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五十章
燕莫止自幼體格便比別人強壯些, 長大之後更是極少生病,就算偶爾感染了風寒,也是一日病愈。
可自從冒着大雨從順寧宮歸家後, 病來如山倒, 前些日子墜崖留下的病根,也一并被激發了出來。
高熱不退, 咳嗽不斷。
郎中開的湯藥一盞盞端了過來,盡數灌入腹中, 可人卻越來越消瘦了起來, 臉上更是泛了淡淡的一層青灰色, 仿佛成了一具枯槁的屍體。
一連七日, 早朝不曾出現。
嘉月也就遣內侍過來探望他一次而已。
與其說是派來關心他的身體, 不如說是為了打探是否又是詭詐。
燕莫止幹脆閉上眼睛假寐。
他驟然想起成安五年的那個臘月。
此時的燕無畏已病入膏肓, 除了手指還能動彈, 連說話的聲音都虛弱不堪。
在此之前, 他已經攬得了大權, 朝野上下只除了一個郦延良,誰也夠不成他的威脅。
于是他一次次地試探他的底線, 逼迫他認清他鐘愛的皇後,從來都沒有愛過他。
他特意在隔間與嘉月說話,又借機用手帕揩拭她柔軟的唇瓣,看着她口脂暧昧不明地暈了開來,這才轉身離開。
如他所料, 燕無畏果然召見了他。
是夜, 他備好丹砂, 前來觐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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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邊的內侍早被他換成了自己的人,倒也不怕生出什麽變故。
寝殿裏很暗, 只餘一盞燈火搖曳。
燕無畏朝他輕輕地招了招手。
他無聲地靠近。
燕無畏的雙目已經混濁,一字一頓地往外蹦着,還沒說上一句,便開始喘了起來,“義弟是什麽時候和朕的皇後走到了一起?”
他順着床沿坐下,認真地回憶了起來,“皇上可還記得?您第一次召臣入宮的時候,臣從書房裏退出來時,娘娘便坐在偏殿看着我,我們倆的視線對到了一起,我感到渾身的血液都燙了起來,可我沒想到,娘娘也是如此……
“圍獵的時候,她借與臣比賽,趁機向我告了白,我招架不住壽城公主的魅力,便這麽成了他的面首……”
他說得很慢,唇角勾起一道甜蜜的弧線,一字一句地戳在燕無畏的心窩裏。
他眼前一黑,一下子吐出了一口鮮血,半晌,才想起什麽似的,突然大笑了起來,“你別以為她對你是真心。”
他眸色幽暗,卻十分堅定道,“她不需要真心對我,我自會傾盡我所有去護她周全。”
“也好……如此,我便放心了,我知道自己活不了長久,就怕朝中的那般大臣不會放過她……”他喃喃地說道,冷不防的,衣襟被一只鐵拳攥住,他輕而易舉就提起他的上半身。
那雙一直恭順敬畏的眼驀然變得陰狠無比,半眯起眼,森然的微茫像極了一匹兇殘的狼。
“你不過是一個滅了她全家的亂臣賊子,你怎有臉面裝成深情款款的模樣?就憑你這點淺薄的貪欲,還是不要侮辱了‘愛’這個字了吧?燕無畏,我不僅會殺了你以慰我阿娘的在天之靈,更會和你妻子共度餘生……”
燕無畏的瞳孔驟然放大,鼻孔一張一翕地盯着他的臉。
“安息吧。”燕莫止說着,大手覆了上去。
燕無畏閉上了眼,再也沒能醒來。
他終于報了殺母之仇,也替她完成了心願。
他感到喉嚨微燙,渾身的血液也雀躍地跳動了起來,那些壓抑太久的情感終于疏解了出來,胸口的石頭落了地,他感到前所未有地暢快。
他發了瘋地想見她,再此之前,他得洗淨他的雙手,免得她嗅到腌臜的味道。
舊事一一浮現在他眼前,原本只是假寐,沒想到,就這麽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着,夢裏是她溫軟的小手,輕撫他的胸膛,懶洋洋地喚了一聲,“魏邵……”
而後畫面突轉,是她端了一杯鸩酒,漠然地睥睨着他道:“本宮生平最痛恨被欺瞞,你好大的膽子,還不去死。”
他驟然驚醒,捂住了空洞洞的心房,那裏仿佛被剜去一塊肉似的,再也拼湊不出一顆完整的心了。
窗外有梆子的聲音咚咚地傳來,已經是寅時了,原來他竟又睡了這麽久。
他冷汗涔涔,裏衣都濕透了,可短暫的疲憊過後,身體卻松弛了不少,四肢百骸也恢複了元氣。
他索性披衣起來,吩咐小厮拿朝服來,“孤要進宮。”
他答應過的事情,不能不做到。
可他不知道的是,這幾日朝堂掀起了一陣不小的風浪,而浪尖之上,正是嘉月與他的私情。
他一向審慎,從來不會留下什麽蛛絲馬跡,只除了那日走得匆忙,留在順寧宮的那對靴襪忘了帶走,沒想到,這竟成了他們暗中私會的證據。
早朝,他進禦和門時,便瞧見大臣的眼光有異,進了禦和門才發現上首的寶座上只有皇帝一個人端坐着,見他乍然出現,他的臉上也閃起了一絲驚訝,不過很快化為平靜,他恭恭敬敬地朝他拱手,“參加皇叔。”
“皇上不必多禮。”他說着,目光卻瞥向帷幔之後空空如也的另一個寶座。
他幾不可查地蹙起眉心,滿腹疑慮地落座下來,就有廷臣開了口。
開口的不是別人,正是此前賭博被彈劾的肖侍郎,“夫嫪毐一介武夫,其勢遠弱于秦王政,怎妄以吞乾坤,非借趙姬盛寵,有恃無恐,而今天下海晏河清,更該有居安思危的念頭,皇上,您說是嗎?”
皇帝地眸光在燕莫止的背上停留了一瞬,這才佯裝聽不出他的弦外之音道,“肖侍郎說得不錯,嫪毐趙姬穢亂宮闱,還意圖謀反,确實罪不可赦,可你說的這些,與現在又有何關聯呢?”
燕莫止登時便反應了過來,他與嘉月的私情,不知何時已落入了有心人的眼裏。
他又擔憂起她來,以群臣如此肆無忌憚地口誅筆伐來看,恐怕她已被轄制了自由。
而他的出現是突發意外,為了避免夜長夢多,他們決定按計劃繼續彈劾下去。
果然,底下又有另一個臣子接口道,“皇上不到親政的年紀,先帝這才托太後和攝政王弼佐治國,可您有沒有想過,倘若他們生了不臣之心呢……”
“放肆,林尚書!誰給你的膽子,無憑無據,妄測聖淑與孤的關系?”燕莫止肅然喝斷了他的話,繼而又望向皇帝道,“臣不過是身體抱恙,缺朝幾日,便有人已經按耐不住了,到底是誰有不臣之心,皇上應當有自己的判斷,別被佞臣左右了思想,您道是與不是?”
皇帝被他盯得心裏發毛,立馬接口道,“皇叔說得甚是,沒有憑據的事情,朕當然不會信。”
全場鴉雀無聲,半晌,一道潤朗的聲音輕輕地笑了出來,“恕我直言,諸位,既然彈劾的事與聖淑有關,為何又急于挑聖淑不在場的時候讨伐定罪,犯人行刑前還有申冤的機會呢,難道堂堂聖淑皇太後,連一句自辯的機會都沒有嗎?”
大家尋着聲音的方向望了過去,果不其然,又是藺家的好妹婿——顧星河。
雖然他與夫人最近似有龃龉,更有和離的風聲傳了出來,卻不知怎的,事情仿佛又平息了過去。
“顧銮儀此言謬已,我等又怎能未蔔先知,知道聖淑今日剛好不來上朝?”
底下的兩個陣營又開始争論不休。
燕莫止道:“皇上,此等謠言不僅關乎聖淑與臣個人清譽,更是有損皇室臉面,究竟是誰妄圖抹黑皇室,其心可誅,您還是快點定奪,以免以訛傳訛,民心渙散吧。”
皇帝一直受他嚴苛的教導,一聽他的話,便習慣性地問道,“那麽依皇叔所言,該如何是好?”
燕莫止冷然開口:“皇上怎的又忘了,臣教過的,《漢書》有雲……”
皇帝喃喃自語,渾身的血液登時涼透了,“以一警百,吏民皆服……”
底下的大臣自然也看出了攝政王動了殺心,先帝在世時,他是遇神殺神,遇佛殺佛的冷面煞神,他替先帝肅清朝堂,手底下可攥着不少冤魂。
怎麽他成了攝政王,一副雍容儒雅的做派,他們就把這茬給忘了呢?
有人已按耐不住了,“皇上,臣等不敢捕風捉影,信口雌黃,您說要證據,臣等自然是有了證據才敢冒死谏言的,還請皇上不要被人蒙蔽才好。”
“那就把證據呈上來吧。”皇帝說道。
“來人——”
少傾,竟真有人端着托盤進殿,托盤之上是一雙玄色的挖雲朝靴以及雪緞羅襪。
衆人不禁瞠目結舌。
燕莫止清冷的眸光瞥向托盤之物,不由得笑了起來,“這就是所謂的證物?”
“這是順寧宮裏傳出的東西,太後寡居多年,宮裏怎會有男人之物,要說與太後關系最密切的,莫過于攝政王你了……”
他冷嗤一聲道,“如此說來,這也不過是臆測而已,子虛烏有的事,竟也敢言之鑿鑿地公然聲讨,你又如何肯定,這雙朝靴,是孤的貼身之物?”
那人見他不以為懼,心頭也被他牽着鼻子走,“莫非……”
“咳咳……”另一名官員開口打斷了他差點脫口而出的話,他咽了咽口水,這才噤了聲。
他又語出驚人道,“不必猜測了,這的确是孤的靴子。”
諸臣嘩然。
“皇上可還記得,初三那日大雨?”他問。
“是……”
“那日,臣從乾禮宮出來時,靴襪盡濕,經過順寧宮時,娘娘見臣狼狽不堪,于是讓人尋了一雙新靴襪給臣換上,不想,娘娘體恤臣下,竟被有心人說成是如此不堪的關系,究竟是捕風捉影,還是心懷叵測,你不妨想一想。”這話,他雖是對着皇帝說的,可說完,眸光又掃向了底下神色各異的大臣。
無人再敢出聲,一直緘默地郦首輔這才悠然開了口,話鋒卻像是維護着攝政王一般:“皇上,臣将才一直洗耳恭聽,不敢貿然開口,此事确如攝政王所說,單憑一雙靴襪,實在構不成證據,如果……臣是說如果,聖淑與攝政王真的……那也要有更有力的證據才是。”
“郦首輔說得甚是。”
郦首輔又拱手對着燕莫止道,“攝政王勿怪,臣也不過是為大綏着想,既然這麽多廷臣言之鑿鑿,若只一味打壓,即便是鎮住了聲音,可難保不被說成是心虛。”
燕莫止笑了一下,問:“那麽郦首輔有何高見?”
“不敢,”他的腰赫然又低了幾分,恭敬有禮道,“依臣之見……這件事務必要徹查清楚,究竟是誰抹黑皇室,才能給廷臣一個交代……您說是與不是?”
他說完,眼神狀似無意地對上了燕莫止那雙黑沉沉的眼,只一瞬,又謙遜地垂下了眸子。
燕莫止挑起嘴角,心道,狐貍尾巴終于藏不住了。既然事已至此,不如就順勢而為,看他到底還想如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