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三十章
崇臨元年, 七月。
天邊一碧如洗,不見一絲雲彩。禦和門散了朝,文武大臣魚貫而出, 邊走邊交頭讨論着方才朝會上的事。
就在剛才的朝會上, 餘左通政彈劾戶部侍郎肖博山賭博,鐵證如山, 肖侍郎不得不辭官認罪,然而皇太後和攝政王意見相左, 最後只能想了個折中的法子——停職半年, 再由監察院重新考課入仕。
這件事, 說大不大, 說小也不小, 卻給所有人敲響了警鐘。
自先帝以來, 首輔權勢滔天, 朝堂上更是有一套不成文的為官之道。
郦首輔九故十親裏在朝為官的人, 往往在朝中如魚得水, 即便是個遠親小吏,別人也不敢輕易冒犯, 更別提彈劾了。
可新帝登基才剛半年多,就有人敢彈劾郦首輔的外甥,且那人只是一個正四品大員。聖淑還肯定了他的作為,這是不是說明,聖淑已經起了打壓首輔的心思?
走出了城門, 官員們還在竊竊私語, “聖淑到底還是年輕, 她也不想想,郦首輔一個三朝元老, 豈是她一個嬌女子和小娃娃拿捏得住的……”
“莫說是她,就連先帝,還不是對抗不了郦家?”
“等着吧,總有一日,她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說話間,已經走到各家的馬車前,于是拱手作揖,分道揚镳,車輪滾滾駛過長街,漸漸的分散在一抹層巒疊嶂的墨影中了。
當夜,嘉月召見了燕莫止,虛與委蛇後,又到了含情脈脈的辰光,她撲進他懷裏,他也俯頭溫柔地淺啄她的唇,不染情欲,仿佛是把她當作掌心的明珠來愛憐。
未幾,他結束了這個吻,把頭枕在她肩膀,薄唇貼近了她的耳,一點點滾燙而刺癢的氣息裹住了她,癢得她止不住想躲,然而他立馬伸出大手摁着她的肩,令她動彈不得。
“郦延良在朝中的威信已經根深蒂固,娘娘就沒有想過,今日此舉,反而會打草驚蛇?”他微燙的唇貼着她的耳,聲音壓得極低,可卻字字清晰地傳到她耳裏來。
嘉月怔了怔,心忖魏邵果真厲害,這麽快就察覺了是她所為,既然他都能察覺,那麽其他人也肯定有所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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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揚起下巴,朝他無聲地彎了彎唇,幾乎是一瞬間,就勃然變了臉色,伸手搡開他。
眸光又掃到翹頭案上的筆洗,疾步走過去端了起來,咣的一聲,用力地摔到了地上。
筆洗碎了一地,水打濕了地面,迅速地蔓延了開來,她斜乜了他一眼,“別以為你是攝政王,就可以左右本宮的決定!本宮是皇帝的嫡母,你說他是聽我,還是聽你這個假皇叔?”
燕莫止的嘴角一捺,臉色亦是結起一層冰霜,“娘娘不信任臣便罷了,什麽叫假皇叔?臣是先皇的義弟,莫非有假?難道先皇駕崩,他的話便不管用了?”
“誰都有識人不清的時候,再說人心易變,為了大綏着想,本宮掃清朝堂障礙,又有何錯?”嘉月立馬接口道,轉頭又一只毛筆朝他丢了過來,不偏不倚,筆鋒彈到他的胸前,在上面留下一道長長的墨痕。
“障礙?莫非只有娘娘為了大綏着想,臣難道不是為了大綏嗎?既然您把臣當障礙,想必也無須臣替你出謀劃策,臣這便告辭了。”燕莫止拂開毛筆,冷冷說道,眼風看也不看她一眼,就這麽洋洋灑灑離去了。
待他一走,仲夏等人立馬圍了過來,關切地問道:“娘娘和攝政王這是怎麽了?”
仲夏看着地上一片狼藉問,“怎麽還摔上東西呢?”
忍冬罵道:“定是那攝政王不識好歹。”
春桃觑着嘉月的臉色,倒是從容淡定,不像是剛發過火的樣子,心底起了疑。
嘉月見她們憂心忡忡的模樣,反倒安慰起她們來,“不要擔心,本宮沒事。”
三人只好勸她不要置氣,收拾完碎片後便退了出去。
廊庑底下,柴維掖着兩手等着她們出來,一見到她們,立馬迎上來道,“娘娘怎麽又跟攝政王起了争執?我剛才見攝政王寒着一張臉,身上那麽長的一道墨痕……”
誰知三人聽後俱是一笑,春桃更是擰起他的耳朵道,“你啊,原來躲着聽壁角呢,娘娘的事,豈是你這等小卒可以打聽的!還不快走!”
柴維哎哎地痛哼了兩聲道:“好姑奶奶,饒過我吧,不說就不說,我還不是一心為着娘娘好嗎?”
仲夏道,“娘娘歇下了,你就不必操心了。”
柴維一聽,只得往二門外去了。
第二日,燕莫止直接告病沒來上朝,廷臣們心裏都有些納悶,這攝政王人高馬大的,怎麽就病得上不來朝了,不會是有什麽秘辛吧。
結果剛下了朝,一個言之鑿鑿的消息就從這群同僚裏傳了開來,原來是一個臣子進順寧宮觐見,遇到那個忿忿不平的小太監柴維,聽了他和其他人繪聲繪色地說起昨晚之事,暗自心驚,趕緊告訴了好友,消息就這麽一傳十,十傳百的傳開來。
到最後的版本,赫然已變成了——太後夜召攝政王進宮,兩人因為政見相左起了争執,太後氣得摔碎一堆東西,攝政王的臉更是被劃了好長一道傷口,最終攝政王冷着臉,摔門離去。
之前臉上還維持着和睦,現在連裝都不想裝了。
好,好得很!太後和攝政王生了龃龉,那誰還有心思理會朝堂之事?那些心生警惕的廷臣們,在得知此事後,俨然已松懈了下來。
到了第三日,攝政王倒是來了,只是額頭上又多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傷口,看那中央是暗沉的紅,邊緣則微微鼓起,看樣子已然結痂。
臣子們心頭沸騰起來,看來傳言非虛!
燕莫止一貫面無表情,感受到底下好奇的目光,也依舊波瀾不驚,一直撐到了朝會結束。
走出禦和門,幾個膽子壯的臣子附了上來道,“攝政王可要保重身體啊!”
“攝政王額頭上是怎麽了?”
燕莫止摸了摸額頭上的血痂,淡然道:“哦,被貍奴撓了一下。”
那兩個臣子面面相觑,心裏卻是想到一塊去了:什麽貍奴,分明就是太後……攝政王還能當作若無其事,真是可歌可泣啊!
燕莫止可不理會他們如何想,悠悠然的從他們身前踱開了……
一轉眼到了八月。
烈日炎炎,天光無影。貢院裏的學子結束了共九天七夜的秋闱,三三兩兩走出了貢院,再觀臉色,自然是有人歡喜有人愁。
到了八月底,全國各地已開始放榜。這批學子中拔得頭籌的多為寒門世子,按照以往,這些優秀的學子即便步入仕途,往往晉升空間也十分有限。
然而嘉月省的,這些人與自幼飽讀詩書的世家子弟不同,既有滿腹經綸,又更加腳踏實地,于是不拘定例,親自從這些學子中錄用了一批人,選拔為官吏,并且得以重用。
寒門世子到底勢單力薄,一時之間難以與世家抗衡,除了着力培養,她還準備從都察院開始整頓,從而打擊各大世家的勢力。
此時的都察院依附郦首輔的勢力,早已不是天子的耳目,更失了對百官監督的作用。
不過這一舉動自然就受到重重阻礙。
朝堂之上,年輕的官員上疏請求三法司:“朝散之後,當即入衙辦事,各衙門需要互相監督,按章程行事,将事情按繁簡順序區分為不同日期的程限,若過期限而未告竣,應根據輕重懲處。”
簾後的嘉月還未開口,大理寺卿立馬站出來駁斥道:“杜卿謬矣,我大理寺的案件浩如煙海,即便是沒日沒夜的辦理也難以做到杜卿所言。”
都察院蔡禦史附和,“陳卿所言甚是,杜卿實在年輕,又不在三法司任職,這些瑣事哪裏能明白呢,這麽多年,三法司協同辦理的案件也不在少數了,自然有我們一套經驗,乍然變了流程,更得亂了陣腳。”
燕莫止鋒銳的眸光在他們幾人身上掃了一眼,最終定在大理寺卿身上,“陳大理卿,大理寺官吏幾何?今年總案件幾何,共辦結幾宗?”
大理寺卿倒是沒有猶豫,一一答來。
嘉月聞言這才開了口:“朕聽卿家所說,原來這三百餘人的衙門,半年裏結的案子不過十幾宗,就這麽個效率,還抱怨做不來?既然做不了,那麽淘汰了那些能力不足的官吏,重新換批真才實幹的人來,豈不更好?”
大理寺卿深知法不責衆的道理,“聖淑息怒,您聽微臣道來,三法司三法司,缺了哪個衙門都不行,哪裏是我衙門辦事效率低呢,一宗案件,先是大理寺初審、之後還得經過刑部、都察院……”
他絮絮叨叨地說完,把其他兩個衙門也拖下了水,再看看自己,倒也不算髒了。
嘉月一聽,果然變了臉色,“卿家說得有理,不過依朕看,諸位經驗老練,可卻忘了有時候,恰恰是憑經驗辦事,反而固步自封。”
此話一出,三法司的人臉色都微僵。
燕莫止冷然開口道,“聖淑過于武斷了,三法司協作流程依照大盛律,先人百年以來經驗傳承,怎到了聖淑這裏,竟變得一文不值了呢?”
“攝政王真會斷章取義,”嘉月亦是冷笑一聲,“朕何時說過先人的經驗一文不值?不過只以經驗判斷,如何做到具體問題具體分析?一味墨守成規,只會裹步不前而已。”
兩人針鋒相對,只差沒吵起來,說到最後只能各退一步,選了相對折中的辦法,罷免掉失職官員,并且迅速填補上一批德才兼備的士子,而在辦理流程上,卻仍是依照舊例行事而已。
又是一場火藥味十足的早朝,底下的官員們被太後和攝政王的争鋒震住了,個個垂着頭,生怕他們話鋒一轉,便殃及池魚。
直到散了朝,才紛紛松了口氣,魚貫走出了禦和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