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一轉眼立春就在眼前, 親耕前兩日,皇帝和随行官員需進行齋戒,并且皇帝需要提前浏覽祝文。
各個部門都忙碌起來, 太常寺與京兆尹先把農具運送到先農壇, 工部官員則開始布置耕臺等等。
地方各司則在教司坊選伶人扮起風雨雷電諸神,又召村民擔任起重要角色, 好不熱鬧。到了正日子,皇帝儀仗從宮門而出, 浩浩蕩蕩地往先農壇而去, 百姓得以在兩道瞻仰天顏, 一個個下跪叩首, 高呼萬歲。
嘉月亦是端坐于鳳辇之中, 辇圍的簾子是半透的金絲鞘, 透過這方薄薄的簾子, 外面是一個充滿煙火氣息的天地。
這個地方, 她很熟悉, 過了這座橋,便有賣水飯、爊肉等吃食的, 楊家的玉尖面①,又松軟,甜度也适中,還有別處找不到的芋兒餡,再接着往下走, 有王珍藥鋪、果子行、金銀樓……過了河對岸, 就更加熱鬧了, 有胡商開的香料鋪,涼水鋪子, 各種食肆酒樓等等。
她之所以對這個了若指掌,是因為她及笄時,公主府便開在此處,她封地在壽城,可皇爺爺不舍她遠離,于是耗費重資建了這座公主府。
這是去先農壇的必經之路,皇爺爺曾說過,以後每年春耕之行,都要來她這裏坐坐,可沒想到,他竟一次也沒實現。
往事如浪潮湧過,在腦海裏留下一個鹹澀的痕跡。
鳳辇終于從那座門庭衰落的公主府經過,漸漸地抛到腦後去了。
過了大半個時辰,禦駕終于抵達了先農壇,皇帝被大伴攙下了龍辇,祭拜完進殿換龍袍,卻不想年幼的皇帝在這當口鬧起了別扭,無論如何是不肯登耕臺了。
于磊急得火上澆油,只好禀報嘉月,嘉月二話不說就進了殿。
“兒臣給母後請安。”皇帝見她蹙緊眉心進來,臉上霎時白了一片,慌裏慌張地搶在她開口之前,跪了下來。
“皇帝為何不想登耕臺?”
他咬着下唇道,“就……就是不想。”
她伸出手探向他的額頭,沒想到他竟警惕地縮了一下肩膀,她慢慢地收回了手問,“可是身體不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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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迅速瞥了她一眼,目光閃爍地避開了,弱弱地道了一聲,“沒有……”
嘉月從他抿得緊緊的唇,看出他渾身都在抵抗,可他一向溫順,又怎麽會突然變卦?
她滿腹疑慮,然而這不是刨根問底的時候,眼下離吉時不遠,這麽重大的國典,無論他願不願意,都必須得上。
于是她蹲下來,按耐住性子徐徐向他解釋,“母後知道你年紀尚幼,舟車勞頓身體不免乏累,不過你不必擔心,待會有兩位耆老幫你扶犁,你跟他們,沿着田埂慢慢地走兩圈,這就可以回看臺觀禮了。”
皇帝看着她,眼底逐漸泛起一點紅血絲,雙拳握得咔咔作響道,“朕既然是一國之君,又如何連一句說話權都沒有了?”
她臉色微變,很快又風平浪靜,“你是一國之君不假,可你以為,皇帝就可以随心所欲,那你就大錯特錯了,自古以來,哪個明君不是順應民心,聽從谏言?你要的答案,本宮會慢慢教你,不過這回不是你鬧脾氣的時候,你要是跟本宮犟,本宮架也得把你架上去,你信與不信?”
他大大的眼裏淬着一把火,不可置信地提高了音量,“你敢?”
嘉月眉心一動,“你可以試試。”
皇帝想起出宮前,乾禮宮花隔後那個老老垂矣的身姿,想起他模棱兩可的話,“皇上就不想知道先皇後是怎麽仙逝的嗎?”
“母後,她不是病逝的嗎?”
那人撚着銀須,搖了搖頭。
“什麽意思?您說清楚啊。”
“老臣一心向着朝廷,又上了年紀,本想回家養老算了,沒想到有人逼人太甚,切斷老臣的羽翼,又先後謀害了先皇後與先皇,老臣實在是氣不過,這才冒險把真相告知皇上,皇上放心,無論如何,老臣絕對是一心向着皇上的,時辰不早,老臣先行告退了,還請皇上別把見過老臣的事情說出去。”老人說着,慢慢地退了下去。
“郦首輔,等等,你還沒告訴朕,到底是誰害了朕父皇和母後呢?”
郦延良在門邊駐足道:“皇上不妨想想,先皇和先皇後仙逝,誰是最大的獲利者吧?”
“是……”皇帝搜腸刮肚地想了半天,腦海裏漸漸浮現起一張明麗嬌美的臉龐,“是她?”
郦首輔沒有回答,慢悠悠地踱遠了,可皇帝卻霎時想起很多事來,父皇初登大寶時,藺嘉月只是母後的奴婢,可短短幾年間,她便成了掌權的太後,不是她還能是誰?
皇帝想明白了這一層後,登時對她恨得牙癢癢,她不是想獨攬朝綱嗎?那麽他若是罷了此行,就憑她一己之力,還能得到廷臣的支持嗎?
然而,他的力量實在太微弱了,嘉月一開口,雷霆萬鈞的氣勢就壓得他,仿佛失去脊梁骨一般,雙肩耷拉了下來,嘴角一癟,嗫嚅道;“母後,我真的不想去……”
嘉月垂眸睥睨着他,一字一句道,“你今日若不去,一旦民心渙散,這個皇帝馬上可以換個人來做,這世上就是這麽殘酷,母後是幫你,你懂不懂?”
“那我這個皇帝不做了還不成嗎?”
“你想讓位給燕卓?那本宮不妨和你分析一下利弊——”嘉月一壁在他跟前慢慢打轉,一壁緩聲道來,“你如今身為國主,雖不是本宮親生,到底養在我膝下,本宮對你的感情自是與他人不同;一旦你把位子讓給燕卓,他們母子同心,又怎麽容得下你的存在?到時候,本宮就算想幫你,又怎麽能贏過他們母子?”
皇帝這才感到自己早已沒了退路,這個皇帝他不做也得做,否則換了個人,他就唯有死路一條,為了求生,他只能做這個皇帝。
嘉月看他烏黑的瞳孔裏閃爍了一下,似有動容,倒也不急着催他,反而負手走到椅子上坐了下來,手指一下下地輕叩着雕花扶手,給他施加壓力的同時,又讓給足了他時間去想。
皇帝木然地站在地心,霎時間腦海裏飛掠過各種預演,到最後發現已他如今的力量,就算有郦首輔為他撐腰,也未必能将她一舉扳倒。
吉時已到,外頭的內侍已過來請。
嘉月才掀起眼皮問了一句,“你可想好了?”
“我……”
見他踯躅不定,嘉月只他是感到自己下不來臺,便起身踱了過來,摸了摸他的腦袋,語氣軟和了幾分:“不過就是走個兩圈,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不必緊張。”
皇帝為他的惺惺作态和感到惡心,然而,雙拳只能一再攥緊,卻不敢再表露半分,他忖了忖,到底點了點頭,跟着大伴出了殿外。
嘉月則回到事先搭好的彩棚底下坐了下來,燕莫止早已坐在那裏等候,他們的距離不遠不近,剛好隔着一張龍椅而已。皇帝還得先上耕臺,中間的位置空着,侍立的太監們又站得遠,因而他們也不必拐彎抹角。
燕莫止向她側目,“可是出了什麽差錯?”
嘉月嘴角輕扯了一下道,“小孩子嘛,不過是鬧了一點別扭,脾氣來得快也去得快,眼下已經解決了……”
他徐徐轉着玉扳指,沉吟道:“不早不晚,挑這個當口鬧脾氣?依臣之見,許是背後有人示意吧!”
嘉悅眼神一瞟,對上他寒潭似的眼,紅唇動了動,“所見略同。”
正說話間,場外突然傳來一陣山呼海嘯,兩人各自閉了嘴,将目光轉移到耕臺去。只見年幼的皇帝登了耕臺,周遭的百姓立馬下跪稽首,山呼萬歲。
大伴在皇帝耳畔低聲說了什麽,接着把手中的金鞭呈了上去。
皇帝面無表情地接過,左手執鞭,右手持着雕龍的金犁,在兩位耆老攙扶下,沿着田埂慢慢地走着。
田間亦有伶人、村民拿着農具務農,伶人紮着頭巾,穿着粗布衣裳,假扮成村婦,站在田間高唱着太平歌。
皇帝走完三圈就回到彩棚下,在正中的寶座上端坐了下來。扮演仙人的伶人向皇帝敬獻五谷,接着,依照官員品階,一個個重複着牽牛、扶犁的流程。
“皇帝感受如何?”嘉悅扭過頭問旁邊的皇帝。
“朕感受到農民辛勞。”皇帝絞盡腦汁,最終也只能硬擠出這麽一句話來,雖然他的臉上已經盡力表現得平靜,可她還能從他的眸子裏看到一絲提防。
她斂下長睫,不冷不淡地回應了一句:“很好。”
親耕禮畢,一行人又浩浩蕩蕩地回了宮,落日給朱牆碧瓦鍍上了一層碎金,一群南方的大雁整齊有序地從天空飛掠而過,暮色便如潮水一般,從四面八方的湧了上來。
順寧宮裏,早早的掌上了燈。
嘉月就坐在那臺翹頭岸後,批奏着那堆積如山的折子。
春桃端着一碗黑色的湯汁進來,旁邊的白玉小碟上,還放着幾枚果脯。
每日一碗湯藥,無異于上刑,雖然上次因為這碗湯藥與魏邵狠狠地吵了一架,然而,不可否認的是,自從這些藥調理了一段時間後,她便再也沒有過疼痛的時候了。
太醫說還得再吃上半個月方可停藥,于是便這麽堅持了下來。
“娘娘,湯藥已經熬好了,涼一涼您就喝了吧?”她說着,便把托盤擱在了案上。
嘉月瞥了一眼碟子上的果脯,眉心不由得蹙了起來,“怎麽是這個青梅子?”
這種青梅果脯不僅酸,而且有一點澀,口感并不好。
“小廚房說今日只剩下這種果脯了,還請娘娘将就用些吧!”
“你放着吧。”
春桃應了聲是,踅身進了隔扇,幫她鋪整床褥,又點上熏香,忍冬和仲夏也都擡着熱水進了淨房,把水倒進熱水池子裏,又往水裏灑了一層玫瑰花瓣。
對于他們不言而喻的秘會,三人心照不宣,她們只是默默地替嘉月籌備好一切,替她掩蓋她的秘密,卻從來沒多問上一句。
這個池子裏暗通着地龍,水能一直維持着适宜的溫度,這三人早已摸清了這套章程,若是聽說攝政王夜裏來訪,那必然是要把池子的水灌滿的。
嘉月端起湯藥,屏住呼吸灌了下去,而後迅速撚起一顆梅子,放入了嘴中,用力一擰,酸澀的汁水從果肉裏迸開來,立即充斥了整個口腔,沖淡了令人作嘔的苦味。
那三人收拾停當,撤下托盤,便退了出去,嘉月提起朱筆在折子上一勾,仍覺得舌根苦澀,清了清嗓子,正想讓人端茶來,就聽仲夏來禀:“娘娘,攝政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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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水飯:稀飯、爊肉:煨烤的肉,玉尖面: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