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交付虎符,立冢江邊
交付虎符,立冢江邊
蒼婧不知該與馮千嬌解釋什麽,只默聲不言,轉身而去。
晃地一下,她的外衣被馮千嬌一把扯開。随着章麗楚一聲驚喊,“千嬌,回來!”
但馮千嬌沒有回來,她抓着蒼婧的衣袖,把蒼婧狠狠一推,蒼婧身上的衣被馮千嬌扯下。
“你這個壞女人,你只會騙人!”馮千嬌發了狂似的奪了她的衣, “這樣好看的衣裳,為什麽被你這麽壞的女人穿!”
馮千嬌抓着那身紗織,不停地撕扯着,“你們不能相信她,她是個壞女人,她只會騙人!”
這一回蒼祝也不再漠視,他拉過馮千嬌,有怒,又不敢動怒。
馮千嬌沒有去看蒼祝,她反而回頭一指,想指指她記憶裏那個騙她喝下寒酒的公主,想告訴他們,她有多可惡。
可馮千嬌看到了那個公主倒在地上,摔在一個男人的身上。
原是那侍中衛蕭青亦做了瘋事,朝着公主飛奔而去。二人倒地時,他緊擁住了公主,她便摔在了他的身上。
蒼婧貼着他的盔甲,她起身之時,蕭青清楚地看到了她胸口的疤,不,不僅是胸口。他掌下的肌膚,她的背,她的臂上……這是一副傷痕累累的軀殼,滿是新傷舊疤。背上的、胸口的、臂上的、愈合的、還未愈合的。
蒼婧未有流露出什麽傷心在意,好像這些傷痕都與她無關似的。可蕭青見她臉頰微動,眸中有若死寂。他指下所觸每一個傷痕,都痛得都鑽入他的心裏。
也不顧得旁人那般驚異,蕭青褪了身上的披風,為他的公主披上。
又或是這些傷痕實在可怕,就連瘋了的馮千嬌都低了聲音,她搶來的衣服瞬間被她扔了。
“公主的身上為什麽這麽可怕。”
馮千嬌不解這些傷痕,她跑向蒼婧要看個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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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後行跡瘋狂,這侍中衛也大抵更瘋狂。他急攬過蒼婧,任何人都不能再靠近,他護着她就像護着自己的命。
“你不要再發瘋了!”蒼祝狠狠拽過馮千嬌。
馮千嬌終是擡頭,她看到蒼祝時,臉色大變,一時痛難自已,“你也是壞人!”
她朝蒼祝揚手打去。
章麗楚立刻叫了人把馮千嬌拉開。
蒼祝沒有還手,沒有回應。馮千嬌被拉開時,細細看着他,落出一道淚來。
她道,“你是怪物。”
蒼祝驚愕看了眼她,馮千嬌是随着他一起長大的,她從來心直口快,她說他是怪物,也許他就是吧。
馮千嬌被帶進了屋,她無助地對章麗楚道,“那個公主,她受傷了,她身上的傷好多啊。”
蒼婧的衣落在地上,已被撕了大半。她披着蕭青的衣,露出的手臂上傷痕依舊觸目。
“千嬌,她沒事。你乖乖回屋睡覺。”章麗楚安撫着馮千嬌。馮千嬌就像個小孩子,聽了話,跟着宮人回了偏殿。
章麗楚看那身影癡癫,心中酸楚又不得訴,只對蒼祝和蒼婧道, “她已經瘋了,醫也醫不好了,你們別再怪她。”
瘋了,醫不好了。蒼祝未敢面對的事實,由得章麗楚說了出來,甚帶請求。
蒼祝沉默應允了。
章麗楚望天一嘆,跨出宮門,拉起蒼婧。在極為短暫地關懷後,章麗楚亦拉過蒼祝,一同走入了長壽宮。
宮中老婦行令關門,對在外的蕭青和蒼婉道,“太皇太後有事交代陛下與公主,爾等在外等候。”
宮門閉,月影落,燭火映三人,步履沉重,直向暗閣而去。
塵封已久的虎符,終見天日。
章麗楚并不知道,交出虎符,大平來日如何,但在交付的那一刻,整個人也輕松了許多。或許,這就是所謂的天命。
枯葉落地,新葉初生,未來大樹如何,都與她無關了。
這號令天下的一方虎頭玉石,代表着至高的權威。在移交之時,權利仿佛洶湧而來,湧入蒼祝的雙手。
蒼祝凝視着虎符,虎頭上的兩雙眼睛也瞬間點亮一般,凝望着蒼祝。這不僅是蒼祝與章麗楚在權力争奪中的一次大勝,亦是未來他雄心壯志的開始。從此,他的萬裏山河都将由他親手繪制。
“皇城是一座牢,牢裏關着欲望,人被欲望所噬,就忘了初衷。老身才想起來,我拼死到了今天,是為了什麽。今日你們逼我,也是我逼了自己一回,”章麗楚難得慈祥和藹,她叮囑道,“日後,無論走到什麽地步,孫兒,你莫忘你心中熱誠。”
“孫兒自不會忘記。”
“少年熱誠難能可貴,大平有國主如此,想來是幸,”章麗楚言罷,露出了憂傷, “先帝臨時,只肯見你們二人。就是希望你們二人互相扶持,莫叫賊人竊了大平根基。”
蒼婧與蒼祝相望一眼,多有詫異。這些年間,他們大多忘記先帝臨時之舉。
先帝最後之刻,唯獨要見他們。臨終之人,不能言說一字,只牽着他們二人的手,不住顫着,直到咽了氣。蒼婧和蒼祝都以為,這只是一個父親最後的不舍。
可若真如章麗楚所言,那他二人便是辜負了先帝之願。多年了,他們困在了互相猜忌之中,到了今日,已是隔閡至深,又難免舍不下情分。
誰也不知,這個困境要如何去解。
章麗楚自也知曉這是何等困境。
蒼婧還披着緊裹那侍中衛給的衣,宮中常有流言,便是這煦陽公主與蕭如絲親弟。他們是一時腦熱,還是真情至聖,章麗楚并不想知道個清楚。她只知道他們二人,是在步外戚內親的後塵。
“有些事,老身管不了,只願你們莫糊塗,”章麗楚掃過蒼婧身上的傷痕,蒼婧裹緊了衣,不願示出弱處。
章麗楚想這豐月宮的太後,皺起了眉,“她這麽狠心,老身未料。這有些人糊塗一時,就會糊塗一世。”
蒼婧不屑談及那人,只道,“皇祖母無需挂念,陛下與我,都不會讓糊塗人繼續做糊塗事。”
章麗楚安了心,“老身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去做。”
待長壽宮人散後,章麗楚拿出了長生藥。
生死本是無常,只緣在此山中,而常難看破。多少人去,多少花落,心中在意,方覺傷心。
泱泱大平,子民千萬,鮮少有人知曉,多年前,為國遠嫁的大平三公主蒼嫆已殉身。
蒼祝接此邊境急報許久,夜夜不能寐。今有手足在,悼念只一時。生人相望無言,死者枯骨不再。
榕樹下的花已經開了,江城河畔處,正是那遠嫁的三公主曾喜愛之處。
她死于他鄉,也不知魂魄是否還記得回家的路。和親公主,難歸故裏,身死他鄉,皇陵無她。他們姐弟三人,就在她喜愛之處立了墓碑,視為她的葬地。
蒼嫆,闊別已久的名字,從此只存于墓碑上。她十三歲和親,二十歲死在了韓邪。
墓在榕樹下,水上映疏影。三公主出嫁時,在此榕樹下植了花,花寄于相思人。只是相思人不再,亦也不知她已枉死。
想那三公主蒼嫆生來愛笑,世間任何苦惱事,她一笑便解千愁。
韓邪王聽說,便指明要三公主解憂。
豆蔻年華,情窦初開,她喜愛一人,乃是旬安才子,尚未道心中之情,便為解國之困苦,答應遠嫁。
她植此百花,就仿佛把她的魂植在了這裏,從此身不由己。
出嫁那日,蒼祝親自送她出城,她心裏再苦,也對他笑得燦爛。
“此生不見,莫忘了皇姐的樣子。”
送親隊伍浩浩蕩蕩離去,蒼祝不知,他愛笑的皇姐在馬車裏哭得難受。三公主也不知,這目送她出城的人裏,便有那位才子。
他們大多自我安慰,這般愛笑的人,再苦也能堅持下來。誰知,走在了他們前頭。
孤墓獨立,魂魄難栖,生離死別,也直叫生者悲感生命無常。
面對仍然在身邊的二位皇姐,蒼祝不忍她們如三姐那般,然而這不忍之情,又敵不過他身為國主的殘酷。
蒼祝從袖中掏出一瓶藥遞到蒼婧面前,卻也冷漠,“好歹是大平公主,身上這幅樣子,遭人嫌惡。”
蒼婧一愣,仍是收下藥,“多謝陛下。”
“離心背德,你便連話都聽不懂了。罷了。”蒼祝又見蒼婉淚已難止,蒼婧攙着她,蒼婉仍滿是冷汗。
“別哭了,朕會讓你和馮莽和離,二姐的委屈,朕知道。”
不知過了多久蒼婉才擡起頭,強顏一笑卻目中犯紅,“懇請陛下,讓我離開旬安。我累了,不想再理會這些事。”
“好,便賜你封地奉志,那裏少有人打擾,從此平安一世吧。”蒼祝允下承諾,獨自離去。
蒼婉依舊顫顫拭淚,她抓着蒼婧的手,抓得死死的。
“婉妹妹,陛下已許你一世平安。”
蒼婉對着半明的天空哀戚而笑, “這些年,我很怕。看着一輪豔陽,就在想,誰又要在午時人頭落地。死的人一個接着 一個,我今日見到的人,也許明日就沒有了,”她說着說着,再度糊了眼眶,“我不知道何時會輪到我。”
蒼婧一下捂住她的嘴。平靜的目色中,映入蒼婉的驚恐。
蒼婧只叮囑,“不要多言,不要多想。從此這些與你無關。”
炙熱的喘息到了極致,燙了掌心,蒼婧松了手,蒼婉已是臉色慘白。
“我們就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她蜷起脊背,渾身發抖着,“這座旬安城有太多傷心事。你們待得下,我待不下。皇姐還是自己小心吧。”
“你也是,”蒼婧知道她的無奈,輕輕按住她的肩,“從此只怕難相見,天高路遠難顧及。我給你備些家兵保護你,以求周全。”
“多謝皇姐費心,”蒼婉謝過後仍有憂慮,望着蒼婧很是不解,“皇姐這樣大膽,陛下和你終是疏遠。你當真要和那個侍中衛在一起嗎?”
蒼婧未有遲疑,重重點頭,“我為自己争了一回,就不想退縮。”
蒼婉的淚幹了,終于冷靜下來,“我們說好的,不管身邊死多少人,都要想辦法保全自己。皇姐卻不惜命,明知故犯。”
從蒼婉嫁入馮家的那一刻,她連生死都握在了別人手裏。她選擇離他們遠遠的,不要招惹是非。她也自信這是最好的選擇。
“大抵是他和我這條命一樣重要吧。”蒼婧還有些羞,不好意思地一笑。
蒼婉呆呆地注視着蒼婧,蒼婧對一人如此執着,蒼婉看不懂。她的皇姐蒼婧從來傲視萬物,能從她口中聽得這話,蒼婉都覺是匪夷所思。
可那個侍中衛護她,亦如護性命一樣。蒼婉親眼目睹,還覺震驚。在皇族諸多算計,蒼婉從未見過,會有人待另一人視若生命。這又到底是何樣的情分?
蒼婉又想那侍中衛才在她最怕的時候給了點溫暖。蒼婉原以為是那侍中衛待人溫厚,未料是因她的皇姐。
“皇姐,這個皇位,沒了皇祖母還有母後。你不要再被她欺負了。”蒼婉唯有如斯提醒,叫蒼婧莫掉以輕心。
蒼婧拭幹懸在眼眶中的濕潤,“你放心,我會保護好自己。很多帳,我都記在心裏。還有嫆妹妹的死,她也難辭其咎。”
逝去多年的往事方被提起,那可是李溫親手為她的三女兒穿上嫁衣,推向韓邪。她在人前大義凜然,在先帝面前又哭訴愛女之心,她用一個和親公主換取人心。
“是啊,當年她騙了嫆妹妹,說那才子已娶佳人,”蒼婉悲傷一嘆,“她所出子女,皆是她太後之位的踏腳石。”
人前的太後美名遠揚,誰又會記得送出去的和親公主呢?
“她的太後之位才剛剛開始。”蒼婧顯出了厲色。
蒼婉已能預料日後的血雨腥風,“願你們肅清貪欲之人,使天下清明。”
“放心,此路必行,陛下将改天換地。”蒼婧扶上蒼婉的手臂,蒼婉稍怔。
蒼婧道,“這一回我送你出城吧。”
蒼婉便随蒼婧離開河畔處。
行不過幾步,有書生執蕭而來,那書生衣衫寬松,發絲垂落,甚是落魄。
書生見兩嬌人擦肩而過,眉眼甚熟悉。如夢似醒,回身一看,二人乃富貴女子,甚有哀思。
許久,書生吹起蕭,蕭聲有相思,難解相思苦。曲終人意亂,垂首不及淚,但見榕樹下,孤墓與花草,肝腸寸斷痛。
後來有聞,江城河畔,旬安才子投河自盡。
榕樹孤冢,碑上有血淚:
江城一相逢,思之兩相意。願為佳人故,苦讀功名書。
未做他人婿,但見佳人去。相逢未相守,不堪孤冢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