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翌日下了朝會,嘉月又宣了魏邵商讨昨夜沒下文的事。
魏邵見她臉色紅潤了許多,也就放心了下來,卻又省的她是個只顧着家國大事,全然顧不得自己身體的人,不禁多了一句嘴:“娘娘身子好全了嗎?”
嘉月在說正事呢,冷不防被他這麽插了一句嘴,她愕然啊了一聲,吶吶道:“好多了。”
其實還是有些疼,只是不及昨夜來勢洶洶了而已,不過倒無須贅言。
他點頭,“那就好。”
将才說到哪了,她思索了片刻,才将話題扯回來,“那麽燕王考慮如何了?”
“娘娘所托,臣定然不負使命。”
有他這麽一句話,她就像是提前吃下了一顆定心丸,她輕舒了口氣道,“好,等你辦完事歸京,本宮就為你指婚。”
他眯起眼,複問了一句,“娘娘說什麽?”
這也是她昨晚睡前想出來的策略,與他逾牆窺隙,終非長久,一旦東窗事發,失去威信,也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
她要他心裏有她,卻又不能夠太愛她,她想,這個時候斷了這層關系,最合适不過了,用聯姻也能維系平衡他們的關系。
她娓娓道出心裏的盤算,“燕王如今權勢滔天,年紀也二十有六,是該尋一門門當戶對的好親事了,有個當家主母主持中饋,家裏也不至于太冷清。”
她知道他的父母都在松奉縣,偌大的攝政王府,實則就這麽一位主子而已。
他止不住點頭,繼而欺近了身,壓低了聲線反問,“臣娶了攝政王妃,娘娘是要給臣做小?”
他的語氣仿佛結了一層寒冰,眉宇間也多了分肅殺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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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月覺察出他的不悅,可卻清楚,這份不悅,并非是他對自己用情太深,而是源于另外一個她從未謀面的女人的。
她之所以這麽篤定,是數十日前,二人歡好之後,他的衣裳裏掉出了一方繡着海棠花的緋色帕子,她很清楚,這并不是她的帕子,因為她生平最厭海棠,絕不可能有這麽一方帕子。
也是從那一刻起,她相信他真的對另一個女人愛而不得,情深似海。
況且她的手剛碰到那方帕子,就被他拿了回去,疊成方正模樣,虔誠地塞入了衣襟之中。
她自幼長在宮裏,見過太多的人和事,就連被臣子譽為伉俪情深的永康帝後——她的皇爺爺,也不是真的從一而終愛着皇奶奶。
權貴之人,哪一個不是三妻四妾,皇室成員更是如此,因此,她早就不信這世上真有至死不渝的男人。
可看到他把帕子塞入衣襟,貼在自己左胸口的那刻,她突然很想看看,若是那個被他心儀的女子得知他在與別人纏綿之際,還要貼身收着她的信物,是怎樣的一番感想?
或許,他是比她見過的那些道貌岸然的男人強上那麽一點,可也不是十足的好,否則,那裏會在心裏有人的情況下,又與她假意情深呢?
收回思緒,她回道:“本宮雖然心儀你,可卻也不好叫你做見不得光的面首,辱沒了你的名聲,思來想去,還是……”
“哦?”他譏諷一笑,“娘娘是覺得臣沒有利用的價值,想把臣一腳踢開了?”
她急起來,眼眶裏淚在打轉,“我怎會這麽想,燕王還是不懂我的心。”
他并不理會她的眼淚,臉色依舊鐵青,雙拳緊握,在書案上重重一錘,“臣是不懂,明明臣已經說過,臣心甘情願做娘娘的面首,娘娘為何又瞻前顧後起來?”
這也是她真正忌憚的地方,與他過從甚密,誰知道他真正的企圖,到時候怕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因而,這段畸形的關系,無論如何是得斷的。
可萬沒想到,他竟然如此抵抗,既然如此,就只能暫緩再議了。
她悄悄握住他的拳,溫柔小意地彌補道,“既然你不願,那就緩緩吧,等你有了心儀的女子,再來請旨也不遲……”
見他默然不語,桌布之下的腳蹬掉了雲頭履,只着羅襪,一寸寸地攀上他修長的腿,這又是另一種帶着調情的讨好了。
然而,出師未捷,足尖堪堪攀了一半,就被他的大掌擒住了,他掌心的熱度燙了她的腳,頓了頓才拿開了她的足,一把站了起來,“臣的婚姻大事,不勞娘娘費心了,娘娘也不必顧念臣的名聲,能登上壽城公主的鳳榻,不知多少人豔羨着臣呢,怎麽能說是辱沒呢?”
“娘娘說的事,臣必将極力辦好,還請娘娘不要想着過河拆橋,否則……”他忖了忖,到底沒有說出令她更難堪的話,只是拱手作揖道,“臣明日就啓程,朝堂之事,還請娘娘寸步留心,臣便先退下了。”
嘉月看着他走出門口,她那虛情假意的眼淚到底滑出了眼眶,短短幾載,早已物是人非,若非局勢迫人,以她的自傲,又怎會淪落到以美色惑人?這些她最不屑的手段,不知不覺中,她已經駕輕就熟。
她厭棄如此自輕自賤的自己,可是,她已經沒有回頭路。
忍冬進來時,她已經收起了眼淚,臉上平靜如水,除了眼眶微紅着,沒有絲毫破綻。
忍冬年紀小,相較于仲夏的謹慎,春桃的果敢,心思單純了些,果真沒過多聯想,只問:“娘娘的眼睛怎麽有些紅?”
她眨了眨眼道,“将才一只蚊子撞了進去。”
“那奴婢拿條熱巾子悟悟吧。”
她說不用,“許久沒見樂融縣主了,找個時間,宣她進宮觐見吧。”
她說的樂融縣主,是她的堂妹藺楚芝,她的父親也不是別人,正是那個起兵造反被燕無畏當場斬殺的平威王——她的皇叔。
平威王雖被伏殺,僅有的女兒卻留了下來,因楚芝那年年紀尚幼,又是女兒家,嘉月便懇求燕無畏放了她一馬,燕無畏權衡利弊,最終應允了她的請求,降了她的封號,從郡主變成了縣主。
因滿門抄斬,便由大姑母郁山公主撫養長大,如今已到了及笄之年。
因為年齡差距,她與楚芝關系并不算深厚,唯一有點印象的是,她總喜歡跟在她身後,長得又胖墩墩的,小短腿掄得很風火輪似的,卻總是跟不上她的步伐,然後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她不喜哭哭啼啼,所以對她也談不上喜歡。
卻不曾想到,上次一別,已經過了七八個春秋,不知現在她成了什麽模樣呢?
嘉月這邊如何打算,暫且不表,再來說藺楚芝。
昔日父王造反不成,反葬身于燕無畏刀下時,藺楚芝只有十一歲,卻也不是懵懂無知,那個人高馬大的九門提督,于宴席之上結識了父王,并在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裏,與父王保持着密切聯系。
母妃曾不止一次勸告過父王,燕無畏是朝廷命官,手握內城防務大權,作為割據一方的藩王,不當與他稱兄道弟,以免落入皇帝的眼,誤以為他有不臣之心。
父王卻是怒斥母妃婦人之仁。
父王平日裏只好養花釣魚,吃喝享樂,是名副其實的草包王爺,可卻不知為何突然十分親信燕無畏,更在酒桌上稱之為燕弟。
父王造反,是瞞着她和母妃的,直到父王身死,燕無畏成了新皇的消息傳了過來,仿佛一道驚雷當頭劈中了她們,她們眼前俱是一黑。
最終判決下來,判了滿門抄斬。
只有她活了下來。
她見到燕無畏的玄色朝靴越走越近,那張不茍言笑的臉,隐隐流露出勝利者的光芒。
她抱着雙膝縮在牆角,上下牙齒咯咯作響,猶如一只受驚的幼獸。
“你就是樂融郡主?”
她眼看府上的人都被押了出去,驚駭得不敢說話。
燕無畏道,“你應該慶幸你有一個好姐姐。”
說完,腳步聲已漸行漸遠。
她才轉過彎來,他說的姐姐是誰。後來,她被姑母收養,聽到一些流言蜚語,有人說壽城公主為保全性命,自甘為奴,又說,她惑了新君,爬上龍榻,從此寵冠六宮。
不管別人怎麽說,作為一個有良知的人,她不會妄自揣測他人,何況那是她的阿姐,更是她的救命恩人。
小時候,她羨慕她出身高貴,聰敏過人,總是想做她的跟屁蟲,她似乎并沒耐心對付一個半大的孩子,她每次都被氣哭,可下一次,又忍不住跟着她的步伐。
宮裏派人來宣她進宮時,她還在臨着王羲之的帖子,宣旨的是一個年輕的太監,長得頗為秀氣,她示意侍女奉上一點心意,這才問道,“公公辛苦了,不知娘娘有何用意,煩請你透露一聲,我好有心理準備。”
怎知太監倒是滴水不漏道,“縣主客氣了,咱家不過是個跑腿的,近不了娘娘跟前,又怎敢揣測娘娘的用意呢?”
既然什麽都打聽不出來,那只有既來之則安之了,楚芝心想,她到底沒有得罪過她,即便是她父王曾經謀反,可以阿姐的性格,也不應遷怒于她才對,況且她若真的記仇,也不會救她一命了。
于是她回禀了姑母姑父,便跟着傳旨的太監入京。
姑父是外放官員,府上不在建京,一來一回,耗時半日,怕過了宵禁,于是進京之後先再驿館定下廂房,沒有品階的侍女是進不了宮的,因而她便讓侍女在驿館等着,自己則跟着太監入了大內。
多年不曾踏入皇宮,宮裏卻仍是她記憶中的模樣,朱紅的牆,上覆琉璃瓦,拐了幾重宮門,這才進了順寧宮。
仲夏在廊庑底下站着,一見到她便親切地笑了起來,“樂融縣主來了?”
她沒想到還能在這見到仲夏,更沒想到仲夏一眼就能認出了她。
“仲夏姐姐,阿……”她想叫阿姐,又覺得不妥,只好轉了口道,“娘娘還好嗎?”
仲夏仿佛還當她是那個饞嘴的小胖妞,笑彎了眼道,“好得很,午休剛起,這會正要進小食呢,縣主來得正巧,您先少等一會,奴婢進去禀了娘娘。”
“勞煩了。”她輕點螓首道,思緒卻不自覺越飄越遠,仿佛這麽多年過去,一切都沒變過。
一路上的那些糾結,擔憂,在見到仲夏的态度之後,已經蕩然無存。
未幾,仲夏去而複返,替她挑起簾子道,“縣主快請進吧。”
楚芝這才垂着眼邁進屋裏,餘光見南炕邊上,一個身着春碧衣裳的女子端坐着,卻不敢細瞧她的臉,只緩步走到她跟前稽首道,“民女參見太後娘娘,娘娘萬福金安。”
嘉月噗嗤一聲笑了起來,“多年不見,你怎的這般生疏了起來,快起來,叫本宮好生瞧瞧。”
楚芝這才站起身來,壯着膽子看向她,卻見她臉頰豐盈,雖無濃妝豔抹,卻明豔端莊,只一眼,她便确認了,這就是她的阿姐。
她怯生生地喚了一聲,“阿姐。”
嘉月從頭到尾把她打量了一遍,眼前的這個少女有一雙彎彎的眉毛,雙眸似乎含着潋滟水光,論模樣,論氣質,都算得上秀雅絕俗。
她滿意地彎起唇角,又讓她坐下,問起姑母姑父:“姑父姑父身體可還安康?”
楚芝道,“阿姐放心,一應都好,姑父姑母也都把我當做親生女兒看待,我能有今日,全靠阿姐,只是我父王實在對不……”
“既然如此,往事就不必再提了,”她豁達一笑,指着炕桌上的碟子,“吃點玫瑰奶酥、還是桂花糖?”
楚芝抿了抿唇嘟喃道,“我已經不是那個饞嘴貓了……”
嘉月知她仍有些拘束,也不勉強,便扯起其他話題,“好吧,多年未見,不知你的景況,在家可有念書?”
“通讀了四書五經,其他書,倒是不怎麽看過,我資質愚鈍,到底比不上阿姐。”
嘉月又一連問了幾句,“那臨的是誰的帖?可會女紅?”
楚芝一一答來,卻看窗外,俨然已到了日影西斜的時分,再晚一些,宮門就要下鑰了。
她起身一拜道,“今日很開心能見到阿姐,只是宮門就要下鑰,我不該叨擾,這就回去了。”
嘉月卻道,“這會子回去也要犯了宵禁的,不如就在偏殿歇下吧。”
她惶恐道,“那怎麽行,我在驿館定了廂房,侍女在再等着我呢,若見不到我,恐怕這蹄子會急得回禀姑母去,到時候誤會了就不好了。”
嘉月道沒事,嘴角雖輕勾着,卻有着雷霆萬鈞的氣勢,半哄半迫道,“本宮一個人冷冷清清,你留下陪我幾日吧,再譴個內侍說一聲就行了,也不是什麽大事。”
楚芝這才反應過來,召阿姐過來,絕不是敘舊這麽簡單。
楚芝就這麽留了下來,嘉月閑暇之際,便與她對弈,考她功課,發現她才德都差強人意,只因她父王之事,性格有些謹小慎微,不過到底出身宗室,姑父姑母想來教養得也好,并不算多大的問題。
過了兩日,楚芝已經随遇而安起來,活潑了不少。
嘉月召了楚芝過來,問她:“你上次說的那個蜜漬櫻花,具體到底該如何做?”
楚芝道,“先摘下花,去了葉柄,用鹽水浸泡半個時辰,接着撈起鋪開,陰幹,再取了幹淨的甕,一層花,一層蜜這般放着,密封起來,過了一個月就可以吃了……”
“你瞧瞧,”她指着窗外那棵碩大的櫻花樹道,“這株垂枝櫻适合拿來蜜漬嗎?”
“當然适合。”
嘉月輕嘆一聲道,“可惜宮裏人都沒有做這種小食的經驗,不得要領,味道就要差一些……”
楚芝接口道,“那有何難,我在家時常做這個,不單櫻花,梅花、蘭花、桂花都可以用來蜜漬,阿姐這株垂枝櫻頗為茂盛,做個兩三甕不成問題,我給你做幾翁埋在櫻樹下,夠吃好幾年了,但願日後阿姐吃起蜜漬櫻花時,總能想到我。”
嘉月嘴角寵溺地綻放,這才是朝氣蓬勃的小娘子啊!
“去吧,你再不去,那樹就要掉禿了。”
楚芝嗳了一聲,提起裙裾,笑盈盈地跑了出去,讓仲夏拿了兩個大笸籮,便和她一起蹲在地上揀花,殘的、小的都不要,只留最大最新鮮的,這樣蜜漬了,花仍是完整的,用溫水和開,就能重新綻放。
幾人忙活了半晌,地上零落的花已揀得七七八八,卻還是不夠,她興致一來,讓仲夏又尋了把竹竿來,捋高了袖子,接手拿過去,用力敲打着樹梢上的紅雲。
簌簌一打,落英缤紛。
仲夏幾個便站在邊上看着她打,見她抿緊了唇,一副認真的模樣,不禁都笑了起來。
楚芝打了一陣,胳膊有些酸楚,便停下來甩了甩手,準備接着再來,沒想到,手一滑,竹竿卻斜了出去,她雙手想抓住,可竹竿太長太重了,只聽咔嚓一聲,手腕驟然一痛,竹竿當然也沒抓住,就這麽倒了下去。
仲夏幾個也發現了異樣,趕緊停止閑扯,疾步上去想接下,然而她們離得太遠了,只能眼看着竹竿朝着那裝滿了櫻花的笸籮傾倒下來。
沒想到突如其來的一雙大掌輕松一握,意料之中的災難并沒有發生,竹竿很快被重新扶正。
仲夏幾個連忙欠身行禮道,“奴婢參見顧大人。”
顧星河曼聲道:“姑姑客氣,某受娘娘宣召進宮,煩請替某通傳一聲吧。”
楚芝揉了揉手腕,讷讷地觑着眼前這個偉岸的年輕男子,只見他長了一雙深邃的眉眼,鬓角磊落,一身朱色公服襯得他挺拔如山。
聽仲夏等人叫他顧大人,再瞧他拿二品大員的服色,這麽年輕的大員朝中尋不出幾個,想來便是銮儀使顧星河了。
楚芝在家倒是聽姑父提起過他,他雖出身世家,可到了他這代,家族已經式微了,可以說他是靠自己的能力才爬到了今日的這個位子,也因此,姑父對他頗為贊賞。
楚芝不知道的是,正是嘉月特地給兩人制造了這次會面。
嘉月當然也知道此人是個棟梁之材,他雖有着世家子弟的鋒芒,可卻不偏不黨,眼觀六路,最重要的是,此人與首輔并無私交,且模樣周正,又尚未婚配。
若只是素未謀面的男女驀然一旨成婚,指不定要成為怨偶,又或者暗地裏憎起她這個指婚人,所以嘉月一開始就存了心思,先讓他們相處一番,實在不成,再另作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