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順寧宮。
嘉月聽從張婆的指導, 好不容易熬過了拂曉,只聽一聲有力啼哭響徹上空,一瞬間, 一輪紅日掙出了暮霭沉沉, 霞光耀眼,映遍蒼穹。
“恭喜娘娘, 是個小公主……”張婆利落地把那一團濕潤的軟肉包進了襁褓裏,揩去她臉上的黏液便抱到她眼前來, “娘娘, 你看, 小公主長的這般秀氣, 一看就是個美人胚子……”
嘉月暈暈乎乎中掃了那皺巴巴的嬰兒一眼, 眉心擰了起來, 這小老太的模樣如何能和美字搭邊?只知道這是恭維的話, 哪裏做得了數?
又再看了一眼, 心頭溢起萬千感慨來, 原來真是個公主,怪不得她前些日子做的夢裏都是一個小女孩, 幸好,兜兜轉轉間她還是留下了她。
畢竟兩天兩夜不曾入睡,還耗費了不少力氣,這會兒一松懈下來,即便下腹仍是火辣辣地疼, 意識卻漸漸地模糊了起來。
她疲累地合上眼, 陷入了一片沉寂的世界裏。
大家只當是她是累了, 卻不料她一閉眼卻是從天亮睡到了天黑,任憑怎麽叫喚, 也沒有醒過來。
太醫開了藥方,強行給她灌了幾回藥,溢一半吞一半,也未見有蘇醒的跡象,整個太醫院的太醫使出了渾身解數,最終也只能斷出了個回天乏術的結果。
而另一方面,前方已傳來捷報,可皇帝還未歸京,眼下,娘娘又長睡不起,剩下的人簡直成了無頭的蒼蠅,急得亂竄,卻沒有一個能拿得定主意的,就連一向果敢的春桃,也是衣不解帶的坐在嘉月身旁照料着,徹底沒有了精氣神。
翌日,皇帝回宮的消息傳了過來,衆人才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一般,暗暗地松了口氣。
宮人們自是不知,燕莫止其實是身負重傷而回的,嘉月難産的消息已傳到他耳邊時,他正揮刀與卡爾罕厮殺得難解難分,原本略占上風的他,因為得知這個消息,一時失了神。
趁着他愣神的當口,卡爾罕從地上一躍而起,抓起一把長矛猛力刺了過去,霎時間刀尖貫穿了他的左胸口,汩汩的血如泉湧一般噴濺了出來。
副将見狀大喊了一聲,“快來人!扶皇上下去醫治,皇上受了重傷!”
立馬有士卒擡着擔架過來,小心翼翼的将他挪到了擔架上,往營帳裏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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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便這麽平躺在擔架上,頭頂的蒼穹一片碧藍,眼前的雲像扯絮一般的從他眼前掠了過去。
刀尖與心房離得很近,被捅穿的一剎那,滲入骨髓的疼痛令他眼前驟然一黑,呼吸也格外艱難,輕抽了口氣,連五髒六腑都跟着疼了起來,胸口有暖流淌了出來,血和着汗将他整個人浸透。
回到營帳,軍醫趕緊用剪刀剪開黏在他身上的袍子,又取酒瓶子澆灌被血模糊的創口,酒也一沁入皮肉,原本就已經痛徹骨底的傷口,愈加火辣辣地刺痛了起來。
傷口終于暴露了出來,可軍醫們卻緊緊皺起了眉頭。
他的下唇已經被他咬得出血,看出他們面露難色,心頭也微涼了起來,他仰頭望着那塊綠油油的油氈布,二十餘年的生涯在他腦海裏走馬燈似的過了一遍,他的前半生總在黑暗裏踽踽獨行,除了複仇,幾乎體會不到一絲生而為人的樂趣,可是……在他複仇的路上他遇到了同樣一心複仇的她。
她是他年少時的悸動,是他槁木死灰的生平中唯一的柔軟。
一想到她亦是在鬼門關裏徘徊着,他的意志又清晰了起來,“替朕取出來……”
半晌,軍醫才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柄長矛,敷了藥,包紮好傷口。
副将傳來了捷報:卡爾罕已死,盉丘大軍失了國君,徹底亂了起來,我方趁機将那群賊蠻驅回草原二三十裏地。
燕莫止無聲露出一個快慰的笑,繼而氣若游絲地吩咐:“留下十萬士卒駐守原地,其他人……立即返京……”
聽說他要回京,軍醫馬上勸慰道:“皇上,您的傷口傷及肺腑,實在不宜馬上颠簸啊……”
“朕有話對皇後說。”他心頭慘敗地想着,倘若他真的命不久矣,那麽在臨終前,他定要親手将玉玺交給她,祈求她的原諒。
因而回程的銮駕上,鋪了一層又一層的褥子,驅車的士卒也一再放緩了速度,過了三日,才回到了宮裏。
路上,他的傷口已經不知裂開了幾次,每次一裂開,便重新敷了藥再包紮上,他的傷口腫脹起來,稀裏糊塗地又燒了兩夜,直到看到這座熟悉的皇城,他才舒了口氣。
還沒下車辇,就看李渾臉色慘白地跑了過來,撲通一聲在他跟前跪下,語氣裏竟是帶着哭腔,“皇上,您終于回來了,娘娘她……”
他心頭隐約有了不妙的預感,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問:“娘娘可還平安?”
李渾不敢說,只道:“皇上,您還是親自去看一眼吧……”
忽地,明黃的車圍裏傳出了咳嗽聲,聽出他極力克制,可咳嗽聲音卻連綿不斷,咳得他幾乎要斷了氣。
驚得李渾眼底的淚珠都忘了打轉,更是顧不上他叫起,趕緊從地上起來,掀開簾子往裏頭一瞧,“皇上,您怎麽了?”
只見從前那個高大的身影,面如金箔地倚在車圍上,身子半佝偻着,整個人都塌陷了下來,再瞧着他身上穿着一襲石青色的直裰,左胸口卻明顯滲出了暗紅的顏色,他一下子嚎啕了起來,“皇上……”
他淡然瞥了一眼,又執着地追問了一遍,“皇後可還母子平安?”
李渾只好如實道來,“小公主很平安,只是……娘娘已經昏迷一天一夜了……”
話音甫落,仿佛在他耳邊落下一道驚雷,他整個人都木住了,四肢的血液像是一瞬間便流盡了,麻痹得提不起半點力氣來。
“朕去看看她……”他失魂落魄地說着,忽而又改了口,“不,先回乾禮宮……”
她向來喜淨,倘若見了他這副髒臭的模樣,定是要先蹙緊了眉頭,況且傷口的血跡還在往外流,被她瞧見了,又得疑心是他的苦肉計,反正都到這了,也不差一時半會。
于是車辇又開始動了起來,直直地将他送回乾禮宮,太醫給他換了藥又重新包紮妥當。
他低頭一嗅,自己身上血腥氣又伴着汗臭味,連自己都泛起惡心,便讓人打了水來,将身上擦拭了一遍,換上一身幹爽的袍子,這才趕往順寧宮。
順寧宮裏除了柴唯還留在殿外,其他的人都侍奉在嘉月跟前,一見他打簾而入,一個個瞳仁張得銅鈴大,忙屈膝向他行了禮:“奴婢參見皇上。”
“平身吧。”
他腳步虛浮地掠過了她們,徑自走到床沿邊坐了下來,眸光輕撫着她的睡顏,這是張令他魂牽夢繞的臉——見不到她時,他整個人仿佛是缥缈不定的,直到這一刻,才有了真真切切的感受。
此時的她便安安靜靜地躺着,豐姿豔絕的臉因為過分蒼白,皮肉之下的血管似乎清晰可見,像一個精致而又脆弱的琉璃娃娃。
他的心口又猛然抽搐了下,扭過頭問:“嘉月從昨天到現在還沒醒?那她可有動彈過?”
三人俱是搖頭,“回皇上,沒有。”
春桃壯着膽子又加了一句,“太醫說……娘娘失了精氣,恐怕是回天乏術了……說,身後事要提前預備起來 ,免得到時候來不……”
他握住她溫軟的手,只覺得耳朵刺痛了起來,他不願深想,可這雙手柔若無骨,卻任憑他如何拿捏也沒有動彈一下。
“阿寧,我回來了。”他俯下身,即便傷口拉扯,痛得他幾乎窒息,卻還是盡力地拉進與她的距離,湊近她耳邊,用僅有兩人聽到的聲音喚道。
阿寧是她的小名,他一直記得。
她近在咫尺,濃密的睫毛就像一排扇子掩住了那雙烏燦燦的眸子,她聽到了,卻連睫毛都不曾顫抖一下。
又或者,她其實聽不到。
他眼眶不知不覺地濕潤了,再度開口,更是帶着濃重的鼻音,“阿寧,你不是恨我嗎,你不起來罵我一回?”
在旁邊鹄立着的三人這才聽清了他口中的話,三人面面相觑,無一不是驚詫萬分。
公主的小名,除了永康帝在世時時常喚在嘴邊,後來他崩逝後,就極少有人會叫她的小名了,更別說易了朝,誰會知道前朝公主的小名?
如此私密的小名,公主又是一貫在感情上格外清醒的人,自是不可能主動在他面前提及,那麽……他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思至此處,大家的目光不自覺地望向那個總是筆挺的身影,總覺得他的身子仿佛抽去了脊骨一般,再也筆挺不起來,弓着背含情脈脈,姿勢近乎詭異。
燕莫止忍着胸口的疼痛,一聲一聲地喚着,直到他聲嘶力竭,喉嚨像是被燒傷,他才撐着手臂坐直了身子,嘴唇幹裂,不見血色。
他擡起袖子,悄然掖去臉上的淚痕,平緩了片刻才開口喚殿外的李渾,“李渾!”
“奴才在!”只見門簾一動,一個青灰袍子的內侍從門縫裏溜了進來,三步并作兩步走到他面前應道。
“去書房把朕的玉玺拿來!”
李渾因太過驚訝,不由自主地“啊”了一聲。
他氣得一腳踢了過去,“磨蹭什麽,還不快去!”
他立馬彈了起來道,“奴才這就去!”
他回首,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生怕錯過她一絲細微的動彈,然而好半晌還是一動不動。
氣候炎熱,她雖不曾動彈,額頭脖子卻沁出了薄汗,他省的她不喜粘膩髒污,繼而又吩咐人打了水來。
仲夏打來一盆溫水,放在旁邊的架子上,棉巾在水中蕩了蕩,擰幹了水分,正要過來幫她擦拭,他卻伸過手,“給我吧。”
仲夏怔了怔,只好把棉巾遞到他手上。
他接過棉巾,輕揩去她額頭上的汗珠,倏爾又想起什麽來,揮手把所有人都屏退了下去,“都下去吧。”
他重新擰了一把棉巾,這次卻是解開她的衣襟,把身上仔仔細細地擦拭了一遍。
繼而來到了下身,剛分娩不久,底下還在下紅,他瞥了一眼,簡直不敢再看第二眼,他凝住了呼吸,更加放緩了手腳替她清洗了一遍,換上幹淨的月事帶,再把裳裙都套了回去。
做完了一切,他才開了口,“把盆子端下去吧。”
仲夏站在門外不敢走遠,聽到聲音便挑了簾子進來,一見到盆裏的水都成了血色,一條白色的布料并着帶子垂在盆子外側,她心頭又是一震。
自古以來,女兒家不論月事還是産後下紅,都被視為不祥之物,男兒一聽聞恐惹了黴頭,都是恨不得避得越遠越好,卻沒想到,他竟連月事帶都替她換了。
她忽而有些替娘娘感到鼻酸,她真的遇到一個把她放在心尖上的男人,可是……卻不知道她還有沒有機會醒過來。
她把水端出了屋裏,其他人見到亦是跟着一震。
“沒想到他竟還是這麽細心的人……”
“會不會,是我們錯怪他了。”
三人竊竊私語,可一想到娘娘如今的身子有今天沒明天的,哪裏高興得起來?
未幾,李渾拿着一個木匣子去而複返,見她們聚在一塊說悄悄話,不禁走了過去問:“幾位妹妹說什麽呢?”
幾人惕了他一眼,卻十分默契地各自走開了。
“咦,你們什麽意思啊?”
要論年紀,春桃她們幾個還是要比李渾略長些的,更何況如今她們總算發現了,皇上再地位再高,再也終究對娘娘服服帖帖的。
那他這個禦前總管,說話便更加沒分量了。
李渾還在生着悶氣,就被燕莫止叫回了內殿。
他只好擠開笑容走了過去,雙手呈上手中的匣子道,“皇上,奴才把您要的玉玺拿過來了,不知您要玉玺何用?”
燕莫止掃了那匣子一眼,淡然道,“打開。”
他小心翼翼的揭開了匣蓋。
燕莫止凝着那白玉雕成的玉玺,玉質通透,泛着暖澤。
他伸過手去,将那塊玉玺取了過來,而後在李渾的目瞪口呆下,将它放在了嘉月的手中。
他的語氣很冷靜,“阿寧,這塊玉玺,就交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