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永德二十三年, 錦國公府。
這日國公夫人秦氏歸寧,大大小小的包裹裝上車廂,臨要登車之際, 她貼身的侍女馮氏突然犯了頭暈, 秦氏體恤她病重,便留她在國公府養病。
沒想到這一留, 竟留出一段事來。
這年的國公方過而立之年,正是風度翩翩的美男子, 而馮氏雖為婢女, 可儀态靜雅, 容色如玉, 性子不溫不火, 更因幾分才情而深受秦氏信賴。
錦國公被同僚相邀喝酒, 回到府邸裏已是醉得路都看不清了, 他更是忘了妻子歸寧, 一回家就直奔秦氏的書房裏, 想以此疏解那股無從發洩的邪火。
此時的馮氏因頭暈,自己房裏太過嘈雜, 便躲在書房後的碧紗櫥睡着了。
錦國公推開書房見秦氏不在,正要踅出門時,冷不防被門檻絆住了腳,雙膝一下子跪在地磚上,而那扇門也被他的腳踢中, 砰的一聲又阖掩了回去。
他扶着膝蓋站了起來, 剛轉過身, 卻聽碧紗櫥內傳來細微的聲響。
碧紗櫥後放着一架矮榻,秦氏偶爾看書練字乏了, 就會歪在這張榻上小憩片刻。
于是他心頭又燃起希望,慢慢地踱過去,輕推隔扇,眼前的一幕令他呆住了。
矮榻上側卧着一個玲珑曼妙的女子,因是背對着他,他只能看到那一襲藤紫色的襦裙,外罩了一層東方既白的長褙子,裙擺層層疊疊地逶迤到了地上,像是傍晚時天邊一朵秾麗的雲。
他伸手一探,便抓住了那片雲。
酒醒之後這才發現酒後失德,看着身側呆若木雞的馮氏,心裏莫名有了遲來的恐慌,心頭琢磨了一下,摘下貼身的玉佩遞給了她道,“這塊玉佩你拿着吧。”
馮氏眼風都不掃一眼,她的眼底洇着一抹紅,可眼淚卻幹涸了,連聲音也有些沙啞,“公爺不必拿這東西堵奴婢的嘴,既然您不省人事,奴婢就當沒發生過這事,還請公爺休要再提了。”
錦國公有些懊惱道,“都怪我喝酒誤事,你恨我也是應當,你就收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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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氏冷笑,“收了您的信物,好叫人以為奴婢惑主?”
錦國公就怕她毀了自己一世英名,只得問道:“那你想如何?”
“不如何,公爺怕毀了名聲,奴婢也只會為自己清譽着想,奴婢說過了,只要公爺不再提起這樁事,奴婢更是一個字也不會提!”
然而馮氏信誓旦旦,錦國公卻仍是擔憂,一旦此事公之于衆,泰山大人不會原諒他,他在朝中更會舉步維艱。
想當初他為了仕途,高娶了慶國公的那飛揚跋扈的女兒為妻,這才平步青雲,一路到了現在的成就,他也曾答應過妻子,終身不納妾侍,也就是如此,他們夫妻在京裏素有伉俪情深的美名,他不能讓這點隐患成了他不可磨滅的污點。
看着馮氏油鹽不進,他只能暫時收回玉佩,心裏卻暗自盤算起其他辦法來。
回到自己房裏,他立馬叫來小厮,在他耳邊叮囑了一番,小厮邊聽邊點頭,等他交代完,忙不疊去了。
過了幾天,馮氏的母親火急火燎地來找馮氏,原來是阿弟替人打抱不平,生生打死了人,沒想到那人竟是高官之子,因而被拿下大獄,聽說要擇日處死。
于是她寫了狀書走遍了各個衙門,沒想到那些人一聽到她提起阿弟的姓名,便連連搖頭,她苦苦央求,卻被攆了出去。
就這麽過了好幾天,眼看處決的日子越來越近,可她卻連阿弟的面都見不到,母親亦是跟着到處跑,很快也累得病倒了。
就在一籌莫展之際,阿弟竟被無罪釋放了,問起緣由,他豪邁一笑道,“沒想到,錦國公竟是如此重義,這回可真是托了阿姐的福啊……”
馮氏一聽,心直接沉到了谷底。
果不其然,錦國公再一次來到她跟前,她只得跪了下來,重重地給他磕了一個頭,“奴婢多謝公爺救了阿弟……”
“不必這麽客氣。”錦國公笑着,把那塊帶着餘溫的玉佩塞入了她掌心,“這本來就是我欠你的。”
馮氏垂眸盯着那塊玉佩,又見他眸裏冒着精光的笑意,還想要說什麽,想了想胳膊終究擰不過大腿,喉嚨登時被噎住了,只得掐了掐手心,默默把它收入袖籠裏,漠然道,“那奴婢就謝過公爺了。”
馮氏收下玉佩,自然不敢聲張,沒想到還是惹出了事,秦氏回府後,偶有一日發現了藏在她床底下的玉佩,登時火冒三丈,質疑馮氏偷了玉佩。
遂把馮氏叫到跟前來質問,沒想到馮氏拒不承認,又死活橇不出她的嘴,因而請了板子,叫好生着實地打。
十幾杖下去,馮氏的雙股早有鮮血流出,春碧色的裳裙被染了一片觸目驚心的紅,板子打下去粘連着血肉,高高提起,重重拍下。
馮氏咬緊牙關,豆大的汗滴簌簌垂了下來,整個人像是從水裏撈上來一般,可為了不牽連家裏人,還是一聲不吭。
就在她暈暈乎乎時,只聽一聲雷鳴般的聲音想起,“住手,都住手!”
板子到底停了下來,然而,她卻挨不住,兩眼一黑暈了過去。
錦國公想過去扶她,再看秦氏鐵青着一張臉,腳下踯躅了片刻,才道:“娘子為何打這婢女?”
“公爺來得正好,”秦氏手裏吊着玉佩,手一橫在他眼前揚了揚,“我平日裏最信任元霜,沒想到她竟然趁我不在,偷了公爺的玉佩,你說這丫頭該不該死?”
錦國公回頭看了馮氏一眼,只見她臉色蒼白如紙,到底不忍心,便豁出去道:“娘子誤會了,是我送給她的。”
“什麽?”秦氏一聽眉毛都豎了起來,一拍桌子道:“原來是這丫頭打了惑主的心思,那更該打了。”
“不是,你聽我解釋……”
錦國公的話一下子被秦氏打斷,“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難道……是趁我歸寧之時,這丫頭就……”
錦國公冷汗直流,急忙給她扇風道,“娘子……娘子快息怒,不是你想的那樣,是……這我見這奴婢幹活勤快,随手賞給她的,沒想到竟惹了個烏龍,這叫我愧疚得很吶……”
秦氏見他殷勤的模樣,想了想,這才作罷了。
卻沒料到,得到秦氏原諒的錦國公賊心不死,開始背着妻子與馮氏私.通了起來,馮氏也因此懷了孕。
沒辦法,只好擡了做姨娘,到了第二年,燕莫止出生了。
燕莫止從幼時起,便時時受到嫡母刁難,嫡兄欺□□罵,父親在他童年時一直是缺失的,就連自己的姨娘也對他頗有怨念。
他一直不省的這是為何,還以為是自己做得不夠好,可他愈加謹小慎微,随之而來的是愈演愈烈的欺辱。
國公時常不着家,府中諸事不管,很大程度也助長了秦氏和燕無畏的暴行,可他發現,他們的惡意不僅對着自己,也對着他的姨娘。
得知了此事的他,腦海裏瞬間閃過一個強烈的念頭,他們是都是孤立無援的人,應該互相保護,才能在這明槍暗箭的府裏生存下去。
那日他路過姨娘廂房,聽見裏面隐約有争執聲傳來,便趴在門邊偷聽。
少年的聲音十分嚣張,“馮姨娘,你別以為我叫你一聲姨娘,你就把自己當個人物了吧?你不過是我阿娘的婢女,一個勾引主子的蕩.婦!要不是你,我阿娘怎麽會幾度求死?她腕上的疤痕,這就是你的罪證!”
姨娘嘆了一口氣道,“以前的事,我已不想提,我說過我從來沒有這樣的心思,如今雖成了姨娘,也只求安身立命而已,為何你們母子一直不肯放過我……”
“安身立命?”他笑了笑,“你安身立命的時候,我阿娘在以淚洗面,你高枕無憂的時候,良心不會痛嗎?”
他們這些話,燕莫止聽得雲裏霧裏,什麽勾引、什麽蕩.婦,他也未解其意,但他能分辨出來,誰在咄咄逼人,誰在委曲求全。
他一腳踢開了門,對上嫡兄那張可憎的臉,擡腳狠狠踢中他的膝蓋,“你走,不準你欺負我姨娘!”
燕無畏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道,“你姨娘就是個……”
燕莫止上手扯他的衣襟,拽他的頭發,“閉上你的臭嘴,不然我撕爛你的嘴!”
兩人頓時打做一團。
“住手,都住手!”馮姨娘上前把他們拉扯開,冷冷瞥了燕無畏一眼,拿起笤帚威吓道,“目無尊長、欺負幼弟,你還不走?是要等我收拾你嗎?”
燕無畏這才悻悻而歸了。
燕莫止看着姨娘羸弱的身影,可她卻拿起笤帚擋在自己身前,忽然就笑了起來。
馮姨娘回過身見他傻笑着,登時罵了一句,“你是什麽身份,怎敢和他打架?你姨娘可不會保你!”
燕莫止怔住了,木然地看着她,最終癟了嘴,烏溜溜的眼裏含着淚,“我不想讓姨娘受欺負,姨娘怎麽反倒生我的氣?”
馮姨娘瞳孔震動,一滴淚從眼角墜了下來,怔忡了半晌,才一把抱住了他,伸手一順着他的頭發,聲音顫抖道,“止兒,我的好止兒……”
一股暖意從他心頭流淌而過,他怯怯喚了她一聲,“姨娘,你不生我氣了嗎?”
“我怎麽會生你的氣……”她這麽說着,又細細抽泣起來。
他伸出了手,輕輕地圈住了她的脖子,甕聲甕氣道,“那以後我來保護姨娘,姨娘也來保護我好不好?這樣他們就不敢欺負我們了……”
馮姨娘愈加淚流滿面,輕輕的嘆了口氣,道:“好……”
從此,孤苦伶仃的兩個人終于有了依靠,卻不想,這樣的好日子并沒有延續多久,母親就被燕無畏推入池中而香消玉殒。
後來,他到了定州,莊子上只有他一位主子,奴仆待他倒還不錯,他就這麽漸漸長大,直到他十二歲,一直侍奉他的嬷嬷突發惡疾,彌留之際,終于告訴了他真相。
原來她當日曾撞到了國公行不軌,事後被他以全家性命相威脅,又把她送到定州看守莊子,這一守,就是這麽多年。
嬷嬷知道的事情不多,但他也能從那些只言片語裏拼出事情的真相,他終于明白,為何阿娘怨怼他,倘若沒有他的出生,她或許還能過得更好。
他也終于明白,為何阿娘那麽委屈求全還不肯離開,也是因為他的存在,成了她的阻礙。
知道越多,對國公府一家的人恨意就越深,可他又時常陷入一種迷障裏——他身上流着燕權的血,他從來也不是幹幹淨淨的人。
他和莊子裏的侍衛學功夫,央着奴仆給他找書打發時間,到了十六歲這一年,他第一次,走出了莊子。
而這一年,錦國公府一連發生了兩件大事,先是錦國公被被彈劾狎妓,被罷了官,褫奪了爵位,而後是秦氏被抓到與人私通,兩人的面子裏子都沒了,連帶着燕無畏也受到了牽連。
建京是徹底待不下去了,只能灰溜溜逃回老家,沒想到回家的路上,竟然遭遇了劫匪,錦國公和秦氏命喪當場,只有留在建京的燕無畏僥幸留下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