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肉身坐佛【終】
肉身坐佛【終】
翌日剛過正午不久,下了一個上午的雨漸漸有了停歇的樣子,房檐上還滴着水,外頭濕漉漉一片。
許淩剛從霄浔院子裏出來,管家就跑到他面前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
他聽完,先是一驚,随後也顧不得其他,直接拿着令牌,就往牢獄裏去。
許淩剛到的時候,陸霖剛好讓人将屍體擡了出來。
他掀開屍體上的白布,陳毅腫脹的臉瞬間引入他的眼簾,他瞳孔發白,面色暗紫,就連吐出來的鮮血也是暗紅色的。
“什麽時候發現的?”他皺着眉對立在一旁的陸霖問道。
陸霖朝周圍看了看,發現了地上的一攤血跡,他湊上去撚了一把回道:“今早剛查房的時候。”
“他在此之前可有吃過什麽或者喝過什麽?”許淩想了想對今天來查房的衙役說道。
查房的衙役站在牢房門口,見提到自己想了想立馬說道:“昨天上午雲廖公子來給他送過飯。”
許淩聞言有些吃驚:“雲廖?”
“對。”衙役說着撓了撓頭:“我當時剛從如廁出來,正好看到雲廖公子打算進去送飯就被劉褶攔住了,後面他還拿出了大人的手令。”
手令?
許淩從懷裏掏出一個手令,遞給衙役:“你看看,可是這塊兒?”
衙役雙手接過,拿在手裏細細看了看,最好女肯定的說道:“沒錯就是這塊。”
許淩漸漸升起一絲疑慮,前天晚上霄浔剛找他借去了,昨日就出現在了雲廖手裏,他昨天來牢獄總不會是為了雲廖?
“哦!當時霄浔公子也在場,劉褶還準備碰他來着,結果卻被霄浔公子打昏在地。”衙役将手令遞還給許淩,繼續說道。
許淩将手令從新放回衣服裏,他看着地上的陳毅大概也猜出來了。
“你也真是對他毫無防備。”剛才一直沒說話的陸霖突然開口,他将手搭在許淩肩上道:“手令都能随随便便借人。”
許淩伸手将他的手挪了下來,沒好氣的道:“也不知是誰,前幾年誤拿了他爹的一塊玉,偷偷賣了換成銀子,就為去風月樓看。”
“別!”陸霖迅速的捂住了他的嘴,對他笑了笑:“不堪往事,別提了。”
許淩笑了笑,掰開他的手說道:“怎麽?咱們的陸大人還怕糗事被說出來?”
陸霖白了他一眼,沒在說話。
城主府內。
霄浔剛從混沌的意識裏清醒過來,此刻正渾身沉重,嗓子也刺痛的難受,他撐着身體緩緩靠上床頭坐起。
這裏是……
他看着周圍有些略微有些吃驚,低頭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經不是昨天是那套了。
霄浔顫抖的捏着身上的衣服。
是誰換的,莫非是他……
正當他愣神的片刻時,門被悄悄推開,許淩提着食盒從外面走了進來,他撇了眼床邊,見霄浔醒來了,就帶着食盒走到了他跟前。
“前天給你的手令,你是不是給過別人?”許淩做到床邊,将食盒裏的藥湯端出,他用勺子搖了搖,對他問道。
霄浔目光下垂,不敢看他的眼睛,弱弱的接了話:“是。”
許淩舀了一勺對在嘴邊吹了吹,确定不燙了之後才将它移到霄浔嘴邊,溫聲道:“嗯,先喝藥。”
霄浔吃驚的看着他,微微蹙了蹙眉:“你不怪我擅自将你的貼身之物随意給力別人?”
許淩沒說話,将勺子遞到了他嘴邊。
霄浔看了眼那黑色的藥,猶豫片刻後才張開口。
“雲廖不在客棧了,八成是去了郊外。”許淩把藥放到一旁,從荷包裏掏出一顆糖,他将糖紙剝掉,塞到霄浔的嘴裏。
齁甜的糖落進他嘴裏,口中的苦味被壓了大半。
“你喝完藥後好好休息,這兩天就先。”
許淩話還未說完,就見霄浔端起一旁的藥,皺着眉将它們全部喝下。
“帶我一起吧。”
淮陽城郊外。
上午停了雨,郊外的泥地很是難走,地上又滑,霄浔還沒走幾步,差點就被滑倒。
許淩不放心看他摔倒,後面就直接抓握住了他的手,拉着他走了。
許淩的手常年溫暖,溫度通過手心的傳遞漸漸蔓延,将霄浔不怎麽暖和的手附上了一層溫度。
嶄新的墓碑旁,雲廖身着白衣正手拿酒壺靠在墓碑旁,他閉着眼,臉頰上略微有些紅暈。
陸霖手裏提着一籃冥幣,緩緩從遠處走來,他看着眼前這個喝醉的人心情無比複雜。
冥幣被點燃,靠在墓碑旁的雲廖也慢慢睜開了眼,他拿着酒壺灌了一口,對着陸霖說道:“陸公子怎麽突然想起來看他了,事情辦完了?”
“嗯,事情都了了。”陸霖丢了幾張紙幣放了上去,漸小的火瞬間複燃了起來。
“那你今日來是來抓我歸案的”雲廖輕笑一聲,挽過臉上的碎發,将它別在耳後。
陸霖盯着火光,沒有回答。
雲廖長舒口氣,扶着墓碑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他淡然的看着陸霖:“我會離開這裏,陸公子要是不早點把我抓着,以後怕是再也抓不到了,就不怕上面會怪罪下來?”
陸霖蹲在地上,用木棍将火堆攏了攏,回道:“我不會抓你的,你走吧。”
雲廖愣愣的看着他,有話卻不知如何說起,只得轉身背過他。
他灌了一口酒,冷聲道:“我現在不想看到你,你滾吧。”
陸霖起身,将籃子放到了雲廖的身邊,他想伸手搭上他的肩,卻終究還是忍住了。
“以後照顧好自己。”
他放下停在半空中的手,留下這句,話後,便失神般的轉身離去了。
雲廖漸漸合上眼,而手指卻緊緊抓着酒壺,他回眸時瞥見籃子裏的一個挂墜。
他竟還留着……
雲廖蹲下身體,拿起了裏面的挂墜,淡綠色的穗子有些褪色,上面的雕花玉石光澤卻依舊。
許淩找過來的時候,他剛好看到雲廖将那個挂墜丢進火堆裏。
那個挂墜他認得是陸霖挂在劍上的那個,他最是寶貴這挂墜,每天晚上擦劍前都會把上面的玉石擦上幾遍。
“你們終于來了。”雲廖轉身望向一旁霄浔,對他說道。
霄浔略微颔首:“陳毅的死和你有關,對嗎?”
雲廖笑了笑,舉起酒壺就倒了一口,他擦了擦嘴角溢出來的酒水反問道:“你不是心中有了答案嗎?”
霄浔得了答案,沒在說話。
許淩走到墓碑面前,從旁邊的抽出三根香将其點燃,他跪在墓碑前拜了三拜後,把香插進了香爐裏。
“陸霖和你是什麽關系?”許淩起身後直接問道。
雲廖笑了笑,盯着許淩看了看,随後将目光轉回霄浔身上。
“我跟他的關系啊,早就說不清了。”
風月樓是淮陽城內第一大妓院,不光女子在裏面做皮肉生意,就連男子也是可以被選為花魁。
雲廖是那是名動京城的第一美人,他一襲素衣,頭發松松散散半挽在腦後,前額留下來的碎發配着這幅容顏,讓人一眼望去就心生憐憫。
樓中臺上,雲廖手拿一笛端坐在臺中,随着周邊樂師的配樂,開始吹奏起來,世人只知他美貌極佳,卻不想樂聲也如此的好聽。
只可惜來風月樓的多半只是來看美人的,對音律幾乎一竅不通。
但有個人卻例外。
雲廖看着臺下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裏正身着墨紫色衣服的男子,心底欣喜萬分。
他也來了。
陸霖坐在窗邊正聽曲喝茶,一個身穿紅紫色的紗裙的女子突然端起酒杯撲到他面前,打算以嘴喂他。
“公子怎麽獨自在這裏喝茶,不如讓奴家好生陪陪吧。”
那女子身姿妖豔,頭戴珠花,身上的衣服半披在肩上,有些地方若隐若現。
女子莫名其妙撲到他面前已經讓他很不爽了,她身上的胭脂味重的厲害,熏的他頭暈。
“走開。”他推了推倒在自己身上的女子,很是不耐煩的說道:“我來此是為聽曲,不為其他。”
女子一聽這話,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她勾着陸霖的下巴,柔聲道:“奴家還是第一次聽說有人進青樓是為了聽曲的。”
陸霖冷着眸子撇了她一眼,伸手拿起身邊的劍:“要是不想死,就滾遠點。”
此劍一出,女子頓時被吓得花容失色,她理了理情緒,笑着對陸霖道:“公子息怒,奴家這就走。”
風月樓來往人雜,什麽樣的都有,就怕一個不小心惹火上身。
女子走後,陸霖合上眼眸,細細聽着臺上雲廖的笛聲,絲毫沒有注意到身後的黑衣男子。
“你當了你爹的玉,就為了來聽這個?”許淩按着他的肩問道。
陸霖回頭看了許淩一眼,輕笑了笑,伸手拿起桌上的茶壺給他倒了杯茶。
“你就不怕義父揍你?”他拿起茶杯喝了一口,随即坐到了他的對面。
“無非就是挨頓打。”陸霖的目光再次回到雲廖身上,擺手不在意的回道。
許淩端着茶杯,見他一直盯着雲廖也沒在說什麽。
雲廖一曲完畢,他沖着陸霖的方向輕輕一笑。
雲廖的身價是城中所有的青樓裏最高的一位,想約他的人雖然很多但實際上能出的起這個錢的卻很少。
陸霖心知他在樂理上的造詣,只要一攢夠了錢便會去約他同游。
就這樣他們安穩的過了兩年多……
就在二人結交剛好三年的那天,一個壞消息如晴天霹靂般砸了下來,打破了這平靜的日子。
靜湖內,一葉小舟落在湖中,驚起陣陣漣漪。
雲廖立在舟頭,微風徐來,衣擺随風搖曳,散落在肩上的頭發也在空中随意飄落,他伸手撫摸着手裏的笛子,神情悲傷:“五天後,我要被賣給陳府了,今日前來,是和你告別的。”
陸霖身了穿黑色長衫,束着的頭發上戴銀色發冠,和他平時的穿着大有不同。
他坐在雲廖身後搖着槳,聞言時,先是一愣,随後放下木槳,從他身後緩緩握住他的手:“我會想辦法在那之前贖下你的。”
雲廖長舒口氣,他回首看着眼前之人,心中生起一絲希望:“我會等你的。”
雲廖欣喜的在風月樓等着他,結果一連數日都不見他的身影,伺候他的婢女勸他放棄安心進陳府,但他還是堅信他會回來帶自己離開的。
可是,直到陳府來人,把他硬塞進轎子裏時,他都沒能等到他。
原來所有人都一樣啊,他是城主的公子,而我只是個低賤的爛人,他怎麽可能會真心想帶我回去……
說完,雲廖突然噴出一口鮮血。
霄浔看着地上的那灘血跡,不由驚道:“你服毒了?”
雲廖靠在墓碑旁,伸手撫摸着上面的字跡,胸口的沉重幾乎壓的他喘不過氣,渾身的骨頭像是碎了一般,每一次的喘息都牽動着。
他擡眸看着眼前的霄浔,伸出手想讓他過來。
正當霄浔會意,準備上前時,許淩卻拉住了他的。
霄浔回首看着許淩,用另一只手掰開被許淩拉住的手,朝他點頭一笑。
他蹲到雲廖跟前,握着他的手,眼裏盡是難受。
雲廖對他笑着,從懷裏掏出霄浔昨日給他的荷包,塞到霄浔手裏,他有氣無力的艱難說道:“多謝。帶我死後記得替我火化肉身,我想陪着他。”
霄浔握着他的手,心中像被壓了塊石頭,就連喉嚨也像被堵住了一般,怎麽也開不了口。
雲廖再次吐出一口鮮血,他眉頭緊蹙:“答應我,好嗎?”
“好。”他終于艱難的發出了聲。
雲廖得到了肯定,嘲諷般望着天上的白雲笑了笑,他伸出手想要抓住什麽:“我這一生,過的真爛啊。”
說完,他緩緩合上眼眸,伸出的手也像斷了線的風筝,緩緩垂了下來:“阿緒,我來殉你了。”
按照他的要求,霄浔火化了他的屍骨,熊熊的大夥籠罩在雲廖身上,他面帶笑容的躺在火裏,對于他來說,死,可能也是一種解脫吧。
陸霖回到這裏時,他已将束起的頭發半散了下來,之前的全束發此刻已然變成了半馬尾。
那個喜歡束發少年,終究還是把頭發散了下來。
霄浔按照約定将他的骨灰埋進了距離陳緒屍骨最近的地方。
陸霖麻木的看着埋下雲廖的地方,出聲對霄浔說道:“你知道我為什麽沒來嗎?”
霄浔不清楚。
陸霖嘆了口氣。
五日的時間對于陸霖來說很趕,他就賣掉了他近乎所有的東西卻終究湊不夠,走投無路的他想到了他礦商出戶的母親。
“什麽?你竟是為了青樓裏的一個男人?”陸母坐在主位上,一聽他借錢的理由是為了贖雲廖,心裏一整窩火,她擡起手将面前的茶杯向他砸去。
“你平時和他厮混在一起,我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沒想到你竟還想替他贖身?”
她順了順氣,讓自己盡可能的理智,怎麽陸家的人都喜歡和男子扯上不清不楚的關系,她夫君是,他兒子還是?
“求母親成全,雲廖對我來說真的很重要。”陸霖跪在地上,朝陸母行了一個大禮。
“你!”她猛的拍桌而起,但卻因身子孱弱,被氣的當場倒了下去。
“母親!”陸霖急忙從地上站前喊到。
大夫來過,陸母依舊處于半昏半醒的狀态,直到三日後才醒的時間久了些,這幾日她時常咳血,自知命不久矣,便把陸霖叫到了跟前,對他囑咐道。
“別去找他了,好嗎?就當是娘死前最後的願望了。”
陸霖看着病塌上奄奄一息陸母很是心疼,但雲廖對他也很重要,一時間竟不知該作何選擇。
陸母看出了他的猶豫,劇烈的咳嗽起來,她顫抖的指着陸霖,眼底盡是怒火:“你若執意要去找他,我便死在你面前!”
陸霖心底一涼,他立馬跪在陸母面前,抱住她的手,他皺着的眉看着陸母,最終還是妥協的低下頭:“好,我不去找他了。”
後來,陸霖一連好幾天都待在府裏照顧陸母,而雲廖終是沒能等到他,心灰意冷的被送進了陳府。
就在雲廖進了陳府沒幾天,陸母也因病情過重,離開了人世。
陸毅遠在他城辦事,一天前收到書信後便立馬幹了回來,但終究還是沒能見她最後一面。
“母親當時極力反對我和雲廖有來往,而她已病入膏肓,藥石無醫,大夫說不能再刺激她了,所以我。”
陸霖閉上眼,手指緊捏成拳:“說到底,還是我負了他。”
“你為何不向他解釋。”霄浔問道。
陸霖低着頭,不敢看霄浔:“是我沒有兌現承諾在先,沒臉和他解釋。”
霄浔看着他的樣子,心裏其實也猜到了大半。
站在旁邊一直沒說話許淩,突然走到霄浔身邊,拉着他的手将他帶離此地:“我們走吧,讓他自己待會兒。”
霄浔點頭,回眸看了眼跪在墓碑的方向。
說到底,還是世俗不容他們,若陸母能接受雲廖,他們就不會産生誤會,直到最後也沒能解開。
而陳緒,在雲廖最無助的時候,伸出了手,若是沒有這雙手,就算他活着,也只會變成一個麻木的木偶。
可這樣好的人,卻也沒能逃過慘死的下場。
他回過頭看着前面許淩的背影,心裏一陣難受,他應當不會像陳緒那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