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忍冬回過神來, 拔腿前去,春桃則上來接過他手上的竹竿往後院走去,仲夏趕緊為雙方介紹, “縣主, 這是銮儀使顧大人。”
又對顧星河道,“顧大人, 這位是樂融縣主。”
說道便借口稱忙,踅身離去。
那廂的忍冬自然不會那麽快回來, 只剩這麽一對陌生男女幹站着, 兩人都有些局促。
顧星河甫一進了順寧門就見到了這個年輕的女子, 她和其他宮女子穿得不一樣, 一身松花色纏枝蓮褙子, 天青的交領襦裙, 黑油油的發梳成一個簡單的螺髻, 僅用幾支鎏金笄插着。
越是這般素樸, 越看得出一個人的氣質, 骨子裏自有一股高傲浸潤着,肩背削瘦, 卻像隐了一張弓,收張自如。
宮裏沒有這個年紀的公主,太後沒有姐妹,家人也都不在了,他心頭納悶, 這到底是哪個世家女子, 沒想到還沒來得及深思, 仲夏就替他解了心中的疑惑。
原來是樂融縣主——平威王遺留于世的女兒。
他眉心一緊,卻拱手遙揖道, “臣參見樂融縣主。”
楚芝颔首回了禮道,“顧大人不必多禮。”
她知道,他的施禮只不過是出于教養,其實她只不過是一個沒有實權,沒有封地的縣主,論地位,哪裏比得上如日中天的他呢。
兩人都沉默了下來,一瞬間,侍女都鳥獸散,并且有種不打算回來的錯覺,她尴尬得度日如年,止不住想逃竄,遙瞥他從容淡定的臉,馬上打消了這個念頭。
是了,輸人不能輸陣,落荒而逃算怎麽回事,她覺得她雖沒有阿姐那般處變不驚,可她一直以來,将阿姐看做榜樣,這點不服輸的勁兒還是有的。
打破尴尬的辦法就是主動開口說話,她絞盡腦汁地想了想,才想出一句話來,“将才,多謝大人拯救了這些花,要是都碾碎了,那一上午的努力就白費了呵呵……”
顧星河只不過是順手,哪裏注意到什麽花呢,聞言這才把目光轉向地上那裝滿了花的笸籮,順着她的話道,“不過是些落花,還能用來做什麽?”
Advertisement
對于他不解風情的話,楚芝一下子打開了話匣子否定他的武斷,“作用可大了,可蜜漬、糖漬,還可以做香包,做胭脂……用來釀酒也很不錯呢……”
顧星河嘴角抽了抽,果然是閨閣裏養尊處優的小娘子,心思只能放在這些風雅之事上,可是他是個殺伐果斷的武将,體會不了這種樂趣。
不過臉上倒也沒有露出不悅,評價了一句:“縣主真是好興致!”
楚芝抿了抿唇道,“只是借花獻給阿——娘娘罷了,等我回了豐州就沒有這種機會了。”
顧星河也勾了勾唇,沒接她的話。
這時忍冬終于“姍姍來遲”,“顧大人,娘娘宣召。”
他也不再遲疑,對楚芝略颔首,便跟着忍冬往殿內走去。
待他離去,楚芝這才長出了一口氣,這人氣勢攝人,又是個陌生男子,剛才的她,大氣都不敢喘。
好不容易等到他走了,她這才匆匆把掉落在地上的花揀了,裝到笸籮裏,和晚一步趕到的仲夏她們一同端了,先用清水沖洗掉灰塵,接着一人拿了一把剪子,剪掉長葉柄,将花抛入鹽水盆裏。
春桃幾個頻頻向她投來目光,楚芝狐疑地停下手中的活道,“你們這麽看我做什麽,我臉上有髒東西嗎?”
說道不自信地用袖子抹了抹臉。
三人皆是笑,卻不說緣由,“反正是好事。”
楚芝不由得憶起方才的事,腦海裏浮現出一張春山新碧的臉,依稀揣測出阿姐叫她來的用意了。
阿姐是想讓她聯姻,以此來穩固她的權利?
這個想法一出,她并無不悅,相反,她為能助阿姐一分而感到欣慰。
阿姐為了大盛委曲求全,給新朝皇後當婢子,又無耐爬上那個比她大了許多的新帝的龍榻,其中艱辛她從來不與他人說,別人罵她寡廉鮮恥,她卻覺得她背負太多。
她被她所救,在姑母姑父那裏,養尊處優了那麽多年,卻是她犧牲了自己換來的,倘若她的身份尚有這麽這分價值,那她也不算一無是處。
到了晚膳時分,嘉月這才旁敲側擊問:“聽說午晌你打櫻花,竹竿差點打到銮儀使?”
楚芝羞赧起來,“是……幸好顧大人身手敏捷,否則可就惹了大麻煩了……”
嘉月見她臊紅了臉,知道她已經猜出來了,索性也就不瞞着了,“你覺得顧銮儀使此人如何?”
楚芝握緊了手中的筷子,躊躇了一下才道,“倒是儀表堂堂,就是……性子似乎有些沉悶了。”
“是嗎?依我看,沉穩些的男子倒沒什麽不好,你想想,多少世家子弟到了他這個年紀,不是花天酒地不學無術,就是靠祖上封蔭入仕,混了個五六品官而已,他年紀輕輕,靠自己的才能走到了如今這個位子,就算沉悶些,又有什麽關系呢?”
楚芝颔首道,“阿姐說得是,在家時,我也聽姑父提過此人,确實是朝廷棟梁,我不過是吹毛求疵罷了。”
“這麽說,你對他印象不錯?”
楚芝又點了點頭,可這回她臉上不見羞澀,可見離那個芳心大動還遠得很,可嘉月卻很滿意,在她看來,理智永遠該是放在首位的,而愛情,不過是可有可無的妝點罷了,誰沉溺,誰就輸了。
嘉月道,“少帝登基,朝綱未穩,我實在勢單力薄,若非沒了其他法子,我也不想讓你攪入這個大染缸裏。”
“阿姐,”楚芝握住了她的手,殷殷地看着她,氣昂昂道:“我沒有不願意,我很想助你一臂之力,需要我怎麽做,你盡管吩咐吧。”
嘉月忍俊不禁,拍了拍她的肩膀寬慰,“放心吧,不是讓你去打仗,也不是讓你去當細作,沒必要這樣。”
楚芝也粲然笑出聲來,“阿姐說得甚是。”
嘉月叮囑她,“只有兩點,我須得告訴你,世家一向講究門楣,你父王母妃不在了,處境定會艱難些,不過……你也不許妄自菲薄,我和姑父姑母,都是你的娘家靠山,你是縣主,可以有驕矜的資本。”
楚芝眼眶一下子就滾燙了起來。
“還有就是,聯姻是希望你們能琴瑟調和,阖家和睦,可你千萬別丢失了理智,男人嚒,可以倚靠,卻不能把全部的希冀押在他們身上。”
楚芝嘴唇一癟,眼淚就止不住地落了下來,像斷了線的珍珠一般,擲地有聲。
嘉月一身雞皮疙瘩地別過臉去,無奈地扯了扯嘴角道,“你知道我為何以前不喜歡你嗎?”
楚芝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她。
嘉月遞出手帕道,“你喜歡哭,而我最不喜歡的就是眼淚,如果眼淚幫不上你的忙,那還是收回吧,但是,如果能替你謀求到什麽,那另當別論了。”
楚芝接過手帕,拭去了眼淚,也不敢再哭。
嘉月還想開口,卻聽仲夏進來禀報,“娘娘,乾禮宮的于公公來說,皇上發了高熱,身上還起了紅疹子。”
她一拍炕桌站了起來問:“太醫如何說?”
“還未診斷出結果。”
嘉月心裏一涼,短短一個瞬間,已經考慮起各種可能性,甚至提前想到了若燕申若捱不過去,她會是怎樣的一番景況。
古往今來,人們提天花而色變,不僅是因為天花具有很強的傳染性,而且,致死率也是極高。
思考的結果告訴她,燕申不能死,所以無論如何,她都得保他一命。
她不能等到二皇子即位,那麽他的生母平起平坐,她絕不能讓這等事情發生。
“把于磊叫來。”
未幾,一個身穿青灰色袍子的內侍被引了過來,于磊年紀不大,也就十七八歲的樣子,一見到嘉月也不敢直視,直斂着眼皮,行禮道,“奴才參見太後娘娘,娘娘萬福金安。”
嘉月叫起,這問起皇帝的飲食作息,于磊不敢隐瞞,只全盤說來,這時乾禮宮又來了消息,太醫的診斷已經出來,說只是染了水花①之症。
水花和天花初期的症狀相似,雖有傳染性,可大多能治愈。
嘉月這才舒了一口氣,叮囑于磊要精心侍奉,禦前的宮女太監分成三班輪流盯着,除了蒙面障,還要佩藥包,下值後,也不得随處走,同時,又讓各宮早晚熏艾,亦是不得踏入乾禮宮半步。
交代完這一切,她又讓仲夏尋了一方雪帕來,覆上臉,往乾禮宮而去。
與此同時,乾禮宮裏,燕申燒得糊塗,背上的疹子又奇癢無比,只眯着眼,忍不住扭動着身子磨蹭着,卻被侍奉的宮女止住了,“皇上,不可,要是蹭破了疹子,可是要落下疤印的。”
他被她不冷不熱的态度磋出了心火,一甩手,把擱在床邊的茗碗掃了下去,咣啷一聲脆響,茗碗支離破碎,淡棕色的茶水灑了滿地,“給朕滾出去!”
“皇帝!”
一道威嚴的聲音透過簾幔傳了過來,令他不自覺呆愣着,不敢妄動。
仲夏把簾子挑開一角,嘉月就緩步走了進來,寝殿裏熏着藥餅,一股濃烈的青草藥味一下子竄進了鼻息裏。
宮女連忙給她請安,她垂眸看着地上一片狼藉,溫聲道:“拾掇完就出去吧。”
宮女道了一聲是,蹲在地上揀着碎片。
嘉月又走近了幾步。
燕申不知怎的,一見到她就有些害怕,見她越走越近,瞪着大眼縮了縮道:“兒臣給母後請安,請恕兒臣不能下地……”
嘉月挨着床沿坐了下來,依舊溫和道:“我知道皇帝難受,不過要太醫既然說了,只是水花之症,那還請忍耐幾日,你也不想落下疤痕不是?”
燕申見她和其他人一樣,臉上包着一方帕子,只露出一雙柳葉似的眉,和一雙波光潋滟的眸子,如和風細雨,浸潤人心。
燕申的心弦松弛了些,試探問:“母後不怪罪朕嗎?”
嘉月道:“誰都有脾氣的時候,作為一個君王,更要懂得抑制自己的脾氣,你年紀尚幼且又是病中,我倒是可以原諒你一次,只是,切記,下次不能再犯了。”
“多謝母後。”燕申沒想到她竟如此大度,不禁暗暗對她改了觀。
嘉月略坐一會,又關懷了幾句,這才回了順寧宮。
甫一進殿,忍冬和春桃早已用藥包熬了藥湯,兌進泡澡水裏,她踏入淨室,褪去衣物,便邁入浴桶之中坐了下來。
她閉眼靠在桶緣小憩,緩緩吐出一口氣道,“傳懿旨,休朝三日。”
然而皇帝的病三日內好不了,到了第四日,她便把朝會改到了順寧宮裏,因攝政王、皇帝皆不在,她便把那些無關緊要的事都延緩處置了,只有幾件要緊事亟需處置的,倒也有驚無險地依着律例處置了。
如此又相安無事地過了好幾日,卻不想,這日的早朝,十幾個官員聯名上疏,質疑先皇駕崩,與攝政王有莫大的幹系,甚至質疑遺旨的真僞,懇請皇上廢了攝政王。
嘉月的目光掃着這些官員,這些人無一不是首輔的擁趸,便知道,郦延良趁着魏邵不在京,想要把他拉下馬了,解決了魏邵,轉眼對付起她來,還不是輕而易舉?
她眉心一擰,直接否定了他們的質疑:“先皇在世時,曾讓朕代筆寫下這封遺诏,當時朕與攝政王都在場,諸位懷疑遺诏有僞,莫非是在質疑朕僞造聖旨?”
她紅唇微啓,聲音像刀片一般刮過,“柴維,把诏書拿來,讓諸位卿家好生瞧瞧,究竟是不是朕僞造诏書!”
“聖淑息怒!”一幹人等紛紛下跪請罪。
嘉月神色從容道:“既然心存疑慮,索性弄個明白,否則,有了一次,還會有第二次的。”
不多時,柴維取來一只梨花木的長匣子,打開匣子,裏面正是卷得整整齊齊的聖旨,明黃的蠶絲錦為底,又有細密的祥雲暗花,這些時常和聖旨打交道的內閣以及翰林學士一眼就認出了這紙張假不了。
柴維舉着匣子道,“請各位大人鑒閱吧。”
幾個文臣面面相觑,最終一人慢悠悠地把手伸向匣子裏,拿出聖旨緩緩展開來,只見上頭的字體方方正正,遒勁郁勃,饒有筋骨。非十幾年的功夫,斷然練不出這麽蒼勁有力的字來。
幾個人交頭看着,又不禁暗暗瞥向簾幔之後影影綽綽的曼妙身姿,心頭不禁有些震撼。
半晌過後,嘉月微涼的聲線傳了過來,“諸位卿家可鑒別清楚了?”
從紙張,無修改痕跡的文字,以及右下角毫無殘缺的碧玺,每一件都在印證聖旨無僞,官員們只好小心把聖旨卷了起來,重新放入那只長匣子裏,這才道,“回聖淑,聖旨無誤。”
嘉月這才讓柴維把聖旨收好。
可那些有備而來的臣子,雖然剛被否定了一道,卻仍沒有忘記最重要的一件事——攝政王和先皇駕崩,八九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
嘉月有些頭痛,揉了揉太陽穴道,“諸位若是拿得出證據,盡管亮出來,否則,诽謗攝政王,又該當何罪?”
那些臣子也意想不到,明明朝堂之上,他們倆一直針鋒相對,可為何到了這個當口,太後竟然要維護起攝政王來?這又不由得感慨,這個太後精明強幹,要離間他們,可沒有那麽簡單。
然而他們還确實掌握了一些證據,于是再次拱手道:“先皇駕崩當夜,攝政王漏夜進宮面聖,直到龍馭賓天之時,尚沒有禁軍見他出宮,這足以證明,他與先皇駕崩之事,逃不了幹系。”
嘉月聽他們提起那夜之事,臉上沒來由浮起一陣燥熱,她很想翻白眼回他們一句,沒有出宮,是因為那時的他,正在她床榻之上啊……
不過她也沒有忽略掉他們的前半句,魏邵在當晚的确入宮見了燕無畏。按規矩,臣子沒有皇帝召見,是不能擅自進宮觐見的,更何況是深夜——
那麽只剩一種可能,是燕無畏主動召見他的。燕無畏召見他,是知道自己時日無多,為了托孤?可她突然又想起了魏邵初初到禦前之際,那時的燕無畏對他分明是懷疑和警惕的态度,甚至做夢時還會流露出一點他對魏邵的恐懼……
燕無畏到底是如何死的,她沒興趣知道,反倒是提點了她一件事,魏邵接近燕無畏,真正的用意為何?
不過,她也清楚,他幫過她,這不是可以懷疑他的時刻,至少,她不能遂了首輔黨的意。
臣子找來了當晚守夜的禁軍,證實了方才的傳言。
臣子的不懷好意,得寸進尺,隐隐浮現了出來。
嘉月道:“衆卿的谏言,朕都記着了,只是諸位怎的憑這禁軍的一面之詞,就這麽定了攝政王的罪呢。”
“聖淑是懷疑這禁軍颠倒黑白?那麽……”
嘉月有些不耐煩道,“諸位當晚也在乾禮宮嗎?”
衆臣臉色一變,急忙撇清關系道,“那怎麽可能!”
“那就是了,諸位既然沒在跟前,就切勿篤言,攝政王如今不在京,各位就急着給他定了罪?依朕看,何不等他回京再議,看他有什麽說頭?”
衆臣見她态度堅決,不為所動,不禁讪讪,他們就是特地尋了攝政王不在的機會,這才敢聯名上書,若等他了歸京,以他雷霆萬鈞的手段,想想都令人後脖子發涼。
于是大家又改了口,只道聖淑英明,不敢再提,下了朝,紛紛散去。
嘉月捏了捏發緊的眉心,楚芝這才奉上了一盞熱茶,“阿姐辛苦了,可要現在傳早膳?”
嘉月彎唇道,“傳吧。”
心卻止不住想,魏邵離京已有兩月,不知事情辦得怎樣了。
——————————————————
①水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