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嘉月在各個殿裏拜過一遍, 便在客舍裏落了座,因是重陽,寺裏準備了菊花糕和一些時興的糕點, 她讓人把窗都敞開, 牽袖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茶是新出的秋白茶,帶着一絲蘭鈴的清香, 入口甘甜,回味香醇。
她就這麽不緊不慢地品着, 眼睛卻一瞬不瞬地關注着窗外的動靜。
當然, 她在等燕莫止的出現, 可又不止在等他一人, 若是她今日如此盛裝打扮, 還不能引出幾個別有用心的人, 豈不是白費功夫?
她這間客舍就在天王殿左側, 寺門進進出出的人盡收眼底。
時辰慢慢流逝, 除了正常的香客, 并未有可疑之人出入。
杯裏的茶已見了底,仲夏問:“娘娘可要再續一盞。”
“不了, 這個時辰,攝政王該過來了……”
話音剛落,只見燕莫止一身玄甲昂首闊步地入了寺,深刻冷峻的五官凜然正氣,漆眸掃了一眼, 身後便驟然蹿出一群身着玄甲的羽林軍來。
“盉丘細作越獄到了此處, 衆軍聽令, 将寺廟圍起來,所有人暫且不得出入!”
羽林軍訓練有素, 一下子就将寺廟圍了起來,另一隊則破開客舍,一間間搜捕,不放過一個角落。
燕莫止按着別在腰間的重劍,鋒銳的眸光轉了一圈,這才一步一步地朝着嘉月道客舍走來。
提前潛伏在此處的等着觀看好戲的一幹臣子,都被不留情面的羽林軍揪了出來,所有人被押進大殿,大家面面相觑,才知道中了計。
今日的嘉月一襲紅色,帶着勝券在握的悠然自得,是以,燕莫止剛進了寺門,隔着了那麽遠,還能一眼便分辨出她的方位。
剛到客舍門首,門便自動從裏面打了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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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月容光四射,令人不敢直視,他長睫掩下滔滔欲念,虔驚地朝她施了禮:“娘娘,寺裏所有人被捕,一只蒼蠅都沒有逃出去。”
“很好。”
他又彎唇道,“娘娘還想怎麽做,臣便是你的刀。”
“懲一儆百。”
“好。”
嘉月邁過門檻往外走,冷不防袖子被扯住了,她愕然地垂下頭,卻見一道黑影從眼前掠了過去,再仔細一瞧,他的手已負到身後去了。
她怔了怔,以為将才只是一個錯覺。
她擡手撫平了袖口的皺褶,竟是沒來由地感到一陣空虛。
他避開了一步道,“娘娘先走吧。”
“燕莫止。”她經過他身側的時候,用僅有兩人聽得到的音量緩緩吐出了這三個字。
他擡起晦暗不明的眸,明知道此時時機不對,可眸光還是認真地将她的臉描摹了一遍,不肯放過任何一絲蛛絲馬跡。
他聽到她聲音裏有微弱的顫抖,就是這麽一點尾音,讓他的心頭也抑制不住地顫栗起來。
可她的臉色波瀾不興,并看不出一絲波動。
大概……這只是他的錯覺罷了。
再度開口,他的語氣已經克制了再克制,幾乎聽不出一絲情緒,“娘娘有事盡管吩咐。”
“那晚說的話還作數嗎?”
“當然。”他不假思索道。
“好,我原諒你了。”
只是不會再為一個人動心了,她心裏又默默的補充了一句。
燕莫止胸前那股郁悒的濁氣終于一吐而快。
“多謝娘娘願意再給臣一次機會。”
嘉月瞥了他一眼,并不應他,擡腳便要往大殿走去,可再一次經過他身前時,她的袖子又有了微弱的拉扯感。
她直瞪瞪的目光飄向袖口的交接處,這回他沒有放開手,而是将手上的一抹紅色迅速的塞入她手裏。
“我在山腳下見到一顆茱萸長的正好,就順手給你摘了一支,”他說完頓了許久,又補充了一句,“祝你沒病沒災,光複山河。”
“多謝祝福。”嘉月不顯山不露水,握着那一支茱萸,指節微微泛了白,只是她的袖子寬大,不仔細看幾乎發現不了那一截延伸出來的紅色。
她說完,便揚長而去。
她沒有佩戴起來,不過眄了一眼,便随手将它遞給了仲夏,并吩咐道,“把它收好。”
仲夏俯首道是,卻沒料到不慎竟是失了手,紅馥馥的果實一下子掉到了地上,沾上了一層灰。
“娘娘恕罪!”仲夏大驚失色,正要撿起來時,卻聽頭頂傳來淡淡的聲音。
“算了,不必揀了。”
她悄然舒了口氣。
嘉月回到大殿時,見到那些身着常服的官員們,被一群玄甲重兵用長槍指着,臉色都有些慘敗。
也是,都是高門世家出身的權貴之身,驀然被當成嫌犯逮捕起來,是誰臉上都挂不住。
她的目光一一掃了過去,将在場熟面孔都記了起來,卻是什麽話也沒說,要的就是他們自取其辱。
“參見聖淑。”在場的諸位臣子自知隐藏不住,伏身跪了下來。
其他的僧侶和香客這才反應過來,誠惶誠恐地跟着跪拜道:“聖淑千歲千歲千千歲。”
“諸位都平身吧。”她泰然開了口,只見春桃已搬來了一張交椅,她略提起裙裾坐了下來,直接在大殿裏升起了堂。
禮部郎中心虛地開了口,“不知聖淑有何用意,為何将臣等都拘捕起來啊?臣等可是什麽也沒有做啊……”
“對,這是不是有誤會?”
一個人開了口,其他的人都旁敲側擊地給自己撇清關系。
“白祭酒、羅郎中,喬禦史,謝員外郎……”嘉月看着那些做賊心虛的人,一個個點了名。
被點到名的人心跳驟然停止,偏她說的極慢,仿佛鈍刀子割肉一般,直到最後一位的名字被她念了出來,這才又扶了扶雲鬓上的釵環道:“諸位可真巧啊,都約着登高賞菊呢?”
大家怏怏地對看了一眼。
“對……”喬禦史決定将錯就錯,剛嗫嚅地動了動嘴皮子,卻有另一個聲音同時響了起來,那篤定的語氣将他衰憊的聲音掩蓋了下去。
“看來不是。”
他突然反應過來,聖淑是何等精明,倘若在她面前扯了謊,也能一眼被她戳穿,于是立馬改口道,“臣是陪娘子來上香的,沒想到才這竟遇上了……”
嘉月還沒開口,殿外卻有一道魁岸的身影悄然入內,一身剛硬的玄甲泛着寒光,身後的紅色鬥篷卻随着走路微微鼓起,清湛的五官透着冷厲,他緩緩越過衆人,徑自走到她身側颔首道,“臣已經将這座寺裏裏外外都搜了一遍,沒有抓到細作。”
“細作?”燕莫止的話令全場嘩然。
嘉月淡然補充道,“前些日子被捕的清羽真人逃獄了……并且,我們的人一路跟蹤他到了此處,今日是重陽,寺裏人員出入大,在場的人,都有與之接頭的嫌疑。”
話音剛落,在場的臣子無一不吓得腿軟,連連喊冤。
“諸位放心,朝廷不會冤枉任何一人。”
當然,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便是了。
審訊排除了部分無辜之人後,剩下這些難以辯解為何齊聚在此的官員便要換了個地方重審了。
盡管那些人連聲叫冤枉,可又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羽林軍受了命令,押解時根本不留情面,十幾人在瞬間便壓入了西獄,等待提審。
好戲演完,到了各自散去的時候,嘉月率先登上了車辇,燕莫止朝她揖了一禮,平靜地目送她離開。
這才從腰間革帶掏出那枝被她丢棄的茱萸來,自、虐般的揉進了掌心,豔紅的表皮破裂,鮮辣的汁液流了出來,紅得似血,灼得掌心猶如針紮,可他的心遲怔怔的,竟像是一時沒反應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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郦府。
得知消息的郦首輔氣額頭上爆出了青筋,一把将茶杯裏的熱茶潑到了柳明身上。
他戳着他的額頭,飛沫濺了他一臉,“你以為你成了秉筆,翅膀硬了?連老夫也敢唬弄?”
柳明沒有絲毫動彈,只低眉順眼道,“奴才不敢,奴才從來沒有這麽想過,可能是……太後對奴才起了疑,特地給了奴才假密信,是奴才失察……”
郦首輔乜了他一眼,這才漸漸地平複了怒氣。
“不能再坐以待斃了。”郦首輔重重地吐出來一口濁氣。
藺嘉月如此大刀金馬地捕了這麽多人,為的不過是震懾其他廷臣,這就是敢與她作對的下場,可想而知,明日的朝堂又是怎樣的一番動蕩了。
眼下他的擁趸已被她除了半數,而今剩下的那些人,會不會還始終如一的擁戴着他?當然,他明白,這世上沒有永恒,一旦受到威逼利誘,人心就會動搖。
他已經沒有拖延的資本,唯有速戰速決,方能有一線生機。
他目光轉回到眼前這個任勞任怨的人來,好在他與藺家有着舊仇,這個人暫時還是可靠的。
他也沒有其他籌碼了,只能冒險一試。
“你也不願藺嘉月光複大盛吧?”他一面掏出手帕親自替他揩去茶漬,一面諄諄教導,“你以為她是一介女身,可你想過沒,自她垂簾聽政以來,誅殺了多少廷臣,如今只是不敢暴露本性罷了,倘若她沒了掣肘,她大可廢了皇帝,自己掌權登基,既然她對你已經起疑,那到那時,她還能容得下你嗎?”
柳明惶恐地接過手帕自己擦了起來,長睫顫了顫道,“奴才明白。”
郦首輔又交待了一番,這才放他回了宮。
柳明回到宮裏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他這才想起,今日是重陽節,往年,春桃都會做了菊花糕給他帶來,可今年卻是什麽都沒有了。
他向來愛潔,睡前必須泡了澡,等他回到黑黢黢的屋子,掌起燈,拿出一卷書慢慢地翻閱起來,可腦裏紛亂,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他想起那次,春桃得知了他與郦首輔過從甚密,當機立斷就與他斷了情。
閉上枯澀的眼,腦海裏卻是之前共度重陽的畫面。
“來,一口氣把它吃掉——”她的聲音就在他耳邊回響,她就站在自己身前,拈起一塊菊花糕,像逗孩子一般貼到他嘴邊,他一張口,她便赫然收回了手。
拉鋸了幾次,他哭笑不得,只得無奈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小口。
“好吃嗎?”她仰着頭,眸裏是璀璨的銀河。
他點頭道好。
他又望向空空如也的書案,自己擡手倒了一盞酽酽的茶,一口氣咽入腹中,一股澀意從舌根一直蔓延到五髒六腑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