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俄而門簾微動, 一道長身玉立的身影邁了進來,兀自繞過了那扇落地插屏,邊走邊道:“臣大老遠就聽到娘娘又抱怨藥苦, 是與不是?”
嘉月一擡眼, 見他應時地穿着一襲春辰的宋錦直裰,柔軟的面料, 腰間系着墨綠縧帶,寬衣博帶, 走路生風, 似笑非笑地朝她望來, 竟有幾分拓落不羁的模樣。
她剜了他一眼, 扔下奏折走了過來, “滿口胡謅, 本宮說的是梅子酸。”
“是嗎, 那臣也許來得正是時候。”
“何出此言?”
“傍晚臣經過仙橋底下, 見一家糖鋪正要打烊, 糖霜玉蜂兒①大削價,八兩的一袋只需六文錢, 臣嘗了一顆,清脆可口,甜度适中,便給你買了一袋,閑暇時候剝着當個零嘴吃。”他一壁說着, 一壁從寬大的袖籠裏取出一個油紙包裹來。
嘉月暗暗咽了咽口水, 睨着他問, “那掌櫃姓的什麽?”
他替她拆了纏繞在包裹上的線道,“臣看那招幌上寫着沈記, 大約姓沈吧。”
嘉月從前在公主府時,便很喜歡沈記的果子,尤其是糖霜玉蜂兒,更是令她念念不忘,這會子嘴還苦呢,這甜絲絲的果脯子,來得可真是時候了。
再說記憶裏的東西,不一定多好吃,只是多了情懷輔成,便再難尋得了。
原來這世上真有如此巧合的事,在她白天剛經過公主府心潮暗湧之後,當她剛喝完一碗苦澀難忍的湯藥時,他便帶着糖霜玉蜂兒來到她面前。
那顆刀槍不入的心,到底被他撬開一道小口,一股暖流慢慢地淌進了她的心裏。
她的聲音有幾分雀躍,“沒想到竟讓你歪打正着碰着了,你不知道吧,仙橋底下還有另一家柳記糖鋪,她的糖果子不新鮮,果子幹癟,還有一股哈喇子味。”
“娘娘還真是見多識廣,那麽阿福家的羊肉馎饦,江家的糖燒餅也吃過了?聽說這兩家開了十幾載,想必……”
她從袋子裏撚出一個玉蜂兒,剝出一顆蓮子嚼了嚼,一股蓮子的清香立刻充斥了整個口腔,甜津津地在舌尖跳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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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滿足地眯了眯眼,卻搖頭道,“你聽誰說的,這兩家又貴,味道也一般,專門坑的像你這種人傻錢多的外鄉人。”
他眉骨動了一下,難以置信地重複了一遍,“人傻?錢多?”
“啊……”她怎麽不小心把心裏話都說出來了?
她趕緊剝了一顆蓮子塞入他口中,“嘗嘗。”
他眼裏含笑,可嘴上卻陰陽怪氣,“娘娘如此了若指掌,不如改天帶臣這個‘外鄉人’游歷一番?”
她讪讪一笑,“以後吧,多的是機會不是?”
兩人一邊說着,一邊玩暖炕邊上走,嘉月蹬掉了翹頭履,盤腿上了炕,抽出了本冊子凝神看着。
“什麽冊子看得這麽出神?”燕莫止接過她手上的玉蜂兒,剝開蓮子,一顆顆送入他口中。
“戶部呈上來的田賦冊子。”
“哦……”
嘉月一邊翻着冊子,一邊續道,“三月以來,每月上交的田賦愈來愈少,國庫的開支又多,照這個勢頭,不出幾年,國庫便該被掏空了。”
燕莫止跟着點頭,“娘娘果真深謀遠慮,你的想法是對的,先帝在時便以改進了稅賦,然而上交的田賦依舊是一年比一年少,這其中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差池?這龐大的數目又入了誰的腰包?”
“地方小吏克扣一點,大吏再克扣一點,一級級疊加上去,你說呢?”這種官場上的藏污納垢已經算不上秘密,各朝各代,每時每刻總會一遍遍的演繹着這種事情。
嘉月又拿出了另外一本冊子,橫臂一伸,遞到他眼前來:“你再看看這個,這十多年來,人丁出生、遷移,亦是有很大的問題。”
土地、人口,每一個數據都與實際相差甚遠,那麽就給這樁貪墨案籠上了一層神秘的紗,要想徹查,也就難上加難。
去年大肆被封爵提拔的那批官員,到此刻便可以派上用場了,只是,還遠遠不夠,只怕動了這條鏈子,反而會令他們身陷囹圄,查是必須得查,卻還需要更有威懾的人,作為他們的定海神針。
燕莫止啪的一聲合上冊子,主動道,“這件事,娘娘不必憂心,您交給臣,臣當仁不讓。”
“你能嗎?”
“臣好歹也入仕多年,還是有些靠得住的親信,不必擔心我。”
“誰擔心你了……”她的睫毛像是停着一只蝴蝶,翅膀撲閃撲閃的。
燕莫止與她相處久了,總算是摸出點門道來,譬如她說含情脈脈的說愛時,未必有幾分真情,可當她矢口否認的時候,恰恰說明她內心的動搖。
她才二十三歲,還那麽年輕,即便面對臣子,她總是板着臉刻意裝的老成,可在獨處的時候,她偶爾還透露出那一點女孩子的嬌态。
山不見我,我自見山。
他心頭一顫,挪到她身側坐下,将她曼妙的身子輕攬入懷。
她不是那等扶風弱柳的身姿,相反,因自幼習武,她的身材勻稱,肉都長在它應有的位置上,輕輕一掬,杏仁乳酪般的觸感就在股掌之間溢了出來。他思緒有些飄移,不知道衫裙之下的肌理,是不是也是杏仁一般的顏色?
嘉月的手也有着自己的記憶,從他腋下繞了過去,抱住了那緊窄的腰,耳畔是他有力的心跳。
她閉眼聽着,仿佛來到浩瀚無垠的大海,滔滔巨浪一次次席卷而上,像極了戰場上的刀光劍影,碰撞出铿锵的聲音。
忽然,眼前出現了一座山,山壁嶙峋冰冷,卻巍然屹立在驚濤巨浪中,給了她一絲喘息的機會,又能助她走得更遠。
就在去年,她還動過要與他斷絕這段暧昧關系的念頭,然而出師不利被他拒了,卻不知何時他們竟演變成這種關系。
她想這樣也好,若能平衡這一段微妙的關系,她也不會吝于分出一點愛給他。
翌日朝堂之上,又是太後與攝政王吵得不可開交的一天,底下的廷臣們個個恨不得變成一只鹌鹑,以免被引火燒身。
起因是太後提起尊祖制重新丈量土地,統計人口,原本按祖制行事倒也無可厚非,沒想到攝政王繃起臉,竟不留情面地指出如今國庫空虛,不得勞民傷財。
太後也是軟硬不吃地奇女子,既然攝政王不同意的,非要與他對着幹,看得大臣們連連搖頭,心道,這太後雖有幾分智慧不假,可性情到底過于魯莽,難成大事啊。
幸好攝政王是個穩重的人,否則這朝堂不就亂套了嚒。
如此僵持了半天,那個老練圓滑的郦首輔才舉着笏板站了出來,卻是附和嘉月的話,“娘娘尊祖制行事,老臣絕對支持,攝政王說的雖也是事實,不過,前幾年朝堂瞬息萬變,有些事情确實是一拖再拖,不得再一成不變了。”
“郦首輔說得不錯,千裏之行始于足下,如今是河清海晏之時,又無大興土木,莫非連這點錢都拿不出?攝政王如此抗拒,朕可要懷疑你的用心了。”
“臣一心為大綏着想,怎麽到聖淑嘴裏臣竟成了那個居心叵測的小人了?”
眼看兩人又得吵起來,郦首輔立刻道:“攝政王息怒,老臣省的您深謀遠慮,但是……老臣還是贊同娘娘的話,此時不做,又要拖到幾時?老臣有個建議,還請攝政王聽老臣道來。”
“郦首輔說吧。”
“這件事,就由戶部着手調查,監察院負責監督,您覺得如何?”
燕莫止還沒開口,卻聽年幼的皇帝乍然出聲道,“朕覺得不妥。”
郦首輔眸裏閃過一絲訝異,很快又收斂下去道,“皇上為何這麽說?”
“戶部出了岔子,卻由戶部着手調查,豈不是有失公允?”
他說話聲音不大,可如此直白的話卻有如金子擲地一般,令底下的群臣感到嘩然,連嘉月和燕莫止也是怔了一瞬,方才反應過來。
嘉月喝了一聲,“皇帝。”
陳尚書一臉惶恐地站了出來,“請皇上明察,戶部一向按規矩辦事,這頂帽子,老臣實在擔當不起啊……”
“陳尚書勞苦功高,誰都看在眼底,是皇帝一時口快,你不必放在心上,你說是嗎,皇帝?”
寶座之上的皇帝這才發覺自己被點了名,而且是在衆目睽睽之下,他暗暗攢緊了雙拳道:“是朕失言,陳尚書莫惱。”
“老臣不敢。”陳尚書誠惶誠恐地彎下了腰。
“平身吧。”
“謝皇上。”陳尚書說着,剛欲起身,沒想到脊椎傳來咔嚓一聲,一陣鑽心的痛從後腰蔓延了開來,他咬緊牙關,冷汗直流,好半晌,才扶着後腰站直了身體。
嘉月的眸光透過那一方簾子瞟了過來,将那一舉一動納入眼底,于是開口關懷道:“陳尚書身體不适?”
“多謝聖淑挂懷,老臣的腰椎不好,老毛病了。”
嘉月道:“陳尚書年邁,确實應該休養生息,不過戶部的事,沒有誰比得上你熟悉了,既然這件事已經定了下來,那麽朕有一個建議,由攝政王着手調查,戶部全程配合協助,諸位卿家意下如何?”
臣子們紛紛用餘光偷觑寶座上那個臉烏雲密布的攝政王。
郦首輔卻率先開了口:“聖淑英明,臣沒有意見。”
于是半數的人也躬身道,“臣等也無異議。”
嘉月又将目光挑向了燕莫止,“攝政王呢?”
他側過臉,視線與她撞到了一起,定了一瞬才道:“既然諸位卿家都沒有異議,那孤便恭敬不如從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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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糖霜蓮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