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燕莫止覺察到她的目光, 腳心有些不自在的繃了起來,就在這沉默的當口,那廂的李渾已換了身幹爽的衣服, 正想一睹傳言中那個絕代芳華的娘娘, 便尋了由頭讓忍冬幫忙引路,無聲地入了明間。
當然, 簾子是斷不敢随意掀開的,于是踹着兩手站在書房門口, 豎起耳朵, 仔細聽着, 書房裏安靜的詭異, 他就知道, 皇上不懂讨女孩子的歡心。
于是清清嗓子, 隔着簾子喊:“皇上……”
有人打破了尴尬, 燕莫止的臉色才和緩了些, “有事直說。”
正事是沒有, 不過他順口便扯了一個,“外面下雪了, 一時半會怕是走不了,要不……您先再待會兒?”
說完,他不禁暗自佩服起自己來,如此體察君心的奴才,怕是沒有幾個了吧?
也是鬼使神差間, 燕莫止覺察到他的用意, 又想起他倒是個機靈的, 有他在,說不定還能替他解解圍, 于是喚他進來。
“春桃——”嘉悅見狀亦是扯起嗓子喊道。
于是就在李渾入內後,慢一步趕過來的春桃也趕緊先進了書房。
兩隊人正面相對,中間仿佛隔着一道看不見的屏障。
左側是氣定神閑喝着她的普洱茶的嘉月,和她身側那個冷着一張臉的春桃。
右側是局促地站在地心的燕莫止,和他不明所以的奴才李渾。
李渾自進書房後,便朝上首的明豔的婦人行了禮,“奴才參見皇後娘娘。”
這才偷偷掀起眼皮看她,只見這個年輕婦人長了一張豔若桃李的臉,舉手投足,更是有一種超脫凡間俗人的美感。
怪不得皇上要娶她為後,他心頭暗嘆了一聲,只是她蛾眉微蹙,一雙波光潋滟的眸裏怎麽有種不善的情緒,再看他身側的宮女,也有一種同仇敵忾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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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的目光流連在帝後之間,正要從這詭異的相處模式中琢磨出點什麽來時,确定耳邊,一道低沉的聲音響起。
“李渾。”
被叫到名字的他,魂都丢了半邊,戰戰兢兢地垂下不該看的目光,猛然間,他袍角居然還濕着。
屋裏通着地龍,一冷一熱,上面的水跡已被烘的半幹,只是那道暗色依舊有些矚目,再低頭瞧着自己身上這身幹爽的衣服,做主子的裹着一襲濕衣,做奴才的反倒換好了衣服,豈不是找死嚒!
他心頭一陣懊悔,自己只顧看戲,竟把這茬給忘了,實在是罪該萬死!
又轉念一想,皇上在順寧宮又沒有換洗的衣物,更不能委屈他穿着太監的衣服,是以趕緊開口找補道,“奴才在,皇上,您在此先等着吧,奴才馬上回乾禮宮給您再取一套幹淨的袍子來。”
話音甫落,也不等他回應,便撒開腿逃命似的離開了書房。
嘉月向春桃瞥去質疑的眼神,春桃才俯身在她耳邊低語了幾句。
原來竟是這麽回事,她心頭不禁又暗忖,這人到底是真傻還是假傻,一個皇帝,還讓奴才弄得如此狼狽?
不過她心腸比鐵還硬,不過是被潑了水,又怎能讓她為他掀起半點波瀾?
不過臉上倒還不能做得太絕,便吩咐春桃:“天寒地凍的,皇上又是金尊玉體,受了寒可怎麽得了?快去熬一碗姜茶來吧!”
燕莫止最受不了她狀似關懷,實則句句帶刺的話,便開口謝絕,“不必勞煩,我自幼長于鄉野,皮糙肉厚的,這點倒不妨事。”
嘉月扯起嘴角,慢吞吞地擱下茗碗,扭着腰肢走到他跟前來,“好吧,姜湯不喝便算了,不過這身濕衣服得盡快脫下來,否則黏在身上,寒氣入侵,可就不好了。”
說着,她的手已伸到了他的衣帶處,“讓臣妾侍奉您寬衣吧……”
燕莫止仿佛被什麽東西蜇了一下,肩膀一縮,下意識倒退了兩步,脊背貼在冰冷的牆壁上,緩了緩才開口,“用不着勞煩你,我自己來。”
說完,他擡袖扯下衣帶,正要褪下外面的直裰時,眸光卻瞟向了春桃。
“我不習慣別人看着,你還是讓她出去吧。”
嘉月朝春桃使了使眼色,春桃會意,這才打簾出去。
他這才褪下外面的直裰,因為氣候寒冷,裏面又穿了一身天青色的貼裏,貼裏雖也是半濕了,可到底不如外面的直裰嚴重,便适可而止地住了手。
嘉月瞥了他一眼,倒也沒再說什麽,悠悠地踱回暖炕坐下,這才想起把他晾在這到底不好看相,若是被他那個奴才知道,再嘴漏叫那班言官知道,那就不大好了。
思至此才扶了扶鬓道:“皇上也坐吧,回頭臣妾要是被那班言官扣上帽子,參上一本,那臣妾就更加無立錐之地了。”
他幾步走過來,隔着炕幾,在她右側落座,急欲解釋,“沒人敢參你的本,我保證不會有這種事情發生。”
嘉月揉了揉耳垂,順着摸到那只耳珰,底下的石榴石輕微晃着,豔得滴血,也映出她充耳不聞的殘酷,她朝他飄來一個狐疑的眼神,又似笑非笑地搖到多寶閣上的玉器上了。
他這才恍然想起自己曾經在她面前立下的保證,每一個誓言都被他親手摧毀了,不怪她要露出這麽鄙夷的表情,原本就是他在她這裏消耗掉她所有的信任。
沒見到她時,每一刻都度日如年,可真正見到她時,他竟也是相同的感受,她每一個漠視的眼神,每一句戳心窩子的話,都讓他想逃離這個地方。
可是他不能,他只能硬着頭皮坐在她身側,接受她的淩遲。
他抿了抿唇,默了半晌才又拐彎抹角道:“聽說你腸胃不适,近來還吃得下飯嗎?”
嘉月道,“近來胃口倒還尚可,只要皇上別出現在我面前給我添堵的話。”
他嗯了一聲,便不再說話了。
李渾磨磨蹭蹭拿來了衣服。
燕莫止換完衣也不再停留,轉身叮囑她要多保重身體,便拔腿走了出去。
外頭還簌簌下着小雪,李渾給他撐了傘,他踩着雪慢行着,冷風在耳邊呼嘯而過,他深吸了口氣,刀子一般的冷氣鑽進了五髒六腑裏,比起将才一室如春的室內,卻是多了股痛快的感覺。
他搖了搖頭,繼續吐納了幾口氣息,這才回了乾禮宮。
翌日是納征,也就是下聘,嘉月娘家沒什麽人,僅剩的姑母一家走得也實在太過疏淡,因而一箱箱的聘禮從各個庫房精心挑選了最金貴的布匹玉器等物,當然,像傳統的梳子、剪刀、尺子、壓箱錢等,一概俱全。
箱籠卻不是擡往廣陽,而是直接挑了送到順寧宮來。
十幾口箱籠,每個都沉重無比,需得兩人才擡得動,堆在明間裏,幾乎沒有了落腳的餘地。
仲夏春桃清點了一遍,見皇上如此鋪張,不禁暗暗結舌。
清點完銀子,嘉月卻懶得看,讓他們擔回庫房。
她不禁苦笑出聲,她剛掙出一個牢籠,沒想到,卻還是成了另一個人的金絲雀。
她再一次把自己嫁了出去。
不過,這還是她第一次收到聘禮,婚期雖然在即,可流程卻一個也沒少。
又過了幾日,婚服也織好了。
雖然時間短促,可那鳳冠霞帔卻依舊縫制得很精致,赤色的诃子裙上繡着石榴百子,最外面是綠色的緞面大袖衫,用金線繡着龍鳳呈祥,朱紅的翹頭履上也是繡着百子千孫的紋樣。
她讓忍冬翻皇歷,這才發現,原來第二天就是婚期。
這麽多天了,他居然再也沒出現過,不過,一想到明日,她頭又開始疼了起來。
平日可以避着不見,昏禮顯然不能,不僅不能,到了晚上還得洞房。
再說,自大盛以來,帝後成婚,皇帝也破天荒地得以休沐三天,在這三天裏,帝後同居坤安宮,直到三天後,才各回各宮。
因為帝後多是政治聯姻,婚前兩個陌生的人,老祖宗為了兩人能迅速地生出感情,也是費勁心機,當然還有一點,便是為了早日誕下皇嗣。
不過,于嘉月而言,皇嗣早在腹中,這三日的相處,便成了煎熬,她已經在認真地琢磨起明日應當以何種态度去面對他了。
心頭抗拒,睡覺也不安穩,到了後半夜睡去,卻是醒不來了。
天還沒大亮,劉夫人便侯在了順寧宮外,她是劉太師的夫人,也就是上有老,下有小,阖家幸福,品行也無可挑錯的“十全婦人”①。
眼看日頭都已經升上當空了,那頭的新娘子還沒醒,可對方畢竟是皇後,她說也說不得,只得旁敲側擊地問仲夏,“敢問姑娘,娘娘準備好了嗎?”
仲夏進來複述了劉夫人的話,嘉月這才悠悠轉醒。
其實她早就聽到外頭的動靜,卻故意延挨到現在在起,從前她恪守規矩,事事想力求做到最好,可今日她卻有些倦怠了,她不要做一個完美的“假人”,她就是最真實的自己。
洗漱過後,她又懶洋洋地喝下 一碗甜羹,重新漱了口,這才宣太師夫人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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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為出嫁女子梳頭的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