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盉丘自顧不暇, 綏軍不戰而勝的好消息很快便傳到了嘉月耳朵裏,彼時的她還在跟一幹大臣商讨着下一步的計劃,一聽到将領來報戰況, 所有人都眉心都舒展開來。
隔着人群, 燕莫止的目光飄了過來,淡淡地在她臉上定了一瞬, 便掩下長睫道,“聖淑果然神機妙算, 倘若不是您當下立斷, 以如今盉丘雄厚的實力, 恐怕還有得一打。”
嘉月亦是掃了他一眼便移開了眼神, “攝政王不必過獎, 綏軍能大獲全勝, 不是朕一人的功勞, 更是與諸位大臣和将士們脫離不了幹系。”
她的自謙令在場其他的大臣身心熨貼, 紛紛表示, “攝政王說得沒錯,臣等不過是聽從聖淑的吩咐行事, 不敢居功。”
只有郦首輔幾不可查地眯了眯眼。
如今太後又憑着不矜不伐的态度籠絡了諸臣,他知道他只能抓緊時間了,否則,等她綿裏藏針地籠絡了其他臣子,下一步, 就改把矛頭對準他了。
好在柳明這一個暗樁潛伏得極深, 她目前還未發覺有異, 自從他得知了太後和攝政王的私情後,便讓柳明一直暗中盯着他們。
可他倆卻避起了嫌, 恰逢邊境戰亂,一時還真拿不到把柄,不過,那廂的戰火終于平息,這場戛然而止的好戲又該重現天日了。
他眸色黯了黯,一個計劃在心頭盤旋,不在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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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陽節已近在眼前,自從上次鬧了不愉快,兩人甚至沒有一個獨處的時間修補裂隙,直到這會子閑暇下來,嘉月才有空來給他寫了一封密信。
她臨窗而坐,短短的信寫了又揉掉,反複寫了幾張才寫了一張滿意的,便吹幹了墨跡,折成一個方塊交給了春桃,“春桃,這封信,幫本宮遞給攝政王。”
不必她交待,春桃自然知道該如何把這封信遞出宮去。
于是,春桃二話不說地應了下來,把信藏在袖籠裏,往殿外走去,直接繞過了順寧門,準備拐過南門直接遞給那個信得過的将軍。
卻不想剛穿過月洞門,經過一片竹林裏,一個身着直裰的白淨男子從樹影下走了出來,着實把她怔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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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回過神來,才發現那人正是許久未見的柳明。
前些日子,他們吵過一架,由此便分開了,不過是對食的關系,沒有真正的海誓山盟,更沒有一紙婚書的束縛,分開了就分開了,各自另找一個,也不是難事。
“喲,柳秉筆?”春桃皮笑肉不笑地譏諷了一聲,又陰陽怪氣地朝他福身道,“奴婢還有事,就不打擾您散步了。”
她說完,扭着腰便從他身側走了過去,沒想到,小臂一陣熱意傳來,她扯了扯竟動彈不得,才發現他不知何時已經将她的手緊緊攥住。
她抿緊了唇,施了暗勁才将他甩開,卻沒察覺,袖籠裏的密信已滑落了出來,無聲地掉在地上。
她不悅地睨着他道,“做什麽動手動腳的,我們之間已經什麽關系都沒有了,再逾矩,我告訴娘娘去!”
柳明見她避如蛇蠍的模樣,不禁暗自攥緊了雙拳,垂眸望向地上那個疊得方正的紙片,擡腳邁近了一步,将它踩到腳下。
她橫臂擋住了他的靠近,“你別過來!”
他喉頭動了動,眸色似乎又黯了幾分,須臾才無奈地罷了罷手,“好,我不過去,我就站着。”
她又剜了他一眼,這才佯佯走遠了。
柳明盯着那個銀紅色的身影,直到她在自己眼裏化成一個模糊的影,這才收回目光,俯身拾起地上的紙片。
修長的手指将紙片迅速展開來,信上很短,一眼便掠完,“重陽節,中山寺,吾盼君至。”
他無聲地看完,又折回原樣,重新抛進草地裏,而後踅身離去。
藏在月洞門後的春桃這才揉了揉酸澀的眼,卻不料,越揉眼前越是朦胧一片,低頭一看手背,才發現上面沾了一層晶瑩的水光。
她輕吐了一句,“柳明,你沒有心。”
隔了數十步之遙的柳明當然聽不到她的低罵,可仿佛心靈感應似的,他的心還是狠狠抽搐了一下。
他感到眼前驟然一黑,深吸了一口氣,五髒六腑也疼了起來,不知自己最後是如何走出了宮裏的。
重陽節很快便到了,這日嘉月換上一襲石榴紅的八寶如意诃子裙,挽了一條香色披帛,烏黑的頭發绾成了望仙髻,插着一朵新鮮的墨菊以及三兩支金笄,脖子上則挂了一串紅珊瑚軟璎珞。
本就媚态天成的臉上更是淡淡地施了一層脂粉,更是豔如桃李。
自從先帝崩逝後,她鎮日不是素服加身,便是老成暗淡的朝服,到如今已近三載。
守喪三年不過是民間的規矩,天家裏節日多,規矩便松散些,一般只有一年,能堅持三年的,實則是少之又少。
這一份束縛她已經受夠了,一刻也不想再遵循,她從小衆星拱月的長大,張揚才是她的本性。
妝點完畢,仲夏取了幕籬給她戴上,長長的薄紗不僅遮住了臉,更是将這一身石榴紅的衣裙也全部遮去。
重陽節向來有登高的習俗,因此,她約見燕莫止的寺廟也是建于一座山腰之上的。
收拾停當,忍冬又拿出了香油果品,整齊的将它放入一個提籃裏,放到她的車上。
車辇規模不大,更沒有過多人随侍,只不過帶上春桃和仲夏,就如一個普通的貴婦人出行一般。
車輪開始滾動,銮鈴在風中發出清脆的響聲,嘉月支着額頭靠在車圍裏閉目養神,直到身下的馬車開始颠簸了起來,她睜開眼,掀起簾子往外看,馬車已到了山麓。
因為今日這身衣裙實在不便利,嘉月便讓太仆直接将車停到了中山寺門口。
馬車平穩地停下,太仆取出了落腳凳放在車轅下,對着門簾內敬重地喊了一聲,“大娘子,中山寺到了,請您下車吧。”
俄而門簾微動,春桃攙扶着嘉月下車,仲夏則提着一籃子果品跟着跳下車轅。
“你不必跟着了,就在這等着吧。”嘉悅淡淡的說道。
太仆不敢擡頭,只盯着地上的方寸之地看。
嘉悅擡腳轉入寺內,沒想到一陣風吹過,幕籬上的輕紗驟然被拂了開來,露出了石榴紅的裙裾,如焚燒的烈火恣意地落入太仆的眼裏。
太仆瞳孔晃了一下,心頭已掀起驚濤,他是崇臨元年入仕,至今未見太後穿着豔色,眼下傳言太後和攝政王有私情,今日她如此盛裝打扮,很難不讓人懷疑上香祈福是假,趁此機會幽會他人才是真。
不過他雖然驚駭,臉上到底不敢顯露半分,只垂着頭應喏,餘光見那抹身影已邁入了恢宏肅穆的寺內,才慢慢的擡起頭來。
嘉月一入寺門,轉頭就将幕籬取下交給了春桃,那一張明豔四射的臉便這麽赤裸裸地露了出來。
時下風氣到還算開放,大街上有不少抛頭露臉的貴女,每逢節令,以燒香祈福為由頭出門游玩的,更不在少數。
是以,當她露了臉,便受到了不少目光的洗禮。
男子們是仰慕得挪不開眼,相比之下,女子的目光則含蓄許多,想看又不敢直視,只能湊在一起竊竊私語。
當然,這些眼光不全都是善意,她們經過一對母女的時候,便聽那個母親低聲教導她的女兒,“做女子的應當恪守本分,賢良淑德,容貌再好也會凋零,是最不值一提的,懂嗎?”
那女子不過十三四歲,見嘉月越走越近,便不自覺的向她投來崇拜的眼光,母親見他不回話,又用胳膊肘撞了一下她,她才回過神來,卻是否定了她的話:“阿娘此話有些偏見,為何女子就該恪守本分,而男子卻不用呢?容貌雖然會凋零,可至少姹紫嫣紅盛放過,不是比什麽都沒有強嗎?”
那母親被怼得無言以對,扯了扯嘴角道:“你總是看那些閑書,心氣比天還高,你倒是說說讀了這麽多書,能有何用?難道你能科考入仕?”
少女一時氣結,跺了跺腳,沒說話。
嘉月扭過頭來,朝她綻放了笑意,“不試試怎麽知道不能呢?”
少女也立刻展開了笑顏,點了點頭道:“娘子說的甚是。”
“你叫什麽名字?”嘉月問道。
少女對上她的眼,不疾不徐道,“妾蔡氏,家裏行九,大家喚作九娘。”
嘉月的目光在她身上流連了一遍,繼而又望向她的母親,從她們言談舉止和服飾來看,推測她們出身高門,腦裏迅速将建京蔡氏的權貴過了一遍,這才道,“你父親是光祿寺卿蔡庸?”
兩人俱是一怔,九娘眨了眨眼,忽地冒出了一個荒誕的念頭。
眼前這婦人雖有着仙姿玉色,可眉宇間卻是隐約藏着不怒自威的氣勢,另她不自覺想起一個人來。
她嘴皮子剛動了動,嘉月便伸出食指,對她比了個噤聲的手勢,而後便拖曳着紅裙,登上石階,一轉眼,便消失在九娘的眼前。
荒誕的揣測變成現實,九娘震驚得張大了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蔡夫人亦是盯着消失的盡頭不放,湊近道,“怎麽了?這是誰啊?”
九娘扭頭看了母親一眼,嘴裏淡淡地吐出了四個字,“當朝太後。”
“什麽!她……”蔡夫人瞳孔狠狠一震,驚訝程度,完全不少于九娘,更令她後怕的是,她竟然在太後面前指桑罵槐,好在她看起來并沒有要追究的意思。
“阿娘,小點聲吧。”
蔡夫人這才噤了聲,将才剛得罪了大人物,這會子哪還有心思上香,于是拉過九娘從寺廟裏出來,馬不停蹄地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