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同看日出,扶央心死
同看日出,扶央心死
千和殿,這座伊伴着鳳栖宮的宮殿是他許的,除了鳳栖宮,還有誰比蕭如絲更勝?就是這樣一座宮殿,深夜之中傳來凄笑。
蕭如絲失了一個孩子,換了一個高位,可已經換不來什麽好日子了。皇後瘋癫,蕭如絲就覺得自己好像沒用了,蒼祝總是不來看。
蕭如絲在殿裏要酒喝。念雙沒給她,她發亂衣瘦,滿臉淚痕,“這會兒人人圓滿,唯我獨醉,不好嗎。”
“夫人身體沒有恢複,不能喝酒!”念雙如何也不肯聽命。
蕭如絲的長姐攬下所有罪責,說是她去尋的楊賀,楊賀也不算無情,怕她被罰,認了她的情。蕭梅這強求得來的姻緣,也算圓滿。
不過蒼祝此次真是氣極,雖對蕭如絲幾個親眷大行封賞,還查了行刺蕭青的兇手。可對她,連問也不來問。
蒼婧與蕭青的事,觸怒聖顏。所以她在他心裏也依然什麽都不是。
蕭如絲的手中拿着一道書信,這是周辰之母的絕筆,念雙見之急是奪過,将它藏好。
蕭如絲笑問,“你怕什麽?這些事陛下不是都知道。”
“可陛下不是什麽都知道。”念雙還是把信收了起來。
蕭如絲眼中閃過一絲錯愕。
念雙是蒼婧給她選好的侍婢,她當初在讴者舞姬裏不算出色,就跟着蕭如絲一起入宮。入宮後做着一個侍婢該做的事,她沒有野心,也沒有多餘的心思。
這樣一個侍婢,後來因蕭如絲的失寵,入了鳳栖宮。再後來,蒼祝把她還了回來,他明明疑心,還非要把她還回來。蕭如絲又豈會不知,他是什麽心思。
蕭如絲素來懶管他知道什麽,不知道什麽。但還不知念雙敢知情不報。
“你不怕陛下知道嗎?”蕭如絲低憤,又是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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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又怎麽會不知道,”念雙坐到蕭如絲身旁,“他只說,攸關夫人與皇後之間的争執之事,告訴他就是。其他的他也不想知道。我想終歸是陛下擔心皇後他們又要害夫人。”
念雙以為他是有情,蕭如絲未覺有情,只看到了他安排已久的苦心,“他将這一場權衡的把戲玩弄于股掌,尋了我以壓制皇後,好得一場勝利,與太皇太後争權。可是沒想到……”
蕭如絲沒有再說下去了,她眼前只有那個瘋癫的皇後。
蒼祝大概也沒想到,在這一場殘酷的權衡裏,皇後瘋了。皇後的瘋癫讓他剛得來的勝利很久處于了下風。
可念雙以為蕭如絲在想周辰的事, “沒想到夫人替周辰安排好了一切,可她太不知好歹,竟然跑去了長壽宮。她被太皇太後看在長壽宮,她母親的絕筆也給不了她了。”
這也确實是一次失利。
“太皇太後眼疾手快,把她唬住了。她也算不得蠢,看我并非受得獨寵,還不如依附長壽宮,” 蕭如絲側目優柔,“可在太皇太後面前,人人都是班門弄斧,不自量力。周辰那丫頭一定以為在長壽宮服侍,一表忠心,太皇太後就會放她出去。可笑,來到這裏的人,怎麽出的去。”
“夫人既然知道出不去,就應該明白在宮中要麽得寵,要麽被棄。這宮中女子千萬,加之陛下待公主疏離,夫人要保住現在的位置。”
“你不懂,罰了皇後以後,我對陛下的用處也沒有那麽大了。”蕭如絲懶懶一卧,她已經足以預料往後的日子。
“陛下待夫人總有情分的。”念雙還是信心滿滿。
蕭如絲撫着空空的腹,也想問問,他待她真的有過情分嗎?
“我想睡了,明日的日出還不知怎麽樣。”蕭如絲看着夜色,孤身一人在殿陡覺凄涼,忽然一聲長哭,似要把身體裏的痛都哭出來。
世間人情百态,蒼穹之下皆為沉寂。看螢火輝煌,獨在那公主府邸盛滿如花。
白晝已經過去,星辰綴滿了天空。有個人開始任性,受了傷還不肯睡,癡癡看着他得來的愛。
聖泉宮裏的一幕幕仍在眼前,這場瘋魔般的葬送,或許不過是皇城中的滄海一粟,卻是他們生命中最壯闊的一回抗争。
這就像一場驚心動魄的夢,久久不能釋懷。對蕭青,對蒼婧都是。
床榻上的人難入眠,床前的人托着下巴緊緊看着他。兩相望,竟也能看個很久很久。
直到她看得眼睛酸了,便問,“你怎麽不睡。”
他了無睡意,“那你為什麽不去睡。”
“你受傷了,我看着你睡。”
蕭青坐了起來,“你都看了我一整天了,我也躺了一天,睡不着了,” 睡不着,他便以這個理由又任性了一回,“我們去看星星,等日出吧。”
“可你受傷了。”蒼婧很是在意他的傷。
蕭青輕松一笑,“他們下手刀刀在皮不在肉,故意給我留的力氣。”
他有力氣說笑,也惹了她一份笑,“有力氣你才能追着此事不放。”
“那不如他們願,我只想陪你。”他道。
“那你等我一會兒。”
蒼婧回屋披了件披衣。屋裏都是她的衣服,她給蕭青尋不到什麽,便拿了件冬日的大鬥篷。
明日的日出還有很久,可是人世中唯一可以期盼的光亮了。
無論是身處高牆,還是凡世,無論是何樣的人,都會翹首以待明日,再黑暗的夜都會過去,僅此以盼。
看着亭間含笑花随風飄蕩。螢火輕舞之間,時光的流淌也不再重要。他們之間已經無需再多的解釋與說辭,靜靜地相依相偎。
蒼婧從來不知,聽一個人的心跳聲竟可以讓她覺得安心。心安了,才知道累了。
“睡吧。太陽出來了,我就叫你。”蕭青道。
蒼婧微閉着眼,又想睜開,“已經過了一整天,我卻總覺像一場夢,我怕夢醒。”
“不是夢,我就在你身邊。”
蒼婧擡頭看着他,她還沒有這麽近看過他,如此真切,不用懷疑。
對,他就在她身邊,這一回,他一定不會離開了。
那方影緊緊依着,過了許久她一夢睡去。
蕭青望着亭間萬物,再不用道眷戀,眷戀之人就在身邊。
在滿天星辰下,一身白衣時而醒目。
那修了道性的侍醫青絲垂落,宛若天神,總是對世間一切都不為所動,竟也在今日前來一望,輕嘲俗塵, “此夜太短,今世太長,一個主,一個奴,竟還當真相依相偎。”
“從我離開府邸的那一天起,我就不再是奴。”蕭青輕撫她臉頰的發,這一回也不用掩蓋他的情了。
百裏扶央更是斥笑,蕭青便是這樣無懼天地,無懼世人了嗎?
“我只是來提醒你,你與我是一樣的。在這皇族的棋下,命不由己,又如何能由心。”
“命我從不認。”蕭青将她緊緊摟着,此刻的他無比珍念。從此,再不用隐藏什麽,他的愛只對她。
百裏扶央卻在恨,恨她步入情愛的泥潭,恨她為了一個男奴放棄大好的權勢。
百裏扶央對他們的相依尤為冷淡,“我醫她,醫不了她的心,我渡她,渡不了她的權。七情六欲,果真是孽。”
聽此涼言,蕭青側目望去,“知其為孽,便是也有吧。”
百裏扶央瞠目結舌,道不了一個否字。
“有一點你說的不錯,你與我是一樣的,所以那日我踢開了醫館的門。”蕭青的目光落在百裏扶央手中的披衣,衣上繡着芍花金紋,自是蒼婧所着,又恰是夜深露重了。
但蒼婧身上已經有一件披衣了,蕭青身上亦有蒼婧給他的披衣。
“不過是回來看看,所謂情深是如何悲哀。”百裏扶央将披衣扔向蕭青,散落的衣衫絢爛如蝶,蕭青拿過給蒼婧蓋了蓋膝。
百裏扶央避身而過,自有些許局促,亦不免冷眼,“适為長公主,權比諸侯王,鳳榻為首奴,位極天下重。她要的長樂未央你給不起。”
百裏撫央蔑看蕭青,他自認蕭青不過是年輕的少年罷了,空有情熱癡夢一場,前路終不會善終。
然蕭青平靜自若,“你怎知我給不起。”
“一個仰仗姣好面容身姿的男奴,竟也敢狂妄!你可知,她本可以成為皇族最勇猛的将士,盡情地厮殺,我本可以成為她手中封喉的利劍,成就她的權勢。都是因為你,讓她迷失方向,讓她向往什麽燦爛美好。”
“所以那一日,你就是要我死。”蕭青面對一場過去的死局,沒有多少憤怒。
蕭青那樣的輕看,是因為那場局成就了他的今日,是因為他身邊的人是他最珍視的,除此之外,沒有什麽值得固執,值得在乎。
而那恰恰是百裏扶央最痛恨的失利。
“是!只有你死,她才會前程坦蕩,可是她為了你毀此大局!”
那是在蒼祝十五歲,登基前的一年。蒼婧已與蒼祝暗下聯絡,公主将歸城,與帝王雙雙聯手。
百裏扶央就在那時親手布局,他以蒼婧外出落難為由,把蕭青騙到了陵城一個酷吏的掌管之地。那酷吏乃蒼慧之子馮莽的遠戚,在陵城替馮莽偷行鑄幣之事。
一個誤入酷吏之地的騎奴說來找人,那酷吏自然認為是來尋事,便引了那酷吏的打殺之心。
百裏扶央選擇那個酷吏,就是想讓馮莽惡事敗露。一個男奴之死引馮莽偷行鑄幣敗露,由此因,蒼婧就可與蒼祝大做文章,百裏扶央都想好了,他會替蒼婧鋪好一條康莊大道。
百裏扶央就在暗處看着,只要蕭青死了,一切都可成,也不會再有迷失在歡笑裏的主人了。
可是蒼婧壞了這一局,她帶着家兵而來,在那酷吏之地奪人。
酷吏背靠馮莽,不懼什麽當朝公主。他下令于手下,将來者一起殺了。
百裏扶央的謀劃已敗,當他要出面救蒼婧時,卻見蒼婧撲上前為蕭青擋一刀。
百裏扶央駐步再難前,他的主人竟為了一個奴沉淪至此,連命都不在乎了。
那時蕭青還不會什麽劍術,他本能地推開了蒼婧,蒼婧的衣被刀劃破,未流血,露出了右肩的鳳紋。
百裏扶央又親眼看着他的主人拔出了匕首,刺向了那個酷吏。她的匕首沒能紮死酷吏。她便奪下酷吏手中的刀,朝那酷吏的後頸而去。
人頭落地時,她倒不曾恐懼,就是愣了良久。
旁人又何嘗不是驚呼,一個公主竟在為一個男奴而厮殺。百裏扶央精心布下的局,在那刻全部瓦解。
百裏扶央望向蕭青,十分怨恨,“你不懂她,你根本不知朝堂上發生了什麽!”
朝堂之上,馮莽參之,颠倒黑白,掩蓋他手下酷吏之罪,以皇家公主私刑殺吏為由,要求嚴懲。并要祭出蒼婧所救男奴的命,以此昭示天下公主之惡。
朝堂之上,群臣各種揣測公主何以為一個男奴殺吏。污言穢語,頃刻如排山倒海而來。
蒼婧被召回旬安問責。
她以公主的傲慢冷冷道,“莫說那狗官傷我奴,就是傷我貓狗,都是不把本宮放在眼裏。何以要我的奴給他償命。倒是表哥縱容小吏輕賤皇族,那小吏竟敢下令殺我,按照禮法表哥也該給本宮一條命。”
她為保一奴的性命,張揚跋扈,咬死了酷吏輕賤皇族之罪,并與馮莽争鋒相對。
那時,她父皇仍在,卻已病體恹恹。那時,朝堂早已人心倒戈,她得罪了馮莽,無人會道一句是非對錯,反而引來衆多唾罵。
他的父皇最後給了她嬌縱奴仆擅闖吏地之罪,令她給馮莽賠上千金。并要她在陵城好好守本分,所以那時她未能回到旬安。
蒼婧從未說過此事,甚至當作從未發生,看盡人來人往,聽盡流言蜚語。她就像此刻偎在蕭青懷中一樣平靜。
可蕭青深切地記着世人的諷笑,在乎着她言談輕笑後的輕嘆,所以他更想成為一個能給她一點安好的人。
“她為了我,做了很多,她卻不懂那是為何。”蕭青摟緊了她,凝凍的雙眸裏螢火難照,唯有深沉。便是從那一日起,他再也不想當奴。
百裏扶央望了眼在他人懷裏熟睡的女子,“為什麽她要愛你。”
作為一個奴,對主人的情深自是可笑,百裏扶央更覺自己的憤怒蒼白無力。
蒼婧要的難道不是踏血而行,在永無止盡的黑夜裏厮殺嗎?
權勢至上的公主,孤高冷漠的主人,同樣殘缺的人,應與他一樣,接受了這命運的嘲弄。
螢火在眼,蕭青雙眸浮動着光縷,“因為她是人。”
“可她和別人不一樣!她不應該再墜入七情六欲之中,她就是要做那個高高在上的人。”
百裏扶央一直堅信她和別人不一樣,那些俗世裏的可笑情愛,她已不需要。她已經把愛都徹底封存了。
蕭青抱着蒼婧,堅定道,“她和別人一樣,她要最燦爛的生命。”
星星點點的螢火在黑夜中漫舞,分明不是日月,百裏扶央仍覺得耀目。
蒼婧夢呓一聲,“蕭青,太陽還沒出來。”
百裏扶央微怔,以往他們便是喜歡同乘清風,賞日出朝霞。她竟從未忘記。
“還沒有。”蕭青撫着她的背,頭微微一低。
蒼婧摟住蕭青的肩,唇角輕揚,睡得甜美。他們依偎一起,祥和而平靜,猶如最好的歲月。
“她的生命就要如這螢火一般,在黑夜中亦能璀璨,她本就是該這樣燦爛。”
百裏扶央迎風而立,無比寒冷,“不,這世間與她類似的人是我,怎會是你比我明白她。”
百裏扶央左袖随風而起,顯出空蕩的輪廓,他出生左手有異,形骨全無,被父母抛棄,又為世人所惡。為茍活于世逃至道觀修行,自取名百裏扶央,終不見天日潛心學醫。
他是蒼祝千裏挑一為她選的侍醫。一切的相逢都是刻意為之,被陷害偷盜送入官衙,遭受酷刑被道觀所棄,皆是為博她的同情。
蒼婧在他最落魄之時救了他,亦是世間唯一不曾厭棄他的人。本是充滿謊言的相逢,卻因她的不棄使百裏扶央真誠以待。
他知蒼婧為皇族所累,也為皇族所恨,成了一個只愛自己的人。
百裏扶央亦為世人所欺,為世人所恨,也成了唯有自我的人。
他身有殘缺,她心有殘缺,他覺得他們是為世間所苦的同類人。
百裏扶央本可以傾盡此生助她長樂未央,只要她依舊冷酷如初。
蒼婧的腳下白骨堆積,她偏是不忍傷蕭青分毫。她甘願自絕前路,自毀前程,百裏扶央所有的謀劃化為烏有,也便不再傾力追随。
或許正如他的殘缺無力改變一般,這些七情六欲的俗事在俗人的心裏亦是難以動搖。
百裏扶央空蕩的袖随風顯露,他想要隐藏他的弱處,又不過徒增了神傷。
他又見得蕭青那堅定的面容,“你不明白,是我與她一樣不服這命,是我想給她這樣的生命,才有了今日。”
螢火是夜裏最為駭人的星辰,亮徹又生生不滅。
百裏扶央悍然,歲月流逝使他忘了眼前的男奴本是平凡,在衆生之間極為普通。
是他日夜以繼,勤奮志學,蛻換了一切,原來他是在向他卑微的命運宣戰,他竟早早就決定要和他的主人攜手一生。
百裏扶央回想那時精心的謀劃,命運終究是玩笑了他一人。
“你們都是俗人,你們都甘願沉淪于俗世。所以你們才這般愚蠢,沒人能渡。”在百裏扶央眼中,蒼婧也好,蕭青也好,都是沉淪于情的俗人。
蕭青這樣一個俗人卻問他,“那你呢?渡得了自己嗎?”
似一道靡靡之音,堪破人心糾葛。百裏扶央心頭一震。
蕭青又道,“你總說七情六欲是罪過,你若沒有,豈知那是罪?”
一個俗人,卻像得了道似的。
蕭青澈亮的眼眸将人心看破,百裏扶央驚慌失色。
過往之事不合時宜地湧現,像一團亂麻提醒着一個修道之人,他的道是何等荒唐。
他本不是修道人,是個俗世人。
是他在道觀見了她,她在觀中哀嘆,“生時是錯,嫁時是錯,只願死時不是錯。”
他問道觀的師傅,那是誰。
師傅說,那是煦陽公主。
天生的殘缺使百裏扶央沒有勇氣靠近那個榮華滿身的女子,他便拿起了道經,說想要渡她。
可道觀裏的師傅說,越念越是難渡,他該渡他自己。
但百裏扶央相信,修道可渡人心,至少他認為他可以渡她的心。
師傅還是說,修道渡不了外人,只能渡自己。
百裏扶央卻說,要渡自己,只能先渡了她。
他為了靠近她,不僅修道,還開始學醫,他窮盡快手段,結識了還是為太子的蒼祝,來到她的身邊。
他無時無刻都在想,該如何渡她。
他覺得,她若再無錯了,他便渡了她,渡了自己。
可她為了蕭青,步入百裏扶央認為的大錯。
“你……你怎麽看得破。”百裏扶央似而失去一切心性。
“不是我看得破,是你忘記自己是人。”蕭青道。
幾聲痛笑傳來,百裏扶央已難笑他人,只笑他自己,“竟然會是你這麽一個庸俗之人知道。上天真是玩笑人的命運,若不是你,我也不會背叛她,她也不會怪我。”
他知道她總怪他背叛了她,可她從來不知他是為了她而來到她身邊。他本也懷着救她于世間炙熱之心。
百裏扶央之恨是在蕭青,但蕭青卻不恨他,“我想,比起怪你,她更怪這個世間。”
“你說什麽?”
“有些事,她是怪這世間的束縛讓人無法逃脫。”
百裏扶央愈發清晰地記起蒼婧與他的別言,“即便你憑醫術,助陛下除盡長壽宮中人,你也難逃出自公主府的身份。”
那時的她,目光哀透,仿佛不止在說他。原是想到了她自己麽?
難逃……難逃……
“原來只有我一人,被世間所棄。道不似道,官不官,我渡不了任何人。”百裏扶央哀之不已。
“世上無人需你渡,你要渡的只有自己。”
百裏扶央轉身不敢直面他們。
從修道的那一刻起,他就是一顆俗心。
一顆俗心卻想脫俗,當然既渡不了她,也渡不了自己。
蒼婧睡得熟,再擁緊了蕭青的肩,不知夢鄉是什麽,怕要失去一般地貼着他的胸膛,“蕭青,別走。”
蕭青輕撫了她緊繃的背,白衣已拂盡俗世煙塵,落寞而去。
“我自不會離你而去,永遠不會。”
就這樣擁着她到天明吧,無論世人如何,天地如何。
初夏的夜很短,緋紅的霞光呈上雲海的第一抹日光,照在蒼婧的身上。
蕭青的氣息緩緩,他的心跳回在耳邊,他仍然擁着她。
而蒼婧發覺自己竟也擁着他,一時茫然。她在夢裏也是這樣抱着他。
她夢到他又要走了,和當初離府時一樣。
分明那日是不敢看他走,夢裏她竟奔上去緊緊一擁,“蕭青,太陽還沒有出來,你陪我。”
她沖入了他的懷,不願放他。夢裏的她便是這樣無畏。
明知是夢,又驚心動魄,明知荒唐,又是後怕。
恰是陽光落在蕭青熟睡的眉眼,比夢來的真切。蒼婧甚至開始慶幸,好在夢醒他還在眼前。
落花停在蕭青的發上,熟睡的他還不知,蒼婧便伸手輕觸那花,小心翼翼屏住了氣息,不想仍是驚醒了他,陽光就像明鏡看破她的慌亂,她急是落下手,卻被他晃得抓住。
就那一瞬,蒼婧臉頰滾燙,遠比酒醉還要滾燙。
這是比較難堪的場面,蒼婧一手仍搭在他的肩。
他熟悉不過的面容越發湊近,目中早已柔化了萬物,“現在太陽出來了。”
蒼婧瞥開了目光,也不知是否太過失态,不知如何應對,“那你是不是要走了。”
“是你說的,不要我走,”蕭青緊握着她的手。她的手太冷了,故能輕易地感覺到溫暖,“你叫我走,我舍不得。”
其實每每別離時分,蕭青亦是在心頭低語,“我舍不得。”
蕭青輕呵一聲暖息,搓了搓她冰冷的手,“別再叫我走了,我真的舍不得。一輩子還有很長,我想陪你看很多很多次的日出。”
天邊的朝霞若上天灑出的一片七彩祥雲,美麗不可方物。透出雲層的陽光落在蕭青的眼中,而他比以往更甚溫柔,豔陽亦不可及之。
那是蒼婧在他眼裏見過最為燦爛的光。
蒼婧從不習慣離一個人很近,但她不自覺靠在了蕭青的胸口。
以前她那顆跳動不安的心好像終于落下了,落在了它本該在的地方,血液不再冰冷,溫暖彌散了全身。
原來這就是那些人說的愛嗎?
她被他一手擁着,她睜大了眼睛,時光緩緩流淌,所有的聲音都變得新奇古怪。
她就像剛剛來到世上一般,感受着未曾感覺到的溫暖。
蒼婧臉頰微熱,又緊張道, “蕭青,你的心跳有點快,好像比我跳得快,是不是傷口疼。”
他卻是一笑,她的笑顏卻已凝住,“你笑什麽?”
須臾他道,“我在想以後叫你什麽好。”
“叫什麽都好,就是不要叫我主人。”蒼婧搶先道。她可不想再聽主人長主人短的。
別人這麽叫她,她沒覺得什麽。蕭青這麽叫她,她不喜歡聽。
蕭青的眼睛若一汪靜池,散着柔暖的水霧,“我以前叫你主人,是因為我怕心跳得這麽快。我怕擔不起。”
“我們太奇怪了,這世上情投意合的人都像我們這樣嗎?”蒼婧很想笑一笑,但心卻微微疼,“我以前也怕擔不起對你的喜歡。”
她這樣一說,他眼中真的生出了一潭溫水,蓄在眼眶裏,“以後再沒有擔不起。”
她被他擁着,看不到他的眼睛,只覺得他的雙臂緊崩,她想他是害怕吧,于是就道,“你別怕,是我要與你一起的,以後我能替你擔。”
他的雙臂更緊了,她很難想象那是出于什麽。
“我不要你擔。”他的聲音低沉。
蒼婧垂了垂眼,不知怎麽安慰他,“那你想好叫我什麽沒有?”
“婧兒。”
他喚得認真,她沉思了好久,“甚是肉麻。”
他便更肉麻地在她耳旁低語,“那就容我私下叫叫。”
她又被擁緊了,她剛習慣了一種擁抱,他就又靠近了很多。她又得重新習慣了。
過了好一會兒,日頭都高起,朝霞都散了。她還是被抱着。
她困惑不已,又很擔憂,便問,“你的傷疼嗎。”
“很快就好了。”他道。
蒼婧一指輕輕抵上蕭青的肩,在他肩頭點了點,她忍不住問,“抱一個人要這麽久的嗎?”
蒼婧也不知是她怪,還是他怪。
蕭青覺得還不夠,“我可以再抱會兒嗎?”
他好像很喜歡這樣,蒼婧多少覺得有點吃虧,就學了學他。
她怕碰到他傷口,手很是輕地放到他背上,“是這樣嗎?那我也抱着你好不好。”
他輕輕一笑,“好。”
她的臉貼着他的肩,這樣靠着舒服些。雖然談不上習慣,但好像也不錯。
她感受着他在身邊,感受着陽光,天地中的一切都成了最美好的樣子。
沒有什麽公主,沒有什麽奴,沒有歲月的相隔,沒有身份的約束,只有相伴的一雙人,訴着埋在心底久違的情愫。
牢籠也罷,宿命也好,都已成了灰燼。
可皇城不一樣,皇城裏永遠看不到這樣的陽光。
陰暗的深宮裏戲言着一個公主與昔日騎奴的情分,為了這份情,他們不惜觸怒聖顏,把自己推入萬丈深淵。
宮人向太後訴着那時一切,豐月宮猶如戲場開幕。
李溫挑了挑指甲,面色陰冷,“她竟然真的敢,到底是個孽女。她與皇兒決裂,從此就會受盡冷眼,實在是一場好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