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嘉月和楚芝隔着炕幾, 邊飲熟水邊談話,楚芝這才提起剛從廣陽回來,前些日子給姑父祝壽, 并且遇到表姐的事。
“阿姐, 你還記得郁金姐姐嗎?”
嘉月搜腸刮肚地想了想,這才不确信地問, “是那個天生不足,上山修道成為女冠的表妹嗎?”
“對, ”楚芝連連點頭, “阿姐對她有印象?”
“我記得……父皇有提過此事, 可這個表妹我卻是未曾謀面過。”
“我對她也算不上熟悉, 只不過是之前在廣陽住時有見過兩回罷了, 沒想到這次見了面, 郁金姐姐出落的猶如嫦娥仙子一般, 要不是性子有些冷傲, 也算是有趣的很呢。”
“怎麽說呢?”
楚芝不禁提起那句經典名言, 她叉起腰,惟妙惟肖地演着氣得胡子發抖的姑父, “你說可笑不可笑?”
嘉月心想,巧了不是?她從前不也正是這般想的嗎?簡直是不謀而合了。
只是不知怎的,她的腦海有一團朦胧的光影,竟逐漸彙聚成一個越來越明晰的影子,他的身上是一股冷冽的雪松氣息, 倒也不怎麽臭。
她搖了搖頭, 把這個可笑的想法驅逐出腦海, 盡管他跟其他的男子并不相同,可她深知, 對一個男子的憐憫往往是一種不幸的開始。她可以肆無忌憚地給予她的愛意,同時她又希望自己能保持清醒,等到必須分離的那刻,一刀下去,所有的過往斬得幹幹淨淨。
楚芝不知道她思緒已飄蕩,順着話題繼續說下去:表姐今年已二十一,姑父姑母為她的親事愁白了發,偏偏她卻說,要在道觀修煉一輩子,不想跟臭男人成親。姑母實在是一籌莫展,再三叮囑我,一定要把這件事告訴阿姐,讓你幫忙打聽一下朝中有什麽年紀相當的青年才俊……”
“原來如此。”
楚芝又猶豫了起來,眨了眨眼道,“其實表姐和我說過她一直在觀裏修行,早已看淡了這些世俗,她說不嫁,并不是賭氣,而是她知道沒人能容忍得了她,可她也不願改變自己遷就別人,她覺得現在的生活才是她想要的,我覺得也不無道理,只是姑母囑托,我又不能不答應,所以……”
“所以你就把這個難題丢給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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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芝看着她,甕聲甕氣道,“阿姐比我聰明,定能有應對的辦法,實在不成,我就向姑母坦白去。”
看來她這個表妹活得很通透,推人下火坑的事,嘉月當然不做,知道楚芝夾在兩頭為難,便莞爾道:“這有何難?滿朝的青年才俊那麽多,也要我一一展眼才是啊!不然可不是把表妹葬送了嗎?”
楚芝一瞬間便反應過來,這只是托詞罷了,反正她的話已經帶到了,姑母沒有诰命不得進宮,也不會來找阿姐質問的。
又聊了一會兒,楚芝便告了辭。
她剛一走,春桃便走了過來問,“娘娘當真要給表姑娘找夫婿嗎?”
嘉月眉毛一挑道:“你也聽了,本宮這表妹如此乖僻,是仙子又怎可下凡塵?”
春桃撓了撓鬓角道,“奴婢倒是覺得,謝大人很是不錯,表姑娘不是二十一嗎,這麽一看,年紀也算相當……”
“你是說,謝尹?”
春桃連連點頭。
“他倒是高風亮節……”
嘉月知道他曾是郦首輔的女婿,而今和離之後,與郦首輔的關系也還算和睦,如果能令他徹頭徹尾成為自己的人,聯姻确實是個最直接的辦法。
況且,姑母早已褫奪了封號,又遠在廣陽,姑父官職也不算高,根本構不成郦延良的威脅,若真如此,豈不是在敵人內部打入一顆暗樁嗎?
嘉月忖了忖道,“只是這兩個人,一個在天南,一個在地北……”
春桃輕嘆了一聲道,“娘娘,怎的糊塗了,如今不是出了細作嗎,您讓謝大人借由此事,往表姑娘的觀裏搜搜,這不就遇上了嗎……”
其實那個細作自那日從劉尚書府中逃了出去,不過片刻便被喬裝成普通百姓的禁軍發現了蹤跡,只是顧星河特意放走了他,城門和其他道路被設了重重關卡,把他困在京中。
細作沒了落腳處,走投無路時,必然會與其他人接頭。
如此一來,便能将其他叛臣賊子鏟除幹淨,他又借由此事,像其他臣子施加壓力,要求魏邵回朝,為了避免被扣上叛國賊的帽子,自是沒有人敢反對這件事。
只是這件事,十分隐秘,除了嘉月和顧星河,其他人一概不知情,就連謝滔也都蒙在鼓中。
嘉月靈光一閃,捏了一把她臉上的嫩肉道,“好你個促狹的蹄子,你倒是成軍師了,若真能成,他倆還得敬你一杯酒!”
春桃笑着拍了一回馬屁道,“奴婢可不敢居功,再說了,奴婢也是跟娘娘學的,俗語說得好‘強将手下無弱兵’嘛!”
這話倒也妥帖,嘉月恍惚間卻想起另一個來,當時的春桃還小,遠不及現在這般強悍,後來的她淪落直殿監,也是從那時脫胎換骨。
嘉月想起一件事來,“你今年秋也到了出宮的年紀了,你是如何打算的?”
春桃脫口而出道,“奴婢的家,不回去也罷,奴婢只想侍奉娘娘一輩子。”
嘉月點了點頭,又道,“聽說柳明升了司禮監秉筆。”
“是,”春桃說着,“柳秉筆對娘娘忠心赤膽,娘娘有何需要吩咐的,奴婢替您轉告。”
嘉月揉了揉眉心道,“先按兵不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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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陽,玉岩觀。
這幾日的天氣愈發燥熱起來,烈日高挂,蟬鳴聲不斷。
“碧虛,外面的蟬聲太煩人了,你抓了烤來吃吧。”觀主歪在榻上懶洋洋地說道。
碧虛也就是郁金的道號,她點頭道好,提起袍角,踅身出去了。
豔陽撲在她那張白皙水潤的臉龐,微風沐浴着她的身影,作為女冠,自然沒有多加妝扮,她身上的道袍是半新的,頭上的蓮花冠也十分樸素。
可卻不難看出,這是個月射寒塘的女子,她的臉上沒有表情,美則美矣,卻不免令人望而生畏。
郁金走到樹下,仰頭環顧四周,不放過每一個角落,上百年的老樹根枝很壯,樹皮上還長了一層綠苔,這是蟬最愛的栖息處,可以盡情汲取樹汁。
郁金的判斷沒有錯,不過須臾,便從樹上找到了幾只吱吱叫的鳴蟬。
然而它爬得太高,她倒也不覺為難,從欹斜下來的樹幹爬了上去,一直爬到頂端,伸手一抓,便把那圓鼓鼓的東西圈入了手中。
她抓完放入斜挎在身側的小簍裏,不一會兒,便抓到了幾只,他又轉動着眼繼續尋找下一個目标。
突然觀門口有了動靜,一群人窸窸窣窣的腳步走了過來,郁金藏在樹梢上,只見一個長得人模人樣的纨绔公子,他的身後,又烏泱泱地跟了十幾個仆從。
她心裏一嘆,嗬,又是個臭男人。
她毫不客氣地翻了個白眼,繼續找她的蟬,想着過會子用樹枝穿成一串,炙得哔剝作響,在往上撒一點鹽巴胡椒,一口一只,表皮裏烤的酥脆,裏面卻是嫩嫩的肉肉,這可是難得的美味,可惜有好多人不懂,竟不敢吃。
她不知道的是,這個所謂的纨绔子弟,其實正是謝滔與他的部下喬裝而成。
就在昨日,聖淑招了他進宮,向他提起細作的動向,要他繼續跟進,将細作抓捕歸案。
謝滔雖不明白,為何聖淑要他一個京兆尹跨地捕人,畢竟他是一介文官,抓人也不是他的強項。
不過又轉念一想,聖淑向來深明大義,做事自然有她的考量,于是也不問,便直接拜了下屬喬裝成富家公子,尋到這預言冠上來。
甫一踏進這間幽深的小觀,他的眉心便攢了起來,這竟是間坤道觀,那一個男子又是如何混入這間道觀的呢?
他又想到這個細作向來狡猾,極有可能亦是喬裝成別的身份,于是低聲囑咐部下絕不可放過每一個行跡可疑的人。
部下收到命令,便各自分頭行動,謝滔負着手緩緩走入了樹蔭下,聒噪的蟬鳴聲吵了他的耳,他順着聲音擡起頭,這才發現樹梢上坐着一個身穿道袍的女冠。
姝色嬌妍的臉上卻一絲神情也沒有,仿佛只可遠觀而不可亵玩的蓮。
“借問女冠,”他忖了忖,還是向他開了口,“近幾日,觀裏可有來了什麽外來人?”
“善人帶這麽多家仆來是要找人?”
“嗯。”
“那可就多了,不知你要尋的人是男是女?是胖是瘦?”
“是一個偷了錢的家仆,身長約有七尺,不胖不瘦,長相正如這個模樣。”謝滔說着,從袖籠裏取出一張畫像來,長臂一伸,便送到她眼前。
郁金并不接過,只是就着他的手看了起來,看了半晌畫像的人竟不像中原人,況且他說的官話實在太過标準,不禁對他的身份起了疑。
她搖搖頭,“不曾見過。”
謝滔收回了畫像,認真還了個禮道,“多謝女冠。”
說完,便轉身往觀裏走,誰知還沒走兩步,只聽吧嗒一聲輕響,有什麽渾圓的東西從樹上掉了下來,不偏不倚,落入他的後脖頸。
他伸手一摸,一見手中之物,不禁煞白了臉色,奮力一甩,那蟬便滾落到了地上。
郁金從樹上跳了下來,拾起地上的蟬,丢入小簍中道,“這可是好東西。”
謝滔看了她一眼,只見她還挎着個小簍,原來剛才的蟬鳴聲竟出于這裏,沒想到這女冠長的一副冰肌玉骨的模樣,又是上樹,又是捕蟬,實在是……人不可貌相。
謝滔出生世家,從小錦衣玉食,自然是未曾見過這種粗鄙之物,只見她走近了一寸,他不由得倒退了一步。
郁金挑唇一笑,洋洋灑灑地經過他身邊,又走開了。
果然,不過是繡花枕頭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