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開了春, 天便一日暖過一日,這個年,嘉月是一個人過的, 到了上元, 也是冷冷清清的一個人。
她自是喜歡在朝堂上大展拳腳,可一旦到了最頂端的位置, 身邊除了侍奉左右的人,竟是連一個說真心話的人也沒有了。
這也難怪, 當皇帝的總是要流連于三宮六院, 在一個又一個虛假的溫柔鄉裏, 大概也能聊以慰藉。
腹中的生命也留了下來, 一日比一日強壯, 她從前只想扼殺這條脆弱的生命, 卻不想當她真的感受到胎動之時, 心頭竟也是有些激動。
不知不覺, 她已經陪伴她三個多月了, 近來,她的身子已經明顯感覺到變化, 小腹也有一絲輕微的隆起。
她在忙于政務之際,也偶爾會把心思放到這個生命上來,對于她,她算不上十分期待,卻也不再抗拒。
軍報一封又一封傳了過來, 雖然都是談論局勢戰況, 可有時也會夾雜着一兩封私信, 寫的都是些微不足道的事,譬如:
氣候嚴寒, 多加保暖。
就寝前泡腳揉按,有益增進睡眠。
柳絮紛飛之季,多讓人灑水等等,一般都是一兩句話,裝進一個鐵匣子裏,除了她有開啓的鑰匙,旁人一概不知其內容。
她每每收到信件,便把這些信疊到了一起,不知不覺已經積攢了一小疊,而她也想過給他回複點什麽,可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一句适宜的話,不如作罷了。
這日一大早,要到上虞宮焚香祈福,忍冬仲夏等人怕她動了胎氣,都勸她別去,然而她既然又監國之重任,上元祈福又是大事,怎能缺席?
她再三保證會多加小心,這才等上車辇。
卻不想,還是出了意外。
她領着群臣焚香祭拜,從蒲團起身時頓覺眼冒金星,她扶着額極力撐着身子,卻沒想到身下的襦裙猛然紅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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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跪在地上的諸臣率先反應過來,待衆人回過神時,只見站在前面的顧星河一個箭步沖了上去,穩穩地搶在她快要倒下的時候攙住了她的臂膀。
“快來人,娘娘鳳體有恙,快扶她下去休息!”
這麽肅穆的場面,原本是沒有宮女侍奉的,春桃和忍冬也只在外間候着,還是柴唯聽到動靜忙跑來,和顧星河一起把她攙到客舍。
大臣們見這情景,大抵也猜出了幾分,皇上雖是成婚第二日便離開的,可新婚夜裏卻在皇後腹中留下了子嗣。
果然,随行的太醫很快便脈出了喜脈,“娘娘這是有喜了,只是胎相還不穩,要多加休養,臣給您開道溫補藥方……”
嘉月嗯了一聲,揮手屏退。
她沒想到,養好孩子竟這麽難。不過還好發現得早,否則……她閉上眼,心頭霎時浮起一陣後怕。
回了順寧宮,也一直恹恹的,好在吃了藥,血是止住了,太醫說她過度勞累,又建議她休養了幾天,是以第二日,早朝也休了,專心卧在床上,看着忍冬縫着一頂虎頭帽。
午後,又服了一回藥,藥效剛一上來,正要睡去,倏爾門簾一動,地上的春光像一池湖水碧波微蕩,光斑晃到了她薄薄的眼皮上,她一下子清醒了過來。
原來是仲夏打簾進來,她走過來,悄悄在她耳邊道:“娘娘,肖侍郎求見。”
“此刻?”嘉月眉心一擰,這會子是宮裏主子午寝的時辰,縱使他再沒眼力見,也不會挑着這時候來,除非,他是故意挑的這個時候。
仲夏點頭,“對,奴婢已經說過,娘娘鳳體不适,他說,有要緊的事跟娘娘商議,就在這等娘娘醒來,奴婢怕是有什麽事耽擱了,只好先跟娘娘交個底,您若是不想見他,奴婢再打發他走便是了。”
肖侍郎是郦首輔的外甥,更是曾因賭博而被彈劾,最終停職了半年,如今郦首輔一倒,他在朝中也吃不開了,因而,他這麽迫不及待地要見自己,絕對沒好事。
他越急,她反而要拖他的時間,引他自亂陣腳。
“那你就說本宮睡了,有什麽事等我睡醒再說吧。”她說完便重新阖上了眼,只是剛被攪醒,這會子又怎能睡得着,不過是耗着他罷了。
過了兩刻鐘,她才懶洋洋地支着身子從床上坐了起來,讓人侍候更衣梳洗,一切準備停當,便踅入了明間落座。
仲夏忙去偏殿請肖侍郎過來。
俄而,門簾微動,仲夏引肖侍郎入內,肖侍郎走到中央,對着上首的嘉月下跪叩首道,“臣參見皇後娘娘,打攪了娘娘午寝,臣不勝惶恐。”
雖然說得恭謙有禮,可總有種別扭的感覺。
嘉月扯了扯嘴角道,“平身吧,不知肖侍郎觐見所為何事?”
肖侍郎餘光往兩側一瞟,欲言又止。
嘉月讓人都退下,這才道:“肖侍郎不妨直言。”
“是,回娘娘,近來朝中有傳言,說忻王在旗山遇到山匪,當場斃命,原本,廷臣們以為是捕風捉影,不敢私下亂傳,可沒想到這源頭竟是來自旗山知府,不知道娘娘對此事知不知情?”
原來竟是為這樁事而來,按說,區區一個藩王,是生是死和這群廷臣關系不大,可若是有人想拿此事大做文章,那可就不一樣了。
不過,這件事原本就和她沒有關系,她大可推得一幹二淨。
“哦……”她點點頭,恍然大悟,“本來不知情,這不就知道了嚒。”
“這就怪了……娘娘不知情,可您為何在打聽忻王的消息?”他裝模作樣地解釋,“不是臣盯着娘娘,而是碰巧遇到一個相識的禁軍,偶然攀談得知了此事……”
“本宮當然知道肖侍郎一片忠心赤膽,斷不會做出那起子反叛的事來。”
她反叛二字咬得極重,仿佛在肖博山心頭紮下一根毒刺,不過他怎麽也不敢相信,一想清高的舅舅會做出這等通敵叛國的事來。
只是舅舅一倒,往日他的擁趸便成了那牆頭草轟然倒戈,對于這個蹊跷的罪名,也沒人想追究下去。
“不過——”嘉月話鋒一轉,反問道,“忻王畢竟跟在本宮膝下幾年,如今去了那偏遠之地,按你說,本宮是沒有資格關心他了嗎?”
肖侍郎沒想到反被她将了一句,舌頭頓時打了結,“不是……臣不敢這麽想。”
嘉月道,“你說的事,本宮必定讓人徹查到底,忻王畢竟是先皇的血脈,就算真的慘遭不算,那也應當妥善安置後事,否則就是本宮這個嫡母的不是了……”
肖侍郎見她從容不迫的模樣,心頭恨得直癢癢,臉上卻不敢顯露半分,只得附和道,“娘娘說得甚是。”
嘉月揉着太陽穴又問:“肖侍郎還有別的事嗎,本宮身子有些乏累了……”
肖侍郎從她這個細微的動作裏覺察出一種恃寵而驕的意味。
從前她從一介宮奴成為太後,仗的是先帝的盛寵,而今又二嫁為後,卻又是仗着另一個人的偏愛了。
他自是對這種路數十分鄙夷,可新皇徹底把泱泱大國交給了她,縱然他對她懷恨在心,也不能夠在這時以卵擊石。
于是他躬身道是:“娘娘還是你保重鳳體要緊,臣這便退下了。”
他甫一離開,嘉月驟然變了冷臉。
他搶在此時觐見,無非是燕莫止還無暇分身,忻王死因又确實離奇,只要找機會把這個帽子往她頭上扣,諸臣便可以打着“清君側”的由頭廢去她的後位。
可他的動作還是太快了,想來他自己也只是一知半解,便急于透露他的用意。
既然這樣的話,倒是好辦了。
她把心頭的計劃推演了一遍,便把心腹喚到眼前來。
“暗中跟着肖侍郎,看他這幾日可見了什麽人、有什麽動作,回來一一禀告本宮。”
“屬下定不負使命。”
嘉月閉了眼,又将他屏退。
春桃端着一盅花膠雞湯走了進來,近來為了養胎,小廚房裏時常煲起了各種滋補的湯湯水水,她向來是不喜花膠這種腥黏之物,可一想到腹中的孩兒,咬咬牙還是喝了半盅。
“奴婢瞧娘娘眉心緊皺着,是肖侍郎找您不痛快了?”春桃一面觀察她的臉色,一面躊躇着道來。
她的語氣裏有些寒意,“可不正是皇帝不在京裏,那群臣子又不把本宮當回事了嚒,也不想想,本宮奉的是誰的命?”
春桃跟着冷嗤了一聲道,“如今邊疆不太平,皇帝上前線打仗,這班臣子倒是高枕無憂起來,又在搞什麽內讧?依奴婢淺見,您就該殺一儆百,他們必然就不敢了。”
嘉月搖了搖頭,“本宮雖有雷風歷行的性子,可說來說去,錯的不過是投錯了一副女兒身……”
倘若她身為男兒,大盛的江山到了她手裏,未必會覆滅得如此之快。
而如今,改朝換代,無論她做什麽,總有一句名不正言不順等着她。
她做多是錯,不做也是錯。
春桃不禁勸道,“娘娘別這麽想,其實奴婢這些日子也醒悟過來了,既然大盛終将覆滅,那麽……皇上他好歹是一個明君,況且……他雖有對不住娘娘的地方,可也再盡力彌補了……”
她哀聲嘆了口氣,“連你也這麽想?難道是我作繭自縛了嚒……”
可是,他就是欺騙了她啊,難道因為他對她好,她就得心甘情願做他的金絲雀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