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這廂仲夏依照嘉月的囑咐, 暗中盯着鹿兒,果不其然,見她鬼鬼祟祟地先踅回了房間, 從床褥下翻出了一個小布包, 将它塞在了腰帶裏,接着又上內務府, 也不上前,只站在不遠不近的一棵樹下, 對着門首望眼欲穿。
仲夏不由得納悶。
俄而, 門裏一個青袍的小太監走了出來, 朝她掃了一眼, 腳上也沒逗留, 就這麽背着手拐入了夾道裏。
鹿兒等了一會, 這才謹慎地跟了過去。
兩人在一處荒無人煙的冷宮前停了下來, 仲夏亦是敏銳地一閃, 藏進了一株葳蕤的雜草堆裏。
小太監左右張望了一下, 壓低聲音道,“這會兒叫我出來做什麽?”
鹿兒道, “我已經照你的吩咐,把茶葉拿去埋了,你是不是該遵守約定?”
小太監不耐煩的翻了個白眼,從腰上解一下荷包來,扔了過去, “去去去, 拿去!”
鹿兒接過荷包, 打開來,将裏面的銅板數了又數, 又取出那個小布包塞給了他,“還給你。”
小太監一把揮開她的手,布包掉到了地上,裏面金黃色的果實落了一地,“我要這玩意兒做什麽,你留着,莫非還能懷疑到你頭上不成?”
仲夏揀起一顆滾落在自己腳邊的果實,湊近一看,這不是白果又是什麽?
等那兩人走到徹底看不見人影的時候,仲夏才攥緊了那顆白果,回到順寧宮複命。
嘉月重新召來了鹿兒,把那顆白果擲到她腳邊。
鹿兒年紀小,一見到那顆白果就煞白了臉色。
春桃狠狠地戳了她的腦袋,冷斥道,“好你個鹿兒,虧得娘娘平日裏還誇你勤快,有心把你調到近身來的,怎知竟是養了條白眼狼!還不快把你如何投毒陷害娘娘的事一一招來,或許還可以從寬處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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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咬白了唇道,“娘娘,奴婢沒有……”
春桃叉起腰,橫眉怒目地打斷了她的話,“還敢嘴硬!”
“春桃。”嘉月支着頭,聲音不大,卻是不怒自威,令春桃趕緊噤了聲。
嘉月冷眼盯着她道,“這樁事,你不認,也沒關系,不過……你應該省的宮女不得私相授受吧,你剛入宮不久,大概還不清楚,你身上的這個荷包,是妝花錦,沒有些來頭,等閑用不了,說說吧,這是打哪來的?”
“這……”鹿兒瞳孔震了震,難以置信地垂下頭來,看着腰間這個荷包,這是個石青色的荷包,模樣一點都不起眼,誰知道竟是什麽妝花錦!
“這倒是奇了?你自己的荷包還支支吾吾,說不清楚?”春桃說着,蹲下身來,一只手已摸向她腰間。
沒想到,鹿兒竟雙手緊緊攥着,和她拉扯了起來,“我沒有……”
“真是反了天了,我春桃入宮十多年,頭一回有小丫頭敢跟我搶?”她抿緊了唇,一把從她手裏奪了過來,雙手呈到嘉月眼前。
嘉月接過春桃遞上的荷包看了看,這款式和上面繡着的花紋,俨然是一只男用的荷包,又打開一看,裏面竟然是一貫錢。
春桃又問:“你一月月奉才多少,怎會有這麽多銀子?”
鹿兒眼淚直掉,止不住磕頭道,“娘娘,奴婢知錯了,這荷包是奴婢撿到的,裏面的錢……卻是我娘怕我在宮裏吃苦頭,給奴婢以防萬一的救命錢……”
嘉月笑了起來,“你說你是撿到的,可內務府的淩海可不是這麽說的,他已經招認了,你替他辦事,事成之後,他便給你好處費……”
鹿兒心思淺,經不起誘供,這才供認不諱道,“娘娘,奴婢知錯了,可奴婢……是被淩公公威脅了,不得已才這麽做的啊……”
“這又如何說法?”
鹿兒這才期期艾艾道,“奴婢前些日子托一個好心的侍衛給家裏人送東西,被淩公公發現了,他便要挾我,要我替他辦事,不然就去告發我私相授受,奴婢沒辦法,只能聽了他的話,起初,他只是要奴婢偷走了攝政王的靴襪,奴婢想着,這倒也不是什麽大事,便答應了他,沒想到他又提出了更過分的要求……
“他拿出了一包白果仁,要我找機會下在娘娘的茶裏,奴婢堅決不同意,可他卻說這不過是要娘娘暫時醒不過來而已,毒量輕,不會出問題,還說,只要奴婢辦完了,他便給我一貫錢,奴婢的弟弟患了重病,沒辦法,我只能……”
春桃忿忿道,“你不必裝得可憐兮兮的,你弟弟患病,大可禀告娘娘,難道她會坐視不理不成,你偏偏去信一個意圖謀反的閹人,為了一貫錢,陷害娘娘,不是白眼狼又是什麽!”
鹿兒被春桃罵得擡不起頭來。
春桃又對嘉月谏言:“娘娘,依奴婢瞧,把她打一頓,送到浣衣局去算了!”
嘉月卻看向伏在地上的鹿兒,半晌才開了口,“這一貫錢,本宮替你出了,過往的事,也可以既往不咎。”
“多謝娘娘開恩,”鹿兒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而後才一個勁地叩首道,“娘娘大恩大德,奴婢不敢忘,倘若我再起歪心思,就叫奴婢不得好死!”
“好,你應該知道本宮的手段,若再有一次,本宮就成全了你的心願,不過——
“本宮要你替我辦一件事。”
“娘娘盡管吩咐,奴婢沒有不從命的。”
嘉月緩緩地開了口,鹿兒垂眸聽着,半晌,猛然睜大了雙眼。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再說回郦府。
此時的郦首輔和秉筆太監柳明共同品茗。
柳明在宮中服侍過主子,知道怎麽才能把茶烹得更好,他的一雙手修長潔白,若不仔細看,會以為是一雙女子的手。
他就這麽煮水燙器,而後以鳳凰三點頭的茶藝泡好了茶,第一杯當然是恭敬地遞到郦首輔面前來,第二杯則留給了自己。
他低眉順眼道,“郦首輔嘗嘗,奴才太久沒有泡茶,恐怕手藝都生疏了,還請您不要介懷才好。”
郦首輔端起茶,輕輕地吹散了熱氣,這才輕呷了一口,嘴角立刻彎了起來:“好,好茶還得有你這等好茶藝,才不算是糟蹋了茶葉。”
說起來,柳明能入司禮監,也得益于他在郦首輔面前露了個臉,郦首輔見他個子高,模樣斯文又會筆墨,便起了将他安插入司禮監的想法,而柳明,也一如郦首輔所想,為了入那個尋常內侍難以進入的衙門,暗中成了他的樁。
“您過獎了。”柳明抿了抿純,亦是捧起茶杯,拂散熱氣,以袖掩唇慢慢地品着,半晌才擱下茶杯道,“如今聖淑和攝政王已身敗名裂,看來奴才得提前恭喜郦首輔心願達成了。”
郦首輔鼻息輕哼了一聲,“那兩人豈是個好惹的主?現在祝賀,還為時尚早,還是得徐徐圖之才是。”
“是,還是您考慮周到。”
手中的茶慢慢的喝完了,柳明又繼續慢條斯理的倒騰着茶具,須臾,又沖好了兩盞色澤清亮的茶湯來。
“我也快到花甲之年,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米都多,倘若連這點都判斷不出,豈不是白活了這一遭嗎?”
柳明輕輕一笑,“您真會開玩笑,您可是商朝元老,年輕的時候便已是卓爾不群,如今更是風采依舊,奴才還要向您多學習學習。”
“對了,聽說你和太後身邊的那個小宮女吵架了?”
柳明垂眸,應了聲是,“不過是個脾氣火爆的女子,臣之前在直殿監時,見她被人欺負,偶然搭救了她一把,沒想到她卻因此纏上了奴才。”
郦首輔眉骨微挑,狐疑地望了他一眼,“你不喜歡她嗎?老夫看着模樣倒還不差啊。”
柳明搖了搖頭,“以前是沒了辦法,像奴才這種沒有身份地位的小太監,都是自己在院裏支了鍋,生火做飯的,那些年紀較長的,早就有了一條門道,給那些宮女們留一些好處,這樣就會有她們給自己做好了飯菜帶來吃了,奴才也是得了前輩的指導,對于她的主動讨好,這才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為的也不過是一口飯吃。”
“也是,你今非昔比,上趕着為你做飯的宮女恐不在少數,既然合不來,也不必勉強。”
柳明雖長得清秀,話也說得溫吞,可那雙黑沉沉的眸子裏卻蘊含着熠熠的微茫,“郦首輔說得甚是,奴才不過是一副殘缺的身子,不期望有什麽男女之愛,還是到手的權力适合奴才。”
郦首輔從他眼裏看到了物壑難填的野心,他很欣賞,如果一個人孑然一身,無欲無求,那麽便很難利用得了他,可是,他有欲望,亦有仇恨,那就不一樣了。
郦首輔滿意地露出了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只是可惜了,倘若是一副健全的身子,以你的才華還不至于此……”
“奴才不敢忘了您的提攜之恩,奴才是罪臣之後,能得以茍存,已經是慶幸了,怎敢有別的念想呢?”
郦首輔繼續循循善誘道,“你父親出事的時候,你尚幼小,可老夫卻是記得一清二楚,當年你父親南征北伐,功高震主,永康帝卧病不起,諸藩虎視眈眈,他向先帝谏言削藩,沒想到竟被污蔑成謀反,這才落得個滿門抄斬的地步,實在是可惜了……”
“是,奴才永遠忘不了,被抄家的那天,奴才的母親被逼得投井,妹妹也充入了教司坊……”他說着悄悄握緊了雙拳,長出了一口氣道,“都說永康低寬厚仁愛,好賢求治,可他又為何容不下忠心赤膽的阿父呢……”
“你恨他嗎?”
“奴才不敢,奴才只是琢磨不透。”
“要說如今,二十四司,在你之上的也僅剩下一個夏掌印而已,等你取而代之,也算得上權貴滔天了,不好嚒?”
柳明輕扯嘴角,自嘲一笑,“奴才怎敢跟夏掌印比。”
郦首輔眸色幽晦地睨着他,勾起嘴角道,“只要你想,又有何不可?”
柳明眼裏閃過一絲澄亮的光,又慢慢地隐在黢黑的瞳仁裏消失不見,“奴才多謝您的再造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