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燕莫止的聲音很低啞, 仿佛在訴說一件平常不過的小事,卻駭得李渾差點掉了下巴。
他從前只是猜測,皇上和皇後娘娘, 早在成婚前便生了情, 卻不知他竟已情深至此,連到手的帝位也可以拱手讓人。
只是皇後娘娘任憑皇上怎麽好言相誘, 都不曾動彈一下,他心下有了不祥的預感。
按理說皇上凱旋, 又誕下皇長女, 本應是大快人心的事, 可因為皇後娘娘昏睡不起, 喜事竟變成了連綿的悲痛, 滿皇宮裏, 誰再敢替一個喜字?
即便是大家不願承認, 太醫們也都表示已束手無策, 如今不過是熬着日子罷了, 現在皇上剛剛回宮,自然不願接受這等殘酷的事實, 等他回應過來時,身後事也應當籌備起來了。
燕莫止無心理會他的腹诽,仍坐在床沿,拉起她的手,帶她一點點感受那玉玺上雕刻的盤龍, 沒有了她的回應, 一向少言寡語的他, 一改常态,搜腸刮肚地把肺腑之言全都抖落了出來。
說得他喉嚨嘶啞, 再也發不出一絲聲音,可身下的人卻是毫無動靜,他的心沉到了谷底,盛暑炎炎,寒氣從他腳心一寸一寸的蔓延而起,直到心頭也拔涼了起來。
李渾見他仿佛是去了說話的力氣,連忙起身倒了一盞清茶過來,“皇上,您喝口茶,潤潤喉吧。”
燕莫止接過茗碗,刮了刮浮沫,送入嘴邊輕呷一口。
李魂觑着他的臉色,又試探性問,“這會兒小公主剛剛睡醒,正手舞足蹈呢,要不要把她抱來給您瞧瞧?”
提起這個女兒,他那雙松風水月的漆眸,卻一瞬間冷了下去,他擱下茗碗,寒聲道,“不必了。”
李渾見他的臉又繃成了一塊寒鐵,心頭不禁疑惑,皇上如此心愛娘娘,又怎會對自己的親生女兒這般無情呢?
燕莫止打從心底便厭憎這個害嘉月長眠不起的女兒,當然,女兒何其無辜,真要怪也只能怪他圖一時歡愉,令那場本該不發生的合歡,造出了一個小小的人來。
長久以來,他雖然也有過遐想,卻沒有真正與她生一個孩子的打算,他們的關系見不得光,他又怎能為了自己的私欲而毀了她?
她總是向他索要避子丸,起初為了取得她的信任,他當真替她尋來了一顆避子丸,然而自他知道她因滑胎而留下病根,每回月信都腹痛難忍,便悄悄換了她的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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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讓郎中開了另一種抑制精氣的藥,這種藥是男子服用,有損傷陽氣的後果,長期服用怕是再難有育子的本事。
原本他這一生并不打算成家,就算絕了後,他也不覺得有什麽,可沒想到,就唯一一次出了纰漏,種子便在她腹中生根發芽。
得知她懷孕的那刻起,他便想這也許就是天意,既然事情已經發生,他便不允她再強行落胎。
他心頭潛藏的占有欲迅速地膨脹了起來,他想了個兩全其美的辦法,只要他坐了皇位,按照祖宗留下來的律法繼承太後,便能順利地與她搭建一個屬于他們三人的小家。
也許真的是他太過貪婪,觊觎了本不該屬于他的東西,這才會遭到如此慘痛的反噬。
李渾見他眉心深鎖,正躊躇着應當怎麽勸慰他時,只聽他又補充了一句,“公主吃的可好?”
他這才暗舒了口氣,父女之間沒有隔夜的仇,也許只是他一時沒反應過來而已,遂趕緊回道,“聽奶嬷嬷說,公主胃口很大,每次都是吃不夠呢……”
“吃不夠?”他濃眉皺得更緊了,“那就再多找一位奶嬷嬷來。”
“奴才這就去!”李渾狗腿子似的應完,忙不疊打簾出去了。
盛夏的午晌,窗外的蟬吱吱地鳴叫不絕,殿內少了人聲,卻是落針可聞,靜得他心頭沒着沒落的,分明她就躺在他面前,可還是慌的不由自已。
胸前的傷口還在灼熱的疼着,坐了好半晌,有些忍受不住,他便褪去鞋襪,輕輕地在她身側躺了下來。
長臂一攬,将她整個人圈在了懷裏,合上眼皮,鼻息是氤氲在她身上的一股恬淡幽香,仿佛是一種落了地的歸屬感,眼前是一片飄浮的海浪,耳邊是一聲又一聲的蟬鳴,其實夫妻之間的感情不必非要經過大風大浪,反而是這樣家常的午後更令人回味。
原本只打算小憩一會,卻不想連日裏來日以繼夜的作戰,眼下一安定下來,每一寸肌理都酸痛了起來,再度睜開眼時,已到了暮色四合的時候,沒有他的吩咐,其他人不敢進來。
他撐着酸脹的身子坐起身來,又習慣性地替她揉了揉手心,毫無意外,她乖順地任他擺弄也毫不動彈,他的心猶如槁木一般,悲痛過後,似乎已經認清了現實。
“來人,掌燈。”
外頭侍立的人自是不敢走遠的,聽到他吩咐,春桃立馬提着一盞六角宮燈踅了進來,把燈挂在了角落的木架子上,又在各處都點燃了銀釭。
“傳膳吧,熬些綿稠的粥來。”他又開了口。
春桃拿不定主意,猶豫着又問了一句,“皇上可要在這用膳?”
他嗯了一聲。
春桃道,“想必禦膳房的晚膳已經備好了,奴婢這就讓人端來。”
“我的不急,先端了粥來。”
她怔了怔,應了聲喏,未幾便端了一碗熱騰騰的雞絲粥來,熬得濃稠的粥幾乎已經見不到米粒,上面的雞絲也是切得極碎,用麻油和豆醬拌勻了,細細地撒了一層。
燕莫止讓她放着,又喚了李渾進來:“将朕換洗的衣物都取過來。”
李渾瞳孔震了震,忙不疊去了。
他就這麽枯坐了一會,摸了摸碗壁,溫度已經降了下來,又舀起一勺在自己抿了一小口,不冷不燙剛剛好。
“阿寧,你躺了一日定是餓了,起來喝點粥……”他說着慢慢将她攙扶着坐起身來,又抽出一個枕頭墊在她背後,讓她倚靠着自己,一勺一勺地喂着她吃了起來。
她的嘴不肯張開,喂食便格外困難,一勺喂下去幾乎都從嘴角淌了出來,他趕緊又掏出了手帕,手忙腳亂地替她擦拭幹淨。
春桃看在眼裏,攥着兩手徘徊了半晌,才嗫嚅道,“還是讓奴婢來吧……”
燕莫止見她欲言又止的模樣,便知道自己不得要領,可他不願做一事無成的夫君,便不恥下問道,“該如何做?你來教朕。”
春桃惶恐道,“奴婢不敢。”
他已看得很開,黑沉沉的眸子裏古井無波,“她倘若這輩子……朕得學會如何照顧她。”
春桃這才上前,先拿出玉撥壓住她的舌頭,再從碗裏舀了小半勺,一面壓着舌頭一面往嘴裏送,濃稠的粥淌到了喉嚨,可明顯見到她咽了下去。
燕莫止便專注的看她忙活着,将她每個動作默默地記在心裏。
這夜,他便在順寧宮裏歇了下來,翌日起來,又親自侍候她梳洗。
從前每次要換衣物,春桃忍冬幾個,總是得費了老大的勁才侍候她換好,如今他一來,這活也都被他攬去了。
猛然多了尊大佛來,順寧宮的奴才們都如履薄冰,說話也不敢大聲喘氣了,可沒想到,他一住下來,她們竟閑得沒活幹,每日只要聽從皇上吩咐,給他端茶倒水罷了。
今日已經第三天了,燕莫止照例拿出一卷書,一字一句地念給她聽。
忽而聽偏殿裏傳來嬰孩啼哭的聲音,那哭聲不絕,仿佛要厥過去似的,他心頭不由自主地扯動了下,到底不忍心再看她啼哭。
他把書倒扣在床邊,吩咐李渾,“快把公主抱過來。”
李渾眼裏閃過一絲喜色,立即往外跑去,冷不防地,他冷硬的聲音又絆住了他的腳,“回來!”
李渾一頭霧水地縮着腦袋走了回來。
燕莫止指着鹄立在一旁的忍冬,語氣緩和了幾分,“你去吧。”
李渾這毛手毛腳的模樣,他總疑心他會把公主摔着,自然得換一個性子穩妥的人去。
俄而忍冬抱着一個襁褓走了進來,小小的人兒力氣卻不小,哭得滿臉通紅,上氣不接下氣。
他這才一把從忍冬的手裏接了過來,他的身形魁梧,嬰兒橫躺在他的手臂上穩穩當當。
許是父女連心,或是感覺這雙手臂窩着舒服,一被他接過,小女孩竟慢慢地止住了哭泣。
他将她放在嘉月身側,牽起她小小的手搭在她的手指上,嬰兒仿佛有種本能,立馬緊緊得攥住了她的手指。
“阿寧,你快睜眼看看,這是我們的女兒……”
“阿寧……”
“阿寧,你受苦了,快來爺爺這!”
嘉月做了一個冗長的夢,夢裏的內容她也記不大清了,只覺得自己身陷在一片黑暗裏,而盡頭是一片雪白的光芒。
夢裏,有個聲音一直喚她的小名。
她循着聲音往那處唯一的亮光走了過去,可那條路很長,像是怎麽也走不完似的,她走了許久,以為盡頭是她的皇爺爺,卻不料,當她真的走到盡頭的時候,見到的是那張令她又愛又恨的臉。
她怔了一跳,轉身想逃跑,卻被他箍住了手,他的手寬厚又滾燙,炙得她忍不住想縮回去。
“放手……”她艱難地從唇縫裏擠出了兩個字。
“阿寧!”覺察到她手指動彈了一下,似乎要掙脫那只握得小小的拳頭,可小女孩卻握得更緊了。
他又驚又喜,怦然直跳的心幾乎要沖出他的胸膛,他又湊近了些,一聲聲喚着她:“阿寧,你快醒醒……”
嘉月是被吵醒的,他一激動起來,音量着實不小,又是湊在她耳邊,聽得她耳朵突突地疼,她睫毛顫了顫,半晌才張開沉重的眼皮,嘴裏卻是怒罵了一聲,“別吵了……”
他立馬抿緊了嘴,心頭澎湃得抑制不住,轉眼間熱濕的水汽又溢出了眼眶。
“你……”嘉月的目光遲疑地巡睃了一圈,最後才定在他那張略顯蒼白的臉上,因為連日征戰,膚色也比之前黑了些 ,更別提那胡子拉碴的模樣實在難以描述,令她想裝不認識。
可轉念一想,将才的那句阿寧好像出自他的口?
“你叫我什麽?”
“阿寧。”
“什麽?”她蹙緊了眉心,卻發現自己的手指被什麽東西扯住了。
她垂下眸子,這才看到自己的身側躺着一個小人兒,正握着她的手指樂得手舞足蹈呢。
“阿寧,這是我們的女兒……”他将她抱起來,遞到她眼前,指着她的眉毛鼻子道:“你瞧瞧……是不是很像你,自小便是個美人胚子,長大了……必定跟你一樣……”
她冷眼看着他喜不自勝的模樣,笑得見牙不見眼,小心翼翼抱着她的樣子更溢滿了初為人父的慈愛。
不是這樣的……他憑什麽?
她搖了搖頭,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把我的女兒還給我。”
燕莫止見她冷肅着一張臉,臉上的笑容也凝住了,不過秉着無論如何都不能再得罪她的理念,他還是将那個小人兒放入了她懷裏。
一接過女兒,看着她那顆小小的頭顱乖順地歪在自己的胸前,她的淚猛然就決了堤,“乖女兒,以後……我們娘倆好好過,阿娘絕不會虧待你半分……”
他臉上的表情幾乎挂不住,垂在身側的雙手也幾不可查地顫抖起來。
忍冬見狀連忙拿帕子揾去她滿臉的淚痕,“娘娘,您這會子還在月子裏,可不興哭啊,以後要是落下了病根,那怎麽得了……”
燕莫止喉嚨滾了滾,也想說點什麽安慰她一下,可見到她投來提防的眼神,如同是一根刺深深地紮進了他心頭。
他忖了忖,到底一句話也沒說,便無聲地退了出去。
為什麽他現在才明白,有他的存在,她便永遠不會快活?
或許現在明白,也不晚,她不是不想成了他的皇後嚒,那麽他可以給她一紙放妻書。
只要她餘生平安喜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