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盉丘大軍來勢洶洶, 軍報一封封如雪片般呈了上來,燕莫止剛看了兩封,見局勢緊張, 他指尖驟然一抖, 這才拆起第三封。
沒想到信還沒拆完,便有太監進來禀報, “皇上,顧銮儀顧大人有事求見。”
恰好趕着他心情煩躁的時候, 他不想再見他那張令他火上澆油的臉, “不……”
正欲說不見, 轉念一想, 或許是嘉月那邊有了消息呢。
他不禁苦笑, 如今從他的住處走到順寧宮, 甚至還不用着一盞茶的時間, 可離得越近, 越需避嫌, 再說順寧宮如今被圍得鐵桶似的,連他要悄無聲息的溜進去, 也幾乎不可能。
想要知道他的消息,還得拐彎抹角從他這個妹夫身口中得到,簡直是令人啼笑皆非。
“宣進來吧。”
俄而,顧星河提着袍腳入內,緩步走到地心向他拜了下去:“臣顧星河參見皇上。”
由于此前對他印象不佳, 他決定晾他一晾, 于是繃着臉, 只顧着浏覽第三封軍報,連眼神都不曾瞟過, 仿佛當他是透明人一般。
顧星河倒也知道他必然厭憎自己,只得維持着姿勢,耐心等他看完信。
本以為得等上多時,卻不想他一目十行地閱完信,又重新将信折疊起來,這才調轉眸光朝他看來,“平身吧。”
“多謝皇上。”
他知道他的來意,也便直截了當問:“令夫人昨日又去了順寧宮,想必是把朕要立她為後的消息透露給娘娘了吧?”
顧星河原本就想來刺探他的心意,當然沒想過要瞞他,便拱手道:“回皇上,正是……不過娘娘她說……”
燕莫止猜到了結果,“她不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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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星河愕然,心裏來不及細想,只好應了聲是。
他繞過書案,曼聲分析,“顧銮儀也知近來邊疆不太平,朕臨危受命,為盡早穩固後宮朝堂而頭疼,朕又沒有三頭六臂,難免顧此失彼,唯一的辦法便是立一位德容兼備的中宮,而此前正與娘娘共事多時,對她為人還算得上了解,與其把後宮交給一個不知根底的人,不如讓娘娘承襲下去,你道是與不是?”
這倒是完全撇開個人,以家國大義出發,誰敢說一個不字?
不過誰都能揣着明白裝糊塗,顧星河卻不能,否則,他便是辜負父親臨終所托了。
“那臣能鬥膽替娘娘問一句話嗎?”
“你說吧。”
“皇上看中娘娘僅僅是因為她适合中宮之位?莫非對娘娘毫無私心?”
聞言,燕莫止濃眉微擰,轉過身來質問,“顧銮儀這話是什麽意思?難道是在質疑朕觊觎娘娘?”
顧星河徐徐道,“臣不敢,不過家國雖為重,可皇上的個人大事亦不能如此随便定下,臣只是為了皇上着想。”
他冷眸盯着他,忽而輕哼了一聲,“顧銮儀,你什麽時候學得跟那班文臣一樣酸腐?”
顧星河不禁想起,此前他還未封燕王時,兩人掌管整個京城的防務,時常針尖對麥芒地鬥嘴,後來,他一路平步青雲,而他則得罪先帝被貶,這才突現了尊卑。
而今他的一句話,勾起了他久遠的記憶,只是現下他成了皇帝,自己倒不便再出言不遜了。
“臣不過是不懂拐彎抹角而已。”
“那朕反問你一句,”他步步逼近,垂眸睥睨着他,“你究竟是為了朕着想,還是為了娘娘着想?”
一句話令他頓時語滞,因為心頭揣着秘密,怎麽看都像是心虛。
他知道自己頓了片刻,足以令他醋意翻天,再遲疑一分,就算他伸手扭斷他的脖子,也不足為奇。
為了引起不必要的誤會,他立馬澄清道,“娘娘是大綏的太後,又是大盛的公主,作為臣子,替她着想不是應當的嗎?皇上以為為何?”
“你……”他心頭猛然浮起潑天怒火,炙得他胸口隐隐作痛,旋即又明白他是在試探他的反應,如若自己反應過大,反而落入他的圈套,于是話鋒直轉道,“顧銮儀可真是忠心赤膽,日月可鑒。”
顧星河彎起嘴角道,“為人臣子,不過是分內罷了 ,皇上過獎了。”
見他一副反話正說的小人嘴臉,他只能一再克制,“顧銮儀還有何話要說嗎?”
這是要趕人了,他只得又抛出一句:“是這樣,其實臣今日是替娘娘來問這一句話而已,既然問到了,自然會讓內子如實回禀娘娘,至于娘娘怎麽想,臣也無法幹涉。”
真按這話說,他這輩子是別想得到她原諒了。
他擡眸從他氣定神閑的臉上反窺出他無言的挑釁,想必是他态度太過反常,已經被他洞穿了。
“令夫人尚有幼子要操心,況且現在氣候寒冷,哪裏能勞煩得動他三天兩頭往宮裏跑?”
他立即接口,“皇上不必擔憂,內子與娘娘關系好得很,自然是很願意多陪娘娘聊天解悶的,這也是按皇上的囑咐行事,又怎稱得上辛勞呢?”
他也脫口道,“顧銮儀左一句娘娘,右一句娘娘,朕沒見過令夫人,怎感覺你比令夫人還要上心?”
兩個男人相對而立,唇槍舌劍,你來我往,眼神裏幾乎要蹦出火來。
燕莫止見他毫不遮掩地對上自己的目光,正要回斥他一句大不敬,卻聽他緩聲道,“皇上喜歡娘娘吧?”
他怔了怔,只聽他又蹦出了一句,“皇上難道不想知道,娘娘是怎麽看待你的嗎?”
他心頭太過震驚,以至于沒再隐瞞,喉頭動了動,聲音裏有幾不可查的顫抖,“娘娘說什麽?”
“娘娘的原話,臣可不敢說。”
“說!朕恕你無罪。”
“那臣就說了……”他低眉順眼地打了個拱道,“娘娘說:‘以為您是一條忠誠的狗,沒想到是一條白眼狼。’”
“顧星河!”他一把火登時竄到天靈蓋,踅過身想拿起書案上的硯臺丢過去,手剛碰到硯臺,眼眶卻先熱了起來。
他兩手撐在書案上,垂着頭,緊咬牙關,壓抑着體內翻江倒海的思緒,半晌他那寬闊的肩背,仿佛支撐不住似的弓了下來,也沒了争鬥的心思,“你退下吧……”
顧星河光是見到他的背影,便能感受出他臨近崩潰的界限,再繼續說下去,就是嫌命太長了。于是也沒逗留,便退了出去。
燕莫止聽到腳步聲漸行漸遠,整個人順着書案滑了下來,一下子跪坐到了地上。
他坐擁萬裏河山,可失去了更多。
自從匆忙中做出了這個決定後,他每日都陷入懊悔之中,可前線和朝堂上的事情未定,一件件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令他無暇再生出這種悲春傷秋的愁緒。
他揾去眼角的水漬,重新冷靜下來,坐回寶座,他喚來了心腹,“忻王到哪了?”
忻王啓程去封地的路途,一直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進行的。
“回皇上,剛過雲崖,正往旗山趕去。”
他垂着眸子,聲音凜冽如窗外的北風,“嗯,到旗山就動手,記住,別人的命可以留,忻王必須死。”
“是。”禁衛領命前去。
他又拿起明日登基典禮的章程仔細翻閱了一遍,免得出了岔子。
當他正式登基,嘉月便成了那個名不正言不順的人,可腹中的骨肉又不會等人,若不趁這次機會,一舉立她為後,再過幾個月,肚子開始顯懷,便由不得他選擇了。
這廂天人交戰,到最後也沒個結果,她們堂姐妹關系不錯,偏偏他又與顧星河剛撕破了臉皮,難道又要他低下頭去找他夫人充當說客?
翌日。
登基大典進行得很順利,典禮散去,他又留下顧星河。
空曠的大殿裏只有君臣二人,他的聲音回蕩在殿內,“朕為昨日之事,向你道歉。”
顧星河愣怔當場,須臾才反應過來,他這是黔驢技窮,迫不得已,只能又找上他了。
“皇上不必如此,臣擔當不起。”
“請顧銮儀移步一敘?”
于是兩人邊走邊談,一直回到乾禮宮,入了書房。
燕莫止屏退衆人,這才轉過來,看着他,一字一頓道,“顧銮儀不是想替娘娘問一句話?”
顧星河已有意料他會說什麽,然而真正聽到他說的這席話,是遠超他所料了。
他的聲音很平靜,想必是克制了再克制,卻是猶如巨石落入心湖中,一下子卷起千層浪來。
“朕撒了謊,娘娘于朕,就如同明月,朕是凡間俗人,原本自是……摘不到月亮的,可有朝一日,月亮墜入了海中,朕明知鏡中花海底月不過是一片虛無,可還是義無反顧地跳入了海中……娘娘不是當朕是一條忠誠的狗嗎,餘生,朕依舊甘願做她的狗。
“就算娘娘這輩子不肯原諒朕,那朕為會傾盡所有,護她一世周全。”
燕莫止說完,再度看向他,挑起嘴角問:“這樣的保證,你滿意了嗎?”
“舅爺。”
顧星河眸裏閃過一絲訝然,旋即才笑了起來:“臣家裏都閉口不談的密事,皇上又是如何得知的?”
“怎麽,就許你拐彎抹角刺探朕和娘娘的密事,不許朕詐你一次?”
原來只是猜測嗎,顧星河不禁愕然,原來自己竟被他輕易地套了話。
不講武德!心頭不禁又嘲諷他一句。
不過,既然被他猜了出來,也沒必要隐瞞了,他回道:“臣很想知道皇上是從何處猜起?”
燕莫止的确只是猜測,因為嘉月與他走得過近,他不免每次見了他便失了理智,先入為主的想法也讓他忘了去琢磨他是不是別有用意。
可他聽說,他與夫人感情深厚,怎麽看都不像是對嘉月有企圖之心的樣子。
可他卻對他百般阻撓,這又是為何?他只能讓人查探他的底細,這一查,竟讓他查出個驚天秘密來。
原來,嘉月的母親原本是顧家婦,後來才改嫁入了東宮,可她到底有沒有留下骨肉,這卻是查不出來了。
可以得知的是,嘉月的母親入東宮後,顧靈運便未曾再娶,直到後來得罪了太子,這才被判了死刑。
顧星河名義上是顧靈運的侄子,可他對嘉月過分的關心讓他腦海裏浮現起一個荒誕的猜測。
是的,一切只是他的猜測,沒想到,竟也是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