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郦首輔如何計劃, 暫且按住不提,再說建京之北邊境處,便是赤随, 也就是魏邵的葬身之地, 當日戰況之慘烈,魏邵連全屍都不曾留下, 而他的上峰将軍雷介,親手在這裏為他立了一座衣冠冢。
這座衣冠冢建在半山腰上, 一面對着羚江, 俯瞰着神州大地, 猶如一個神明無聲地庇佑着将士們, 而另一面, 則是正對着江的對岸, 好似怒目金剛震懾着野心日漸龐大的盉丘國。
今日是魏邵的忌日, 雷将軍照例帶上一個酒囊, 走進那條熟悉的山道, 随手扯了根竹竿當拐杖,一步步地朝山上走去。
近來, 他腳上的痹症日益嚴重,有時候已經不能正常行走,可朝廷一日需要他,他便不能辜負了聖淑和皇上的心。
他今年已四十有六,算不上年輕, 但也還有力氣, 絕不是一無所用的糟老頭子。
一口氣爬到半山腰, 他扶着樹幹,勻了一下氣息, 這才繼續往前走,朝着他的墓碑走去。
墓碑四周都很幹淨,想必早上有其他的士兵打掃過了。
他走到跟前,看着墓碑上寫的幾個字“大盛參将之冢。”
“你小子……”
他說着搖了搖頭,跪了下來,朝他磕了三個頭,拔掉木塞,往地上淋了一圈酒。
而後便随性地撩起袍裾,直接在墓碑前坐了下來,唏噓地嘆了一聲,“八年了……你小子,就這麽心安理得地接受了我磕了八年的頭,你就不心虛嗎?”
雷将軍說着,仰頭便是灌了一口酒,酒性很烈,他一下子被嗆到,咳得眼角都微微發了紅。
“有人替你活着,放心吧,那也是個很可靠的後生,有他替你雙親養老,你也便不用愁了……”
他便這麽絮絮叨叨地說着,秋風不急不躁地拂過他的臉,日光也是柔和的,從樹影的罅隙裏投下一個個金黃的斑點,有一種說不出的惬意。
微醺的酒意上了頭,他登時感到有些困,于是閉上了眼,靠在墓碑上便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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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将軍!雷将軍!”不知過了多久,一個略帶焦躁的聲音猛然出現,他警惕性地握緊了腰間的刀,一個激靈便坐直了身子。
“何事驚慌?”
将士神色凝重道,“雷将軍,今早盉丘國越過地盤操練士兵,被辜參将抓住一個爆了頭,沒想到對方竟說我們仗勢欺人,二話不說便打了起來,辜參将豈能容忍被一個野蠻外族欺侮,也吩咐将士們無需客氣,打到他們哭爹喊娘,現下已經交戰起來了,這該如何是好?”
雷将軍已忿忿地站了起來,敲着他的頭冷斥道,“打,朝廷養你們這群人,不就是為了保衛疆土的嗎,那些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黃毛小子,就該讓他們哭娘去!”
将士應了聲是,再看雷将軍已經往山下走了,便加快了步伐跟着下了山。
雷将軍一邊走一邊朝地上唾了一口道,“早不來晚不了,偏偏挑了今日來,老夫我今日就殺了這群豺狼虎豹,以慰你們魏參将的在天之靈。”
年輕的将士不識魏參将,可也被點亮了滿腔的熱血,铿锵有力地重複了一句,“殺了盉丘賊,以慰魏參将在天之靈!”
二人很快便到了山下,辜參将一見到雷将軍,便給他報了戰況,雷将軍聽後便點了點頭道,“不必有所顧忌,直接把那些越了界的敵軍給老夫宰了,今晚犒勞将士們辛苦,給大家加菜!”
辜參将笑了笑,聲如洪鐘地朝所有将士道,“都聽好了,全力宰殺敵軍,一個不留,今晚加菜!”
受到鼓舞的将士們一個個像打通了任通二脈一般,心頭的血一滾熱,手中的刀劍橫刺豎劈,刀刀見血,一瞬間,敵軍的腦袋就如菜瓜一般咕咚咕咚地滾了下來,暗紅的血液浸透了大地。
全力厮殺,毫不手軟。
到了傍晚,瑰麗的殘陽如血一般地沐浴着這片紅色的疆域,将士們歡欣鼓舞,一邊唱起戰歌,一邊将敵軍的屍首堆成了小山,一把火燒了起來,濃濃的黑煙在空中翻滾着,直通雲霄。
天色漸漸黑了下來,雷将軍果然說到做到,吩咐廚兵宰了肥羊和乳豬,生起篝火,整扇肉塗上了香料,便串着炙烤了起來。
肥美的肉類一遇到火,便吱吱冒油,過了一會,一股炙肉的焦香味便撲鼻而來,令所有人都不自覺地咽了咽泛濫的口水。
鏖戰半日,正是筋疲力盡,饑腸辘辘的時刻,大家圍在一起支着下巴等着,廚兵把肉翻了個面,又烤上一會,拿刀子刺進肉裏,沒有血水流出,可見是炙熟了。
将士們眼睛泛了光,拿出匕首割肉,呲牙咧嘴地吃了起來,一個個吃得滿嘴滿手都是油。
吃飽喝足,又跳進羚江洗去一身污垢,一身清爽,該睡覺的睡覺,該站崗的站崗,不在話下。
比起這廂的歡歌載舞,江那頭,盉丘國的氣氛可謂是冷到了冰點。
大汗齊默爾吉一聽屬下來報戰況,立刻大發雷霆道:“可恨!這雷介竟然不顧情面,殺光我大盉丘的勇将,當本大汗死了不成!快召大臣來商議對策,定要把赤随軍打得片甲不留。”
大臣們一個個漏夜觐見,在大帳裏商讨對策,直到天光大亮才商議出了結果。
盉丘國雖吞并了幾個小國,可畢竟是個游牧民族,不如中原物資豐富,對于中原這塊肥美的腹地早就觊觎多時了。
從齊默爾吉的父汗起,便開始謀算了這一仗,因為八年前的一次重創,令他們不得不休養生息,令尋時機,而如今,時機已成熟。
據細作遞回來的消息,如今的大綏只有一個年僅八歲的傀儡皇帝,和一個妖妖嬌嬌的年輕太後,朝中勢力三足鼎立,可他們之間卻誰也不對付,鹬蚌相争,自然有漁翁得利,此時不出擊,更待何時?
在這一衆臣子中,就屬那個膚色黝黑,膀大腰圓的都埃裏特最惹眼,這人不是別人,正是之前輸在嘉月手上的使臣。
他真實的身份是盉丘國的大将軍。
那日射箭比試,盉丘國輸得無地自容,埃裏特更是萬萬沒想到,自己會輸給一個弱女子,自那日灰頭喪臉地回了盉丘國,便越想越不服氣,如今一有了進攻南下的機會,恨不得一舉吞下大綏,拿大綏太後的腦袋祭天。
當然在此之前,他更想看到她釵環搖搖欲墜,哭着向他求饒,那麽,他興許會多留她一會,亵玩一番再把她當抹布丢棄。
一想到這,他金色的瞳孔略微沉了沉,下腹也開始滾燙了起來,仿佛自己的暢想,已成了現實。
“大汗,臣請戰,請大汗給臣十五萬精兵。”埃裏特說。
奇默爾吉挑起眉鋒,“你打算如何打?”
埃裏特道,“兵分兩路,一路過羚江,直搗赤随,一路饒過玉林山,切斷綏軍退路,阻了他們的援軍,只要拿下赤随,建京便成了沒有屏障的都城,大汗稱帝,指日可待。”
一個大臣道:“這是最完美的設想,可綏軍實力絕不可低估啊。”
埃裏特眯着眼道,“畏畏縮縮,我盉丘又要待到何日才能統一中原?”
“埃裏特,不可輕敵,”奇默爾吉開了口,“大綏雖然開國還不到十年,可朝中依然有不少大盛的遺将,就說他們的攝政王,不也是赤随舊将?再說太後,能文善武,豈能是你可小觑的。”
埃裏特臉上一燥,不敢反駁,只好道了聲是。
奇默爾吉又吐出一口氣道,“先試探一下綏軍的實力也好,實在攻不下,也不要冒進,以免損失過重,先退一步再做打算。”
“臣遵旨。”
建京。
十五萬盉丘大軍壓境強攻赤随的消息已傳了過來,令所有人措手不及。
郦首輔本欲在此時扳倒攝政王和太後,可因戰亂,也只能暫且休了這條心,可卻沒忘記吩咐柳明,暗中尋找他們幽會的證據,等時機成熟,再一舉拿下。
嘉月召了燕莫止和一幹能臣幹将緊急商讨對策。
這還是上次兩人不歡而散來,嘉月第一次召見他入了順寧宮。
識破了他的身份,又被人看穿了他們關系,再到盉丘大軍進攻南下,這一樁樁事情就像是一只被卷入風暴的蝴蝶,一下子猛然爆發了開來。
攪得嘉月鎮日心神不寧,早醒一梳鴉發,大把大把的掉落了不少,平日裏兩人除了早朝,更是恨不得隔開了楚河漢界,今日一看,在發現他消瘦了許多,臉頰上微微的凹了進去,腰上的白玉帶,也成了松垮的姿态。
他依舊恭敬地朝她施了禮。
嘉月這才發現,他每次朝她施禮,腰都深深地弓了下去,仿佛将她當成虔敬的神明。
可他是攝政王,原本不必行如此大的禮的,也許他只是習慣了如此吧。正如她習慣受他這麽膜拜一般。
嘉月看了他一眼,便移開視線道,“盉丘吞并陌高、周離,不過兩三載,國內的民心尚不能歸順,又如此沖動南攻,必敗無疑。”
燕莫止點了點頭,接口道,“臣在赤随時,和周離有過短暫交集,不單周離、陌高等一衆小國,對于盉丘的日益強盛,強取豪奪早已不滿,只是苦于兵力不強,這才被盉丘一舉吞并,盉丘大汗野心有餘,卻總是憑一腔沖動,終不能長久。”
諸臣商議着,天色已經完全黑透了,人漸次散去,等人都散盡了,燕莫止才慢悠悠地走在最末。
走到門邊,回首又看了她一眼,勉強扯起嘴角道,“娘娘,不用太過憂慮,還是保重鳳體吧,臣見您氣色不大好。”
嘉月瞳孔震了震,卻見他朝自己又深揖下去,也不再逗留,便踅身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