怨就如漩渦把他拉扯下去。他光是保持着一份清醒已是耗盡了心力。
蒼婧停了腳步,在蕭青的手裏吹了口暖暖的氣。蕭青的手變冷了,平日總是蕭青暖着她的手。
“原不原諒是你要決定的事,我是希望你不要再為出身而痛苦。總是為出身而痛苦,那樣你也談不上愛自己吧。”
蒼婧暖着他的手,蕭青當然覺得暖。他說不了對母親心結皆散,原不原諒生母他一時想不好。
但對蒼婧,他還是濕了眼眶,“我告訴你你要愛自己,你怎反過來拿它來說我。”
“和你的理由一樣啊,因為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所以并不希望你不喜歡自己。”
蕭青被她說得一笑帶淚,“你抓了我的纰漏。”
“那不是纰漏,是你的痛苦。你總想問你的父母生你為何,又為什麽你的母親單單将你遺棄。那時候的事實就是,你母親真的沒有辦法照顧那麽多孩子。可她一定後悔了,所以在有了你的妹妹後,她把她留下來了。你的母親确實待你不公,你的父親也不是個負責任的人。可是,你的存在是世間最好的事啊。”蒼婧搓着蕭青的手,努力地溫暖着。
不過她的手也從來不熱,總是差了那麽一點,就這麽一直暖啊暖。
驀然間,蕭青的一滴淚落在了她的手上。
“你哭什麽呀?”她替他擦了擦眼淚。
“我也不知道。”蕭青想要忍着一會兒,可忍不住。
而她也犯了淚光,“這世上只有你說過,我的生辰是最好的時日,那你的存在不也是最好的事,”蒼婧又吹了口暖氣在他手中,“而且你的生辰是正月十五,那是個團圓的好日子。”
二人同笑,又是含淚。
天底下大概只有兩個傻子,他們曾痛苦于不該生而為人,卻為彼此的存在而熱淚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