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鬥轉星移間,又是幾月過去。
春末夏初的夜風柔柔地拂過,已覺察不出寒意。今晚的月只有淺淺的一道鈎,輕紗似的雲飄了過來,連那一點點清輝也消失匿跡了。
嘉月穿着象牙蕉葉紋诃子裙,外罩了棠梨纏枝紋半臂,再挽了天水碧的披帛,這種雪緞又輕又柔,用來當寝衣最為舒适,這個氣候穿,也剛剛好。
她剛将窗子阖攏,便聽仲夏來禀,“娘娘,攝政王到了。”
她摸着剛用鳳仙花染紅的指甲,正要起身,小腹卻傳來一陣隐隐的痛,她估摸着是昨天貪涼吃了盞酥山的緣故,卻不甚在意道,“宣。”
未幾,一個玄青色的身影便無聲地邁了進來,徑自走到她跟前施禮道,“臣給娘娘請安。”
嘉月這才掀起眼皮看他,他只着家常的直裰,外又罩了一層單羅紗的褡護,褡護是湖水藍的,又隐約透出裏層的直裰。
她竟想不出,他沖鋒陷陣的模樣了,畢竟單看着一身寬袍大袖,甚至談得上清瘦,哪裏有半分武将的樣子。
然而,人不可貌相,這錦衣玉袍之下的軀體,她哪一處沒碰過,說是健壯如牛也不為過。
思緒飄得有些遠了,發覺又一道灼熱的目光定在她臉上,她清了清嗓子,道:“今夜請燕王來,是有件事和你商議。”
“娘娘說吧。”
她繞到翹頭案後坐下,取了其中一本奏折道,“雖然從前朝起,便有中官出任鎮守,可如今越來越泛濫,俨然不妙了。”
魏邵沉吟道,“那娘娘意下如何?”
她漆眸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緩緩吐出幾個字,“革除鎮守中官。”
他搖搖頭,“只怕并非易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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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立馬接口,“所以只有你能幫本宮,別人……本宮誰也信不過。”
他長睫半掩,盯着她手上的折子沉思,“娘娘不妨說說你的計劃,臣看看可不可行?”
“本宮翻越了近五年來,司禮監呈上來的冊子,發覺冗員甚多,人浮于事,最重要的是長期以往,必然令戶部千鈞重負。本宮的意思是,效仿前朝,逐步裁汰部分無所事事的錦衣衛、京衛旗校,同時裁內府各監局官……這是其一。”
魏邵一邊聽着,一邊慢慢轉着玉扳指,聽到聲音斷了,這才擡起墨瞳問:“那麽其二是?”
“其二……”嘉月只覺得小腹越來越痛,痛得她不得不細細地抽了口氣,合下了手中的折子道,“其二嘛,這些遠離了皇城的中官在地方作威作福也不是一日兩日了,得狠狠懲治一番,這個就需要你的幫忙了。”
魏邵聽懂了,可卻沒答應,“天子踐祚不久,朝堂瞬息萬變,臣既有匡扶主君的重任,豈能一走了之?”
她身體不适令她只想盡早結束這場商榷,一拍書案站了起來,眼刀剜着他,齒縫裏冷冷地擠出兩個字,“燕王。”
“恕臣難從命。”
她咬白了下唇,只覺得小腹像被一雙鐵拳捶打似的,疼得直不起腰來,乍然想起許是那一盞酥山,引得月事提前了,這才會這般痛。
她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裏,佝偻起背道,“朝堂之事本宮心裏有數,只是要你離京數月,絕出不了亂子。還是說,你舍不得無邊權柄……”
魏邵聽她聲音不對,仰頭一看,這才發現她面色如紙,額頭也沁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便拔身而起,一雙手剛想探出去,忖了忖又默默地收回,只問:“娘娘身子不适?”
她仍強撐着,“本宮無礙,你到底答不答應……”
魏邵腦裏潮鳴電掣地轉了一圈,憶起這是她小日子快到了,到底過來攙扶她道:“這件事不急,容後再議,您先休息吧。”
她一把揮開他的手,眼裏凝着一層寒霜,輕哼道,“是不急,還是不願?燕王說是心甘情願對本宮俯首稱臣,那麽松鶴真人又為何出入攝政王府?你到底還有什麽計劃是不能叫本宮知道的?”
驀然被撕破臉,他怔了一瞬,很快恢複冷靜,“不是娘娘想的那樣,臣對娘娘,絕無二心。”
她昂首對上他深如寒潭的眼,步步逼近,“就如你當初一樣,你總要做出什麽,令本宮信服你。”
“娘娘鳳體微恙,不适合議事,還是改日吧,臣定會給您一個滿意的答複,”他看她臉色愈發蒼白,毫無血色,不想再這當口與她談論太久,可也不願馬上答應了她的要求,于是語氣又軟了下來,“讓人給你熬點紅糖水,再灌個湯婆子捂捂,興許會好受些。”
嘉月的臉霎時就紅了,她別開臉,支吾了兩聲,“我才不是……”
他也把目光撇開了,淡然道,“不管是不是,既然身子不佳,這些折子就別看了,明日再看也是一樣的。”
嘉月這才緩和了下來,并朝他伸出了手。
仿佛心有靈犀似的,他便托起她的手,慢慢地把她扶上鳳榻,又單膝跪下,托起她纖細的腳踝,放輕了力度,褪下她腳上那雙月白的翹頭履。
國喪未滿,她便一直穿得素雅,絕不落人口舌,可這樣的她,不似以往美得肆意,反而有種清麗淳厚的美。
他盯着掌心上那只白皙玲珑的腳,連指甲都是圓潤可愛,心頭霎時閃過一個念頭,擡起頭,見她面色依舊蒼白,這才息鼓偃旗,把她的腳放好,又拉過被子替她蓋上。
正要離開,袍角冷不防被攥住。
她的聲音軟軟糯糯的,“別走,陪陪我……”
他僵了一瞬,這才扭過身來看她,只見她乖巧地躺着,眼裏仿佛閃爍着盈盈的水光,卸下堅硬的盔甲,終于變成脆嫩的姑娘。
他下颌骨隐隐一動,貼在身側的手也緊握成拳,手背上的青筋分明。
腳心踯躅着,想走,卻動彈不得。
半晌,才挨着床沿坐下,聲音低沉,“那臣等您睡了再走。”
嘉月尋到了他的手,滑嫩嫩的手覆了上來,安安靜靜地貼在他略顯粗粝的掌心。
他神情飄忽,沒有動作。
她觑着他,柔聲似水道,“我沒有懷疑你,是李尚書說的。”
這是在解釋,亦是在求和。
他順着她的話道,“臣當然相信娘娘。”
她又道:“朝堂之上,有多少人想欺壓我們孤兒寡母,又有多少人期待我們不合,若連你都背棄我,我一個前朝餘孽,哪裏有善終的機會呢,恐怕連死後也……”
“娘娘!”他驟然提高了幾分音量,打斷了她的話。
她看向他的臉,依舊及其冷酷,一雙墨黑的瞳孔裏氤氲着一層薄霧,令人看不穿。
只是他的下颌線又是冷冽的,她不由得想,或許她在他心底,也不是毫無容身之處吧。
“我……”
“臣和松鶴真人是在老家認識的,此次他進了京,臣便宴請了他一回,僅是如此,”他說着,握緊了她的手,“臣永遠不會背叛娘娘,還請娘娘不要被有心之人離間了才好。”
嘉月讪讪地把手縮回被窩裏。
一時無話,嘉月又轉動眸子,悄悄觑了他一眼,只見他垂眼盯着腳下,不知在想些什麽。
是以她開口打破了這尴尬的氛圍,“我小腹還疼……”
他的目光又回到了她臉上,殷切道,“宣太醫嗎?”
她耳邊微熱,呢喃道,“哪裏用得着宣太醫……”
“那……”
她頭埋得更深了,只露出一雙圓碌碌的眼,甕聲甕氣道,“捂捂就好了,你給我捂一捂吧?”
他似乎輕嘆了一聲,把手伸進被裏,輕輕地覆在她平坦的小腹上。
她的本意是想激起他的憐惜之情,試探他真正想法,并不信這些“捂捂就能好”的讒言。
然而幹燥而溫暖的大掌,甫一蓋上,仿佛有一股暖流自掌心穿透衣物,絲絲縷縷地滲透進皮肉裏來。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捂了一會,竟真的減輕了不少。
他輕柔撫揉,眉心卻半蹙了起來:“每月都這般痛嗎?”
“啊?”被他這樣撫着,她倒是舒坦不少,只是腦子又漸漸混沌起來,耷拉着眼皮放空,一時沒聽清他的話。
“沒什麽。”
她倏地想起他方才似乎說了每個月、痛等字眼,腦裏轉了一圈,拼湊出他的話。
“你想問我是不是每次都痛?”
“嗯。”
她随口應道:“我這是小産後落下的病根,以前倒不曾痛過。”
她以前的事,他多少聽她提過,她并不是喜歡無病呻吟的人,也僅僅會在意識不大清醒的時刻,才會露出那潰爛的傷口。
他的手又放緩了力道。
她當然也感受得到,擡眸掃過去,他狹長的深眸,那一團陰郁的迷霧由始至終包裹着他,令他神秘莫測,可她知道,這一刻,他還是對她生出了憐惜之心。
她閉了眼,不省的這一切是否按着她的心意而行,只是他對她一反常态,反而令她生出了另一層隐憂。
他已經位極人臣,又心有所屬,為何仍心甘情願地臣服于她?這場攻心的拉鋸,到底是誰在操縱?這又引出了一點猜想,也許這個位子,還未達到他的目标。
腦海裏胡思亂想着,可仍抵抗不住越來越沉重的睡意,最終什麽都被抛到腦後去,呼吸漸漸地勻停起來。
他緩緩抽回了手,又格外仔細地替她掖緊了被子,這才把目光調轉到她那張芙蓉面上。
見她甚至輕輕地打起呼嚕,不禁輕笑了一聲,伸出手去,輕揉她頭頂的發旋,看着那絨發被他的手弄得亂蓬蓬的,眼尾笑痕又加深了些許,這才收回目光,起身離去。
出了寝殿,侍立在廊外的忍冬低眉順眼道,“恭送攝政王。”
魏邵認出這是深受她頗為信任的宮女,便出聲道:“娘娘鳳體微恙,你多加留神些。”
“奴婢省的了。”
魏邵便不再說什麽,大步下了臺階,融入了茫茫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