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還不到暮色時分, 天邊便已烏雲翻滾,黑沉沉地罩在頭頂,未幾, 天邊銀光一閃, 緊接着一道驚雷劈下,潑天的豪雨就這麽傾倒而下。
燕莫止還在乾禮宮指導皇帝功課, 宮女提前掌上了燈,殿內倒是一片輝煌, 看不出窗外天色。
就在前一刻, 皇帝因背不出《聖祖訓》而被燕莫止罰抄, 如今正是滿腹委屈的時候, 然而看着坐在他身側的挺拔身姿, 登時把到嘴邊的話咽進了腹中, 低着頭默默地寫了起來。
燕莫止看了看蓮花滴漏, 知道已快到了用晚膳的時候, 便放緩了語調道:“先停會吧, 用完晚膳再寫。”
皇帝也便借坡下驢地擱下了筆,揉了揉發酸的手腕道, “多謝皇叔體恤。”
“時候不早了,那臣便告退了。”
皇帝正愁看他的眼色,自然沒有挽留他同進晚膳的道理,燕莫止當然也知道他的腹诽,可他什麽也沒說, 便退了出來, 獨自撐着一把天青色的油紙傘走在甬道上。
又是轟隆一聲巨響, 雨勢又大了幾分。
燕莫止腳下沒有停頓,繼續朝外面走去。
他穿着一襲石青色的直裰, 沒走兩步,靴裏灌入雨水,下擺也成了極暗的顏色,與上身形成一道鮮明的對比。
他抄近路往順寧門走,剛到順寧門時,見正殿窗屜洩了一格格暖色,不禁停下了腳步。
柴維正撐着傘,悶頭往外走,眼前霍然被一座山堵住了去路,他擡起頭,瞳孔不自覺放大,訝然道,“攝政王怎麽來了?您要見娘娘?奴才馬上進去通禀。”
“等等,”燕莫止罷手道,“不必,孤正要家去,路過這裏而已。”
柴維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見他半邊身子都被雨澆透了,語氣不禁遲疑了起來,“可是……外面雨這麽大,奴才瞧您都淋濕了,真的不要緊嗎?”
“不要緊。”
Advertisement
燕莫止話音剛落,那廂春桃清亮的嗓門卻從廊下傳了過來,“小柴子,娘娘有請攝政王進來避雨,還不快引攝政王進來!”
燕莫止當然也聽到了,柴維立馬躬身對他道:“攝政王快進來吧。”
燕莫止便跟着他走進內殿,靴子積了水,身上也半濕,他便在門邊駐足不前,以免讓她染上濕氣。
嘉月見狀,讓柴維去織造局給他重新尋一雙鞋襪來。
他依舊沒有多大的表情,只拱手道,“多謝娘娘。”
柴維把他引到偏殿,取來鞋襪給他換上,又将他身上的袍子脫下來,烘了一遍,這才引着他回到明間來。
宮門已下鑰,此時的嘉月正獨自用着晚膳,見他一來,便道,“攝政王請坐吧,本宮瞧着雨勢一時半會還停不了,不如等雨停了再走,否則又淋濕了可就不好了。”
燕莫止從善如流地坐了下來,嘉月吩咐人再添一副碗筷,兩人就這麽面對面,無聲地吃了起來。
說起來,這還是他們第一次同進晚膳,雖然旁邊有宮女侍立着,安靜地只聽見碗筷輕微相擊的聲響,可兩人吃得很慢,明顯心不在焉。
吃完飯,雨還沒停,又喝上一盞清茶,挪到書房商談政事了。
房門一阖攏,隔開了一方天地,嘉月一向是個停不下來的人,政事當然要忙,燕莫止也不打擾他,就這麽靜靜地坐在她身側,看着他披閱折子。
要說燈下看美人,這句話是有些道理,原本便是婉媚的姝容,經過燭光的渲染,那白玉團子質地的雪頰,更是多了分恬靜淡雅的美。
這次他離開了太久,竟怎麽也看不夠似的,一盞茶的功夫過去了,他竟然維持着那個姿勢,一動不動。
沉默許久,嘉月當然也覺察出他不對勁,于是停下筆,扭過頭問他,“怎麽了?”
他墨色的深眸裏仿佛蘊含着月色下的一道暗流,沒有攻擊感,可也讓人忽視不得。
這陣子鏟除了朝中重臣,快慰人心,除了些日常的折子,倒也并不算忙。
嘉月腦裏又想起了他那句勸誡:折子是批不完的,還是保重身體要緊。
于是将朱筆放回了放回了筆擱,不打算繼續批下去了。
燕莫止眉心一動,“娘娘今日怎麽批得這般快?”
“休息一會兒……”她說着起身繞過了翹頭案,柳腰微擺,挪到隔扇之後去了。
隔扇之後有一架美人榻,她靠上去便像沒骨頭似的歪了下來,婀娜的曲線畢露無遺。
那晚傷口未愈,并不盡興,這會兒見她豔麗無匹的模樣,心頭莫名滾燙起來,雙腿有自己的想法,一下子便跟着她走入了隔扇。
美人榻到底和一般的床是不同的,方寸之地,并不能容納兩個人,可興頭之上這點問題哪裏難倒得了他?
他傾身而下,将她摁入懷裏,急不可耐地去尋她的唇。
“欸……”她扭頭避開了,“等等,我有話問你。”
“你說吧。”
嘉月咬了咬唇,這才問道,“你墜下懸崖後,就沒發現少了什麽貼身之物?”
他搜腸刮肚地忖了忖,這才轉過彎來她意有所指的“貼身之物”指的是什麽,他心頭微漾,似笑非笑地凝視着她,“娘娘說的是什麽,臣實在是記不清了,除了娘娘親手打的絡子,其他的,一概都不是緊要,丢了就丢了吧。”
嘉月見他實在狡猾,不由得忿忿地踹他一腳,“那便好,既然無事,那你就回吧。”
他眼疾手快的握住了她纖細的腳踝,這才免遭一記窩心腳,可他的心頭卻是愉悅的,聲音也輕快了起來,“娘娘聽聽這潑天大雨,臣這會子回去定要渾身濕透了,您不如好人做到底,再留臣一宿吧。”
她被他的無賴氣笑了,氣鼓鼓地罵道,“你定是屬狗的吧,像塊狗皮膏藥。”
“臣是永德二十五年生人,龍年。”
嘉月不禁啞然。
他又貼了過來,深情款款地看着她道,“臣不知道娘娘想問什麽,只知道自己心悅娘娘,娘娘的絡子我一直随身帶着不敢摘,這會兒沒了,心頭便空落落的……娘娘改日再給成打一條吧。”
嘉月明知道他的話并不盡然出于真心,可見他如此剖白,心頭到底軟和了下來,“不過是條絡子,又不是什麽值錢的東西,怎就值當你這般惦念。”
燕莫止眸底含笑,有如碧波微瀾,“因為這是娘娘送給臣的定情之物啊。”
他的語氣很平淡,仿佛是在說一件天經地義的事情。
情愛容易變質,她心頭抑制不住地顫動了一下,可下半晌,腦子便找回了理智。
她淡然回道,“那下回給你再打一條吧。”
“好,”他說着又觑着她的臉色問,“娘娘氣消了吧。”
“我氣什麽?”
“那臣說錯了,娘娘沒有生氣,既然如此,娘娘不如可憐我這個久曠之人吧。”
什麽久曠?剛回京的那夜不還……
嘉悅臉上一臊,正要反駁,他的手便伸過來,摁住她的後腦勺,拉近了距離,而後炙熱而又瘋狂的吻就如窗外的暴風雨一般侵襲而來。
他極少這麽不知克制,她盡力地配合他的動作,檀口微張,任由他索取更多。
胸前的氣息越來越短,她猶如堕入了雲霧裏,腦裏昏昏沉沉,手腳也虛軟無力起來,只能當他是一根浮木,緊緊地攀附住了他。
“魏邵……”迷離中,她豐潤的朱唇溢出了一絲低吟。
燕莫止對于這個名字已滾瓜爛熟,連半刻都沒有遲疑便應了一聲,“嗯。”
她伸出手,一點點輕撫他的臉,指尖下的傷痕是一種獨特的觸感,有些硬,刮得她的手指微微的疼。
他與臉上的這道疤相處了太久,以至于連他自己都常常忘了臉上有這麽一道疤,這回又是情動之處沉醉其中,一時沒回過神來。
等他發覺她的手指觸碰到了傷痕的邊緣時,不由得神色一變,伸手去握住她的皓腕,然而卻已慢了一步。
嘉月原本只是納悶,為何這道傷疤會這麽硬?可沒想到,摸了兩下,竟讓她發覺出其中的奧妙來。
只見傷疤的邊緣已泛了白,微微鼓起,仿佛随時能接下來一般,她瞳孔微震,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又見他的臉已愀然變色。
于是猝不及防的,她手指一使勁,便将那道傷疤,完完整整的撕了下來。
兩人俱是一愣,将才火熱的氣氛登時凝住了。
嘉月看着手中的那道蜈蚣似的假傷疤,繼而擡眸望向他那張豐神俊朗的臉,分明連個毛孔都看不見,更別說有什麽傷疤了。
可她卻感到一陣惡寒從腳心蔓延了上來,牙齒也不自覺打起寒顫。
魏邵是從赤随之戰落下了疤痕,這些有據可查,而這個人臉上分明什麽都沒有,那就說明他不是魏邵。
這麽多年,他瞞過了燕無畏,瞞過了衆臣,從一個籍籍無名的參将,平步青雲成了如今的攝政王,可誰能想到,他披的竟是別人的馬甲?
一些遙遠的記憶又被勾了起來,為何起初的燕無畏對他處處提防,連夢裏也杯弓蛇影?
她曾經有過懷疑,可這些疑惑在與他一次次地聯手合作之後,便漸漸消弭了。眼前的人像罩了一層迷霧,分不清是敵是友,無論她怎麽看,也總是看不透。
她一把将他搡倒,又不自覺地退了一步,從齒縫裏擠出霜氣,“你究竟是何人?”
“我……”燕莫止喉嚨一時噎住,舉步維艱。
“不說?”她從鼻間冷哼一聲,“那你回吧,明日朝堂之上相見。”
她說着攏了攏身上的披帛,起身走到南炕重新坐了下來,拿起一盞茶慢慢地喝着。
她的意思很明顯,她要在衆目睽睽之下,揭穿他的身份,定下他的欺君之罪。
燕莫止望向她那雙毫無溫度的星眸,他自嘲地勾了勾唇角,是她主動誘他為她所用,可一旦動搖了她的地位,她立馬可以轉向他,手起刀落,毫不遲疑。
就在前一刻,她還千嬌百媚的綻放着,下一刻,她便已成了這副冷心無情的模樣。
竟有人能在床榻之上,也能保持着如此精湛的演技,他猶如掉入了寒窟裏,嘴唇微動,喉嚨卻像是被堵住了,報複性地刺痛了起來。
他的心被當頭一棒,鮮血淋漓,三魂六魄也仿佛被撕成了碎片,再也拼湊不出完整的一個人來。
他最害怕的這一刻,終究還是來臨了。
她高高在上地坐着,而他卻失去了與她平起平坐的資格。
他徘徊不定,須臾才下定決心,頂着千斤重的步伐來到她跟前,撩袍下跪,“娘娘想知道的,臣都如實交代。”
嘉月眸光如利刃,淡淡地掃了他一眼,到底松了口,“你說吧。”
他默了默,這才道,“臣是瞿安燕氏,莫止。”
嘉月不禁睜圓了眼,漆黑的瞳孔也不由得震動了一下。
“燕無畏是臣的嫡兄,也是臣的殺母仇人,”他攥緊身側的雙拳,極力平靜地補充道,“永康二十五年,臣生于錦國公府,生母姓馮,是錦國公的妾室……”
那些他不願回憶的過往,原本已凝成了不起眼的疥瘡,如今一點點被揭開來,潰爛不堪的傷口也這麽暴露在她的面前。
他壓抑着幾乎要崩潰的情緒,說得極慢,奇怪的是,嘉月也出乎意料的冷靜,安安靜靜地聆聽着他的故事。
“和宣元年,郭枭趁亂謀反,中了燕無畏提前設下的埋伏,被當場伏殺,燕無畏為了保全自己的清譽,網羅罪名,欲除臣而後快,這時,壽城公主的婢女的出現,讓臣免于一死。
“臣這麽多年,不敢忘了公主的救命之恩,再度回京碰到公主,實屬偶然,可公主既然有所求,臣又怎麽能不應呢?”
大盛亡國已有五年多,她從一介奴婢,變成太後,她聽過太多稱謂,可細數起來,已經沒有聽到有人叫她“公主”了。
她看向他蒼白如紙的臉,知道這回他說的是實情,可一想到他心機竟然如此深沉,潛伏在她身邊多年而未被人發覺,心頭還是不由得浮起一陣後怕,她那溫熱的血已冷卻到谷裏,不會再放任自己對他動情了。
“你回吧。”她冷然道。
他卻朝她重重稽首道,“臣還有最後一個請求。”
“你講。”
“臣會繼續替娘娘掣肘內閣,掃清障礙,助娘娘掌權,以報答娘娘的大恩大德,屆時娘娘不需要臣了,臣便卸了兵權,自請回鄉,絕不會成為娘娘的隐患,娘娘意下如何?”
嘉悅有些不可思議,可一想到他擅長诓騙,不禁又冷了下來,“你此話當真?”
“娘娘倘若不信,臣這就立下軍令狀,娘娘随時都能以此狀了結臣的性命,”他說着輕嘆了口氣,“反正臣的性命是您救下的,您也不必有任何愧疚。”
“不必了,”嘉月說道,“本宮便再信你這回,倘若你做不到,本宮也不會心慈手軟。”
忖了忖,她又補充了一句,“你的顧慮是多餘的,本宮向來最讨厭欺騙,如果有人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騙了我,那我就是親手把他千刀萬剮,也不會有絲毫愧疚。”
他擡起眸,看着她那張豔絕人寰的臉,紅馥馥的唇還有些輕微的腫脹,可那雙眸子卻始終凝着一層冰霜,令人尋不出一點脆弱的突破口。
“也好。”他掩下長睫,突然沒頭沒尾地說道。
既然不曾動心,也就不會痛了。
這樣的結果早在他的意料之中,不管怎樣,能成為壽城公主生命裏的過客,他已經知足了。
他不過是一個讓人想拼命掩蓋的醜聞,憑什麽得到璀璨的明珠呢?
嘉月不是聽不出他的言下之意,可她向來理智,又怎麽會與一個擅長詭詐的人共情?
燕莫止不敢再叨擾,躬身退了出去,也不撐傘,就這麽失魂落魄地走在雨幕裏,慢慢地在她眼裏彙成了一個點。
嘉月這才關上了窗,又踅身回到寝殿,熄了燈,繼而躺倒在溫軟馨香的床上,阖上疲倦的眼,一夜無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