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實際上嘉月母親改嫁這件事并沒有這麽簡單, 因為牽涉到皇室醜聞,因而皇室下令封口,甚至不惜網羅罪名, 把得知真相的人全部處死。
在顧家更是統一緘口, 父母故去的顧星河,養在大伯父膝下, 以嫡次子之名養大。
這也是為何他分明知道自己的身份,卻始終不想與嘉月相認的原因。
如今這個秘辛被一個外人捅破, 倒也算不上外人, 用不了多久, 他就會成為自己的妹夫。
即便他與嘉月沒有相認, 按俗 , 他這個舅爺皇上他面前還可拿大一回。
再說, 皇帝的這個保證還是讓他态度略為松動, 畢竟為了得到他的首肯, 一國之君的他低頭在他面前認了錯, 足以證明嘉月對他意義非凡。
還有另外一點,兩人雖沒當面挑破, 可心頭裝的卻是同一件事情,那就是懷了孕的嘉月,已經不容她再繼續拖下去了。
是以顧星河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由着他去。
燕莫止第二次在朝堂中提起要立嘉月為後,廷臣已不像一開始那般驚詫。
反對的聲音也平息了些, 取而代之的是那些保持中立的臣子們, 燕莫止乘勝追擊, 讓欽天監算好最近的吉日,婚期就定在十日之後。
這個時間當然緊促了些, 不過因為邊疆動亂,皇帝的登基典儀都能一切從簡,婚儀當然也能,況且太後二嫁,原本就沒有鋪張的道理。
直到這時,燕莫止才尋得出理由去探望她,順寧門的那些禁軍早已撤下,嘉月當然也可以自由出入,只是為免被人看出端倪,她仍是深居簡出,幾乎還是窩在她的順寧宮裏。
這日燕莫止散了早朝,正要返回乾禮宮時,半道上驟然轉了方向,從另一條甬道拐入月洞門,直直地朝着順寧宮的方向走來。
現在他一出行,身邊便跟了一串奴才,走到哪都不方便,夜裏不便出現,只能趁着大白天裏才能名正言順地看她一眼。
他緩慢踱着步子,心頭纏繞着千愁萬緒,可臉上要表現得漫不經心,表現出這只是一次偶然的垂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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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他長了一張冷臉,從不顯山不露水,就連身邊侍奉的奴才也未察覺出有異。
大概是他走得太過緩慢,跟在他身側的奴才李渾暗暗觑着他的臉,誤以為他不大情願,于是自作聰明地問:“皇上是不是不知見了娘娘該說什麽?”
他瞥來一個冷漠的眼神,“怎麽?你知道?”
李渾躬下身子道,“奴才雖算不上是個男人,可倒也還是長了男兒心,對于姑娘,說不上十分了解,卻也是能看透一些的……”
他眉骨半挑問,“怎麽說?”
“那奴才就說了,說不好,還請皇上寬饒……”
他隐有不耐地斥道,“廢話一籮筐!”
李渾只得趕緊道來:“就比如,姑娘們都喜歡像三月春光那般暖和近人的男人,皇上,您這般玉樹臨風,要是多笑笑……該有多好。”
竟是些馊主意,燕莫止冷聲打斷了他,“不必再說了。”
說話間已到了順寧門。
李渾正張口要扯起嗓子道:“皇……”
他罷手道,“你不如先回乾禮宮吧。”
雖然不知道他為何又生氣了,但作為奴才,李渾很有覺悟,當下便蔫了下來,低聲求饒,“奴才知錯了。”
燕莫止拔腿進了順寧門,李渾忙不疊跟上他的腳步。
他才往裏走了兩步,驟然感到腿部一陣寒意灌了進來,風一刮過,刺骨的寒一下子鑽進了骨縫裏。
慢他一步進來的李渾也遭了殃,不過對比起來,還是不及他慘烈。
原來是柴唯剛澆完花,剩下半桶水,直接往門口潑了出去,不偏不倚,正好把他潑成半只落湯雞。
一見到來人,柴唯吓得魂不附體,抖如糠篩地跪了下來,“不知皇上駕到,奴才死罪!”
燕莫止半邊袍子濕透了,濕重的布料裹在腿上,又是大冬天裏,這黏膩的感覺更加讓人不舒坦了。
他目光掃了他一眼,若不是見他雙腿打擺打得厲害,他幾乎要懷疑這是他的蓄積報複了。
“起來吧。”他淡聲道。
柴唯趕緊磕頭道謝,“奴才多謝皇上。”
他收回目光,舉步往殿裏走去,一路上春桃、仲夏等人見到他都露出了驚詫的表情。
李渾朝她們比了噤聲的手勢,她們才無聲地朝他福下身。
眼皮耷拉着,自然便見着他袍角濕了,上面還結了一層薄薄的冰碴子。
氣氛驟然轉冷,三人正心頭徘徊着要不要适當關懷一下,可想到娘娘,嘴皮子動了動,竟都沒有發出聲音。
燕莫止倒也不在乎,只問:“娘娘這程子,可有吃好睡好?”
“有……”
“沒有……”
“娘娘不清……”
一開口,三張嘴說出了三個不同的答案,才開了個頭,又紛紛閉了嘴。
得,他算是明白了這幾個奴才對他意見頗深,奴才都如此,更何況主子了。
不過他知道這幾個跟在她身側十幾年了,對她的忠心倒是不能懷疑的,是以他也沒有怪罪她們。
“娘娘現在在幹什麽?”
這回再也不敢撒謊,便道:“回皇上,她在書房臨帖。”
“朕看看她。”他說着已經邁入殿內,李渾當然也要跟着,卻被春桃堵住了去路。
“這位公公,不知您貴姓?”
“免貴,咱家姓李。”
春桃笑道,“原來是李公公,奴婢看您袍子也濕了,娘娘是金枝玉葉的身子,若是沾上寒氣,就不好了。”
李渾點頭道,“還是姑娘想得周到。”
仲夏接着道,“氣候嚴寒,李公公還是随奴婢到偏殿來吧,奴婢讓柴唯來伺候您換下濕衣。”
李渾勾頭朝裏看了一下,見裏頭沒有動靜,轉念一想,人家現在是只差舉行婚儀的未婚夫妻,跟前杵着個人,反倒不便了。
于是和善一笑道,“有勞姑娘。”
那廂的燕莫止兀自穿過明間,走到書房門首,擡手挑起簾子,許久沒來,心頭驀然閃起一絲昏天暗地的恐懼來。
自從他逼迫燕申禪位之後,兩個人還沒有過獨處的機會,如今大勢已定,再提及這樁舊事,都是上位者的強詞奪理罷了,非但不能令她釋懷,反而會更加重兩人的芥蒂。
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
透過簾子的罅隙往裏望了過去。
一個娟秀的身影便端正地坐在翹頭案前,低頭臨着帖子,冬日的陽光輕柔地撫在她身上,削弱了她的鋒芒,更令她周身都沐浴着一種母愛的光輝。
不過,這大約是他的錯覺罷了。
他就這麽站在門口,時間仿佛靜止一般,悄然凝着她一動不動。
嘉月掄了掄酸脹的小臂,餘光才發現門簾半挑着,便扭頭望了過去,卻見門簾啪的一聲掩了回去,可到底慢了一步,那雙黑如寒潭似的眼,還是落入了她的眼。
她心頭猛然一縮。
腦裏卻無端地飄到幾年之前,那個陽光明媚的午後。
那時的她是燕無畏的寵妃,提了小食上乾禮宮給燕無畏,因為他召見臣子,便只能坐在偏殿等他。
俄而一個芝蘭玉樹的身影從殿內出來,她從暗自感慨他身段氣質不錯,到驚恐于他那道猙獰的疤痕,可最難忘的,還是他的眼睛。
他的眼狹長,眼皮又很深邃,墨色的瞳仁顯得有些淡漠,又令人看不穿。
可如今千帆過盡,再見到他這張可憎的臉,卻是截然不同的感受了。
“既然來了,躲着做什麽,莫非敢做卻不敢當?”她鼻間輕嗤道。
燕莫止這才硬着頭皮打簾進來,垂頭喪氣的模樣不像是剛初登大寶的皇帝,反而像只落了湯的喪家之犬。
嘉月不耐煩地牽袖研墨,恨不得把那塊墨條當成他來磋磨,一圈圈轉得沙沙作響。
他走了過來,輕聲道:“我來吧。”
嘉月倒也不客氣,把墨條丢給了他,便重新坐回圈椅裏,抱着雙臂斥道:“好好磨,磨壞了叫你賠!”
“好。”願意和他說話,便是個好的開端。
他牽袖研起墨來,嘴角甚至幾不可查地揚了揚。
嘉月看着他一副心情愉悅的模樣,心頭又不稱意了,一股郁氣在胸口亂竄着,燒得她渾身不舒坦。
“算了,我不過開個玩笑而已,我算是個什麽東西,哪敢勞煩皇上替我研墨啊……”她又丢下了一句酸不拉幾的話,果然,話音甫落,見他手上的動作停了下來,臉上的笑意也僵住了。
“嘉月……”
嘉月這才想起,她與他的婚儀,過了今日便只剩下九日了。
難道餘生都要這麽度過嗎?現在屈服,與他扮一堆恩愛的夫妻,是不是會更好過些?
可憑什麽要她屈服?
她垂着眸又重新提起筆道,“皇上想說什麽就說吧,不說,那我就要練字了,恕不奉陪。”
“嘉月,”他躊躇着說道,“我知道現在說什麽,都不能平息你的怒火,是我辜負了你的信任……不過,眼下赤随岌岌可危,你是個蕙質蘭心的人,你說,我還有更好的選擇嗎?”
“皇上不必解釋給我聽,我只知道,但凡你有将我放在眼裏,不會做出這種先斬後奏的事情,再說——
“你更不必說得你好像無路可選,是你打從心裏就不服我掌權罷了。”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再解釋下去,很難不說不會吵起來。
燕莫止只能強壓下卡在嗓子眼的“辯解”,聲音又軟和了幾分,“這件事我确實有錯,你想罵就罵吧,我不會反駁。”
“我才懶得罵你,只要你別再惺惺作态,我也不會上趕着找你不痛快。”她說着繞過翹頭案,踅到暖炕前落座。
眸光一瞥,這才發現他袍角不知何時,竟濕了一片,暗沉的顏色分外刺眼。
她腦海登時閃過一個念頭,這又是什麽苦肉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