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大婚第二日, 皇帝便要禦駕親征,大臣們商議了半日,才定出周全的計劃, 考慮到帝後新婚燕爾, 今日糧草提前上了路,而燕莫止則要待到明日天亮才正式出發。
落了晚, 嘉月依舊扔下一床被子,将燕莫止趕到矮榻上去睡。
臨要出發, 每一刻鐘對他而言都是奢求, 又怎能睡得着呢?
矮榻着實不算長, 他的雙腿只得屈着, 人也是以半蜷的姿勢側卧着, 躺了一會兒, 半邊身子就麻了。
嘉月背對他睡着, 聽到他一翻身, 便發出了吱呀的聲音, 仿佛那架矮榻随時會散架似的。
這聲音磨着耳朵,聽着實在煩, 她不得安寧,回頭又斥了他一句,“不許再動!”
聞言他不再動了,便維持着那個姿勢躺着,渾身的筋骨像是拆了重組一般, 每個關節都疼了起來。窩了一夜, 這矮榻他真不想再躺第二次。
他抓過被子, 目光轉向地上的金磚,咬咬牙, 蹑手蹑腳的将鋪蓋挪到地上躺了下來。
嘉月沒聽到動靜,閉上眼,腦子便開始昏昏沉沉,因為昨夜睡得不好,今晚的她反倒什麽都沒想,只一會兒便酣然睡去。
可睡在地上的燕莫止便沒有那般好受了,畢竟是大冬天裏,即便是身下鋪了一層氈毯,可躺久了,背上還是寒沁沁的,寒氣鑽過每一個孔隙,細細密密地侵入他骨頭縫裏來。
僅僅幾尺之隔,嘉月睡得人事不知,甚至嫌被子蓋着悶熱,一腳把被子踢了下來。
啪嗒一聲輕響,被子落了地,他撐起身子望過去,瞥見地上那抹紅豔豔的喜被。
腦子一熱,便從地上坐了起來,裹緊了身上的被子,挪到了床邊,彎腰撿起地上的被子,把她緊緊包裹住,又躊躇着從她豪放的睡姿裏尋出一點罅隙來,輕輕地挪開她的腿,挨着床沿躺了下來。
因為她生來嬌嫩,床褥也鋪得格外厚,一躺下,背上竟有些軟綿的彈性,舒爽的感覺漸漸的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可他卻是裹着自己的被子,不敢越雷池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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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蓋着一條被子,中間還隔着楚河漢界,他腦袋沾上軟枕,鼻息是她鴉發飄過來的幽香,那香氣極淡,卻仿佛有種令人安眠的魔力,他阖上眼,睡得也不沉,天色還沒亮,就聽見遠處有人扯着嗓子喊:“天寒地凍!”
聲音由遠及近,由近漸遠,直到耳邊再也聽不見一絲人聲。
原來才四更天,再過一個時辰,他便該出發了,這會轉醒,當然是不可能睡得着。
他不知道的是,嘉月也被打更聲吵醒了,她雖正對這牆面,卻還是能感覺得到背後躺着一個人,他身上有一股冷冽的雪松氣息,就算閉着眼,也能輕易分辨出來。
再過一個時辰,他便該走了,借一席之地讓他養精蓄銳,也算是盡了她的仁義了。
她這般想着,人雖沒有翻過身來,卻又止不住又往裏頭蹭了蹭,恨不得與他隔得越遠越好。好在他倒也安分,雖然躺在他身後,但是半響也沒有翻過一個身。
兩廂熬着,燕莫止才發現她異常安靜,睡姿也有些僵硬,便猜她已經醒了。
“矮榻不舒坦,地上又涼,我先借你這個地方躺一躺……”為免被踢下床,他提前解釋。
然而,她卻沒有回應,仿佛睡着了一般。
他從她安靜的罅隙裏也能品咂出她的默許,他知道,要得到她的原諒,不能過于急近。
來日方長,反正她已成了他名正言順的娘子,腹中又懷了他的骨肉,無論如何,這個關系是不可能斷的。
他這邊是千愁萬緒,仿佛在他心頭纏繞成一個解不開的死結,望向嘉月的眼神也不由得灼熱了些。
嘉月原本不不打算理他,卻能感受到他的目光似乎黏着她不放,心頭不禁起了膈應。
是以翻身過來,黑魆魆的帳子裏,她的眸光成了耀眼的火炬,嘴裏更是沒好氣地命令,“閉眼,轉過去!”
燕莫止微愕,只能順從的翻了個身。
她的聲音帶着寒意透過他的背,“原本我是不該在此時和你提及這個,不過怕要是令你誤會了,可就不大好了,把床分你一半,不是我原諒你,而是身為大綏子民,不想大綏就此葬送在你手上罷了。”
“我省的……”
“你不會記恨我吧?”
他苦笑,“我怎麽敢?”
“那便好,你恨我也無法,因果緣由全都在你啊。”她說完又懊悔自己嘴快,于是緊緊抿住了嘴。
他良久的沉默了起來,她只得擡起眼,在一片漆黑中觀望他的神色,語氣這才軟和了兩分,“燕莫止,等你凱旋,我的肚子應該有寒瓜①大了吧……”
“嗯……”那是個美好的願望,可惜他不能陪她度過那段艱難的孕期 。
不過,他也偶爾會暢想,腹中的定是一個像她這般蘭心蕙質的女孩,他要親自養育她長大,讓她做這個世上最無憂無慮的公主。
嘉月不過是怕他傷懷,又扯出點甜頭讓他心有挂礙,盼着他早日打敗盉丘,收複疆土罷了。
可他卻不這麽想,事情既都扯到這了,他又怎能不趁機感受一下流淌着他們血液的骨肉呢?
他嘴唇動了動道,“嘉月,讓我摸摸她好嚒?”
嘉月臉上的笑容一僵,須臾,才嗫嚅道:“她還小……”
“沒關系,就一下,”他頓了頓又補充了兩個字,“求你。”
她沒了辦法,只能拉過他的手,小心翼翼地覆在自己的小腹上。
平日裏裳裙寬大,自是看不出來,可近來她洗澡時,卻能感受到腰圍似乎比平時粗了一點、皮肉也更加緊實了。
他對她的腰圍了若指掌,手甫一落下,自然也能察覺出了不同。
就這麽無聲地摸了會,掌心下的肚皮忽地有小魚兒吐泡似的震動了一下,也可能是他的錯覺,可那一瞬,他渾身的血液溫熱了起來,第一次感受到她是一條孱弱卻又活生生的生命。
“她動了!”他有些雀躍道。
嘉月翻了個白眼,她自己的肚皮都感覺不到,他的手還能越過她的次序去,不過倒也不能再打擊他,于是點點頭道是。
“疼不疼?”
她有些無言以對,緩緩道,“不疼。”
“不疼便好,”他猶豫了會兒,又俯下身去,貼近肚皮嘀咕了幾聲,“囡囡乖乖等阿爹回來,不能煩你阿娘,別踢你阿娘……”
嘉月鼻間微酸,下唇更是咬得泛白。
既然早就觊觎着她手下的江山,又為何還要做出這副情意綿綿的樣子呢,倘若他再壞一點,她也便能更下定決心與他決裂了。
誰也沒想到,臨要出征前的夜晚,他們竟是這樣度過的。
天際逐漸泛起了一層魚肚白,外面的更聲一響,話音驟歇,又陷入了無盡的沉默裏。
離別的時分終将到來。
他悄然披衣而起,繞過屏風,徑自換上一身明光甲。
嘉月就這麽枕着手臂,透過昏黃燈火,望向屏風上的那個高大的影子,見他已經穿戴完畢,整整腰帶又繞過屏風來,她趕緊翻過身,換成平躺的姿勢。
“嘉月。”
“嗯……”她做出一副睡意朦胧的模樣。
他走到她跟前來,卻只是替她掖緊了被子,“好好保重身子,天氣寒冷,你便不必起來相送了,再躺會吧。”
嘉月本來便沒想過起身相送,聽他這麽說,反倒是生出了一點小小的愧疚感。
藏在被子之下的雙拳緊了又緊,這才緩緩地擠出了一句話:“祝皇上旗開得勝。”
雖是祝福,卻是不冷不熱的态度,習慣了她如此,他也釋然,嘆了一聲道,“好,多謝皇後祝福,我這就出發了。”
嘉月點點頭,目送他離去,直到隔扇重新被阖攏,最後一絲亮意從縫隙裏收束成一道淺淺的線,她才發覺自己的雙眼已模糊成一片……
又睡了會回籠覺,倒也沒再睡久,畢竟她現在又多了“監國”的重任,即便監的始終是別人的江山,也總算找到了以前的幹勁來。
雖說大婚三日內并沒有什麽事情可忙活的,可她是個閑不下來的人,一起床便叫人搬來了折子。
吃罷飯,她便轉到明間來,埋首于堆積如山的折子看了起來,好半晌,終于批了一小疊,剛擱下朱筆,就看春桃打簾進來道,“娘娘,路參領有事觐見。”
路參領?
嘉月眉心微蹙,她知道燕莫止任九門提督時,這個路參領就是他的直系下屬,頗受他信賴,只是自從他一路升遷,這個名字倒是不常聽到了。
燕莫止剛剛出發,這人下一步便前來觐見,嘉月凝神一想,便從中品味出貓膩來。
“快宣。”
春桃踅了出去,俄而引着一個身穿灰藍袍子,身形削瘦,臉上更是有些凹陷的武将進來。
路參領餘光掃了她一眼,又迅速地斂下了目光,這才朝她行禮道:“卑職參見皇後娘娘,皇後娘娘萬福金安。”
她眉毛半挑道,“平身吧,不知路參領有何要事觐見?”
路參領道,“回娘娘,此前皇上便吩咐過,要将娘娘當做他看待,因而卑職一辦完事,就趕緊來向娘娘複命了。”
“到底是何事?”她眉心皺得更緊了。
“娘娘,忻王已經到了旗山,”路參領說完又頓了頓,這才道,“卑職已經按皇上吩咐,僞裝成山匪,将他就地伏殺,至于其他下人,逃的逃,傷的傷,卑職并沒有對他們下狠手。”
嘉月心頭猛然一震,拍着扶手站了起來,“你再說一遍!”
路參領又平靜地敘述了一遍。
她呼吸都凝住了,想不通為何燕莫止會對燕申趕盡殺絕?擔心他逼迫他禪位之事東窗事發?還是擔心燕申會卷土重來威脅了他的地位?
腦海裏又将那日的情景演繹了一遍,按她此前的推測,得知她懷孕的,極有可能是燕申,那麽,他此舉會不會只是為了滅口?
可燕申落在他手上的把柄,究竟又是什麽?她想,是該好好地查清這件事的來龍去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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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西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