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烏飛兔走間, 又是一年過去。
正月初一是萬國朝會,毗鄰的各國皆譴了使臣進京拜賀,使臣在驿館住下。初三, 朝廷則會派出十幾個武将與使臣們比試箭術, 一是作為友好交流,二是展示泱泱大國的實力。
禦苑裏各處都是奇花異卉, 廊腰缦回,檐牙高啄, 正是初霁的時候, 殘雪尚未消融, 天色湛藍如海, 日影在苑裏泛着瑩瑩的光。
皇帝高坐寶座之上, 太後和攝政王一左一右的陪同着, 下首則是其他大臣的位置。
內侍們提前在遠處立了一排箭靶, 參賽的使臣、武将在規定距離內一字排開, 只聽皇帝一聲號令, 比試正式開始。
選手們握緊長弓,搭上箭矢, 輕輕一擡,瞄準對面的紅心,一寸寸拉滿,而後咻的一聲,長箭便化為一道閃電飛了出去。
數十輪過後, 場上的選手便只剩寥寥數人, 而這其中當屬盉丘國的使臣——埃裏特最為惹眼。
此人身長九尺有餘, 比在場其他人高了大半個頭,膀大腰圓, 膚色黝黑,金色的瞳孔俯瞰着衆人,頗有些倨傲的姿态。
他不僅長得魁梧,箭術也是極佳,三箭齊發,箭箭正中靶心,将在場的其他人都比了下去。
又是幾輪過去,在場就只剩下他與朝廷派出的梁将軍一決勝負了。
梁将軍性子沉穩,閉着眼不去關注旁邊的動态,直到埃裏特射出第一箭,他才睜眼,拔弦飛箭,勢如破竹。
接着便是第二箭,然而他剛眯起眼,不知從何處掃來一道強光,不偏不倚落到他的眼裏,他眼睛霎時一痛,眼前只有黑蒙蒙一片,只聽箭已咻的一聲射了出去,一聲倒彩鑽入了他耳裏。
他用力眨了眨模糊的雙眼,暗自握緊了拳頭,尋聲望過去,見埃裏特勾唇哂笑着,那雙金色的瞳孔裏,洋溢着嘲諷的味道。
他用蹩腳地漢語道,“将軍,你脫靶了。”
他瞥開眼,淡然回道,“古人有雲:‘金以剛折,水以柔全,山以高陊,谷以卑安①。’我們漢人對待外邦友國,一向都是謙恭下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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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裏特聽不懂那些亂七八糟的,挑了挑眉猜測道,“所以……你是說你是故意讓我的?”
梁将軍不置可否。
埃裏特頓覺被蔑視,“什麽意思?将軍最好說清楚,我盉丘國是游牧的國家,上至八十歲老叟,下至五六歲小兒,誰都是射箭能手,你竟敢瞧不起我?”
梁将軍揉着眼皮道:“使臣話還是別說太滿,且比試下去再說吧。”
于是第三箭比試開始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那道不知從何而來的強光再一次掃了過來,刺中了他的眼睛,他眼睛一痛,再一次偏了準頭。
這會他的眼睛痛得無以複加,只捂着眼,眼淚止不住從眼裏流出,埃裏特的聲音再度傳了過來,“将軍,你好像又射偏了,莫非這回又是謙讓?”
梁将軍眯起眼道,“這就是你國的氣量?”
“将軍胡說什麽,我可什麽都沒做。”
梁将軍一步一步朝他走了過去,目光掃着他身上的衣物,然而一無所獲。
看臺的人也發現了兩人的異常,嘉月開口問道,“梁将軍,可是出了什麽差錯?”
梁将軍轉過身來,擡起那雙充血的眼,緩聲道,“聖淑,臣的眼受傷了,恕臣比不了。”
在場的人無不驚訝得合不攏嘴。
嘉月立馬反應過來,定是盉丘國的使臣動了手腳,于是讓他下去休息,又宣太醫替他診斷,這才将目光望向了埃裏特。
埃裏特聳了聳肩道:“梁将軍突發眼疾,那……魁首就是我盉丘國的了。”
嘉月翹起嘴角道,“使臣搞錯了,比試尚未定出勝負,現在說贏,還為時過早。”
埃裏特環視了一周,傲慢道,“這些人,都已經出局了,莫非太後娘娘還有其他人選?”
“聽說盉丘國無論男女老少都能騎善射,使臣你更是個中翹楚,是也不是?”
埃裏特得意一笑,“不瞞太後娘娘,在我們國家,還沒有人能贏得過臣的。”
嘉月接口道,“既然如此,朕替梁将軍與你比試一番,何如?”
“臣無有不從。”
燕莫止斜乜了她一眼,招手喚了內侍過來。嘉月朝他淺淺一笑,接着走下丹陛,徑自走到了箭亭中,從內侍手中接過一把長弓,掂了掂重量,搖了搖頭道,“這把弓太輕了些,拿把重的來。”
換好弓箭,嘉月謙讓道,“使臣請。”
埃裏特颔首,嘴角帶着勝券在握的喜悅道,“承讓了。”
接着從箭筒中抽出三支箭,壓在箭弦上,眯起眼瞄準靶心,不過須臾,箭就飛了出去,兩支中了紅心,一支則稍稍偏離了一寸來遠。
嘉月拊掌大笑道,“使臣果真箭無虛發。”
埃裏特金色瞳孔微微眯着,嘴角帶着輕蔑地弧度道:“娘娘過獎了。”
嘉月斂起笑容,不再說話,緊接着從箭筒裏抽出了一支箭搭在了箭弦之上,頓了頓,又再度把手摸向箭筒,加了一支,屏氣躊躇半晌,又慢慢地抽了一支搭了上去。
左手持弓,右手以食指、中指和無名指三指扣弦,抿緊了唇,眸光像一把鋒銳的劍,牢牢盯着對岸的箭靶,而後,三指迅速張開,只見三支箭化做一道流光彈射了出去,啪的一聲,一齊落入了靶心裏。
全場幾乎沸騰了起來,她輕輕地吐出一口氣,把弓交給了內侍,“承讓了。”
埃裏特不可置信地張大了嘴,半晌後到底心悅臣服地跪了下來,“聖淑箭術登峰造極,臣自愧弗如。”
嘉月寒着一張臉,不作反應,負着手,緩緩踱回了看臺。
所有人都在歡呼着,誰也沒有發現她的大袖之下,那一只右手竟幾不可查地顫抖了起來。
許久沒開弓,到底生疏不少,又是三箭齊發,這一發過去,已着了不少勁兒,她臉上雖是鎮定,可裏衣卻微微泛了一層潮意,風吹在身上,寒浸浸地鑽進了骨縫裏。
那廂,燕莫止派出的內侍,正巧也在埃裏特随從的身上搜出一面銅鏡。事情水落石出,全場嘩然,盉丘國使臣臉色慘敗,灰溜溜地離開了。
斜陽西下,天穹像浸泡了一團團沉甸甸的棉絮,宮裏各處開始掌燈,嘉月用過暮食、泡完香湯,便回到翹頭案前翻越着禮部呈上來的冊子。
每年立春,皇帝需到先農神壇祭拜先農,而後換上具服,親耕耤田。
可以說,這項國典便是開春以來,最重要的項目之一,從正月伊始,禮部以及京兆尹等衙門就已經籌備起來。
禮部呈上來的冊子裏,列的正是參與親耕的三公九卿名單,嘉月剛翻了兩頁,便聽忍冬來禀:“娘娘,攝政王求見。”
她摁了摁發緊的眉心道,“宣。”
忍冬回到廊庑傳話,燕莫止則伸出了手掌,示意她不必再進去,而後自己打了簾子拔腿入內。
冷冽的迦南香裹着料峭的寒意,登時融進了溫暖如春的暖閣裏。
嘉月擡起頭望向他,燈下的他總比白日裏少了些凜然,多了幾分猜不透的柔軟,好比此時,他一襲滄浪的直裰,在火光映照下,仿佛三月的風,暖暖地撲到了她的臉上。
她從座位上起來,走到他身前問,“攝政王深夜造訪,有事?”
他眸光跟随着她走,輕揚起嘴角道:“臣來,不是為別的,是想起今日,臣還欠了娘娘一句話。”
“什麽?”
他眸底氤氲着淺淺的春光,薄唇輕啓道,“娘娘今日這一箭,可真是巾帼不讓須眉,大綏的女子,都應與您為傲。”
嘉月忍俊不禁,戳了戳他的胸膛道,“攝政王何時也學會了油嘴滑舌?”
“臣句句肺腑之言。”
“那好吧,本宮聽到了,”她說着轉過身,慢慢踱了回去,“你可以回……”
話沒說完,右手便被他寬厚的手掌包輕輕覆住了。
她心頭沒來由得浮起一陣悸動,剩下的話卻是噎在了喉嚨,再也說不出來了。
“手還疼嗎?”燕莫止的手勁放得很輕,像是對待一件易碎的珍寶,徐徐地把她的手拉到眼前,一寸寸端詳了起來。
果然見手背上有了細微地一點紅腫,因她膚色白皙,淡淡的痕跡也十分明顯。
她的聲音有些沉,“你怎麽知道的?”
“三箭齊發,需要多花上一倍的力氣,您用的又是重弓,加上不常使用,必然會有損傷,”他雲淡風輕地說着,牽着她往暖炕邊上走去,“娘娘先坐着,讓臣替你看看吧。”
嘉月腦袋裏還沒拐過彎來,竟乖順地被他牽着走,邁上腳踏,挨着炕邊坐了下來。
而他亦是貼着在她身側坐下,伸手從袖籠裏掏出一個青玉瓶子道,“這傷看似不重,也要多加調理,否則落下病根,可就不好了。”
她讪讪地摸了摸鼻子道,“哪有那麽嚴重,都不痛了。”
他擰開瓶塞,倒了一點藥油用手心搓熱,這才擡起她的手背,輕緩地給她揉按着,“娘娘是金枝玉葉,身上每一寸比金子還貴,哪能把自己不當回事呢?”
她清了清嗓子道,“本宮雖出身皇室,可自幼習武,跌倒擦傷是常态,才不是嬌滴滴的女子。”
他垂着頭,娓娓道:“臣從沒覺得您是嬌女子,你很了不起,在這世上,再也尋不出一個比您更優秀的女子了。”
嘉月耳邊登時一熱,沒有接話。
他沉吟道,“很久以前,臣也曾見到一個紅字獵獵的小姑娘……”
她瞥着他的臉,接口道,“她就是你心上人?那個嫁為人婦的女子?”
她的語氣,仿佛對他的過去有些好奇,可絕不是吃味。
燕莫止喉嚨一噎,故意道是,說完又擡眸觀察她的反應,慢吞吞地補充了一句,“不過……那都過去了,臣只是見娘娘射箭,無意中想起了那一幕而已。”
她無聲地彎了彎狡黠的眼,雖未開口,他卻什麽都懂了。
思緒游蕩,手上不自覺加深了力度。
嘉月只感覺到手背上的藥油一點點滲透到肌膚深處,微微渡上一層灼意。
她感到不适地擰起眉,別扭地抽回了手,“好了。”
燕莫止手上頓了須臾,默默地擰緊了瓶塞,把青玉瓶往她手心裏塞,“明天早上讓人再幫你塗抹一次。”
她神緒溜了號,嘴上敷衍道:“好。”
他複看了一眼她那張白玉臉龐,只見她雙目失焦地望着地磚,便知她又沒往心裏去,不過倒也無所謂,明日檢查了若沒有,他便再幫她抹一遍,也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
“那臣告退了,娘娘早些安歇吧。”
她這才回過神道,“那……攝政王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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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出自《抱樸子外篇廣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