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教育
教育
飯桌的氛圍變得有些壓抑,林安隐隐覺得要有什麽事即将發生。
林安看向老人,認真地說:“您說,能幫得上的我會幫。”
“彩霞這孩子呢,人挺好,也乖,聽話,偏偏沒念書的腦,放她在學校也學不成什麽東西,給你們老師添不少麻煩,還是讓她回家做點事,做手工賺兩分錢。你看怎麽樣?”老人說話的語氣沒有帶一絲絲惋惜,眼神也是冷漠,比起商量,更像是通知。
“她是個聰明的孩子,學東西快,能讀好書,以後……”
還沒等林安把話說完,老人直接打斷,“女孩讀那麽多書沒用,過幾年找戶人家嫁了才是最重要的。我現在走不動,她要再去讀書,沒人做家裏的事。”
林安看向彩霞,她一句話不說,已經默認。
這時候再說彩霞的事老人家也不會松口,在他們老一輩的觀念裏,這些想法已經根深蒂固,更何況,自己來這裏只有一個月的時間,比外人還要外人,完全沒資格插嘴。
可是彩霞,明明她還有很好的前程……
“林老師,麻煩你回去跟學校說聲,幫我們彩霞退學。”
“我可以幫您把意思傳達,不過不管情況怎麽樣,彩霞她都要繼續完成學業,至少讀完九年義務教育,這個是有規定的。”這是林安能想到的最好的回複了,希望能幫到彩霞,讓她有繼續讀書的機會。
老人聽完,皺着眉,不知道在想些什麽,“這個九年教育,是一定要讀完嗎?”
“對,有相關規定。”
“怎麽還有規定?你先跟學校說,其他的我再想辦法。”老人很是苦惱,連飯也沒吃,杵着拐杖挪回房間。
彩霞想上去扶,被老人拒絕,等望不到老人的身影,她轉過頭問:“林老師,真的有九年嗎?”
“當然,你不知道嗎?”
“不知道。”
林安頓時傻眼,這是最基本的常識,她居然不知道?
不過,自己讀初中的時候,曾經見過這麽一群人。他們平時不來上課,小測也看不到他們的身影,只有期中和期末兩場大的考試才會出現,聽別人說是被老師催促回來考試,不然不給畢業,他們才回來。
當然,這種情況不能告訴彩霞以及她的爺爺。
“彩霞,你想讀書嗎?”
“……想。”
“退學的事,你爸爸媽媽,還有哥哥,他們知道嗎?”
“不知道。”
按照她爺爺的說法,他不清楚九年義務教育,說明她哥哥至少在初中畢業之後才出去打的工,這麽看來,還是有希望的。不過具體情況林安不清楚,這些只是自己的猜想,需要确認一番,便問:“你哥哥他什麽時候出去打的工?讀完初中嗎?”
“嗯。初中畢業後,哥哥就跟爸爸媽媽出去賺錢了。”彩霞似是想起什麽,臉上泛起愧疚,“不讀書也好,窮人孩子早當家。”
……
“這個臘肉好吃,你可以教教我怎麽做嗎?”林安很生硬地轉移話題。
“很簡單的……”
彩霞開始分享自己做臘肉的步驟方法,她越積極分享,林安便越覺得心酸。
在回去的路上,林安把關于彩霞的所有事情都告訴許夢夏。
“你想幫他們?”許夢夏問。
“如果可以的話,你說,我們去找村長,他會幫嗎?”林安依稀記得村長說過,有事可以找他,而且,他是熱愛這所學校以及裏面的學生。
許夢夏沒說話,她騎着自行車看向前方,道路很遠很黑,“或許村長已經盡力了,這是結果。”
……
她說得對,村裏的情況當地人非常清楚,祖祖輩輩,一代又一代人在這裏生活,那些被默認好的東西在他們眼裏是正常,而自己的想法才屬于不切實際的那種。
可是,這真的是對的嗎?真的值得傳下去嗎?
憑自己的力量,能改變什麽?
“安安,你為什麽想幫她?”許夢夏問。
為什麽,為什麽想幫?
心底的聲音被無限放大,林安腦海裏閃過很多片段。
自己讀小學的時候,林晟銘曾說她是累贅,反正以後都要嫁人,讀那麽多書根本沒有意義之類的話,當時何蘭心堅持,說什麽也要她把書念下去。何蘭心告訴她,只有讀好書才有機會選擇,才不會像她那樣辛苦。日複一日,後來長大了,她才理解何蘭心的苦心,這确實是一條好路,很好的路。
所以,林安也希望彩霞能有自己選擇的機會,不用在這麽小的年紀被迫接受安排。
“她說,她想讀書。”林安回答,剛剛彩霞渴望的眼神她還記得,很清楚地記得。
“明天找村長,我跟你一起去。”
“好。”
第二天上午上完課,林安和許夢夏來到村長所在的地方,很樸素的兩層樓,紅磚外面砌上一層灰色水泥。聽村裏的其他人說,村長現在在二樓,樓梯右手邊第二間辦公室就是他的。
還沒到門口,兩人便看見敞開的門,還聽到村長的聲音。
“春苗他爹的事怎麽樣了?”村長吸一口煙,雙眉緊皺,呼的一下把所有煙霧吐出去,絕望地抹了一把臉。
林安和許夢夏看到村長在打電話,沒有敲門,而村長擡頭看到她們,示意讓她們在走廊等等。
兩人便站在走廊處假裝看風景,實際都豎起耳朵聽村長的談話內容。
“他們打算怎麽處理?”
“去法院起訴了嗎?”
“啊,這可怎麽辦啊……”
“好好好,有消息再跟我說啊。”
村長放下手機,喊:“你們兩找我有什麽事嗎?”
聽到村長的叫喊,兩人走進去。辦公室煙霧缭繞,煙味很濃,煙灰缸裏放着十幾根煙頭。
不作過多的客套,林安直接把來意說出來,“村長,我們想跟您說說彩霞的事。”
“彩霞?”村長回想一陣子,腦海終于搜到了那個身影,“她怎麽了?”
“她爺爺想讓她退學,我來是想問問您,有沒有什麽辦法可以幫幫她們?”林安心中有些忐忑,因為村長看起來心情不太好,像是有很憂愁、難以解決的事情。
“唉。”村長無奈地抱住頭,雙眉皺得更厲害了,“我明天找她爺爺談談,辛苦你們跑一趟了。對了,學校的工作還适應嗎?”
“挺好的,謝謝村長關心,老師很照顧我們,學生也聽話。”林安說。
“那就好,那就好。”村長癱在椅子上,像好幾晚沒睡好,黑眼圈很重,眼袋很沉,“還有其他什麽事嗎?”
見村長這副疲憊的樣子,林安不打算再問什麽,準備離開。
“如果村長不介意,我這邊有幾個問題想問問村長。”許夢夏說。
村長稍微坐得端正些,“你說。”
“按照彩霞這種情況,能讀完九年義務教育嗎?”
“不好說,不過只要他們肯學,我都盡力讓他們讀完。”村長語氣很是無奈,或許是見過太多類似的情況,又或許是無數次伸手想要拉他們出來卻一次次失敗,眼神裏充滿了無力。
“有些時候不是孩子不願意學,而是沒那個條件,家裏一堆農活,越大的孩子負擔越重。加上那些老人的思想頑固得很,我也沒辦法。像你們這麽大的年紀,他們很多都有兩個孩子了。”
“我們村的師資很差,已經好幾年沒來新的老師,再過十幾年,學校保不保得住還是個問題。彩霞是個好學的孩子,她爺爺不好勸。”村長看着煙灰缸發呆。
“我昨晚跟他說,有規定要念完九年義務教育。”林安補充說。
村長昂頭望向白白的天花板,“這次強硬點,說不定有轉機。可是我們村裏有很多沒念完小學就出去打工的,不好說。不過……”
村長忽然想起什麽,眼睛亮起,“她爺爺叫她回去是想讓她幹活賺錢,前幾天有個人來找我說想資助個學生,幹脆把彩霞推薦過去,跟她爺爺說,讀書有錢,有機會有機會。”
“這件事我來牽線,機會還是很大的。”村長臉上終于露出了點笑容。
“要是能成,當然是最好不過了。”見村長臉色有所緩和,許夢夏問:“村長,剛剛無意聽你說到春苗爸爸,有什麽消息嗎?”
許夢夏見村長有所猶豫,立刻補充了一句,“不方便說的話,那就算了,我也只是随便問問。”
“你們救過春苗,說兩句也行。唉,命苦啊。”
村長倒出一根煙,習慣性地準備用打火機點燃,餘光瞥到旁邊兩個女生,放下,沒有抽,淺淺喝一口茶。
“春生他不在了。”
“工地出事故,沒搶救回來,才四十五歲。”村長茫然看向窗外,眼神失去焦點,“一年前,工地停發工資,說等工程結束再結清。後來春生出事,賠償款跟工資壓着不給。現在工程結束,老板卷錢跑了,那群農民工又去鬧又去吵又去告,沒用,一點用沒有。”
氛圍變得特別壓抑,仿佛被千斤重的物品擠壓,讓人喘不過來氣。家庭本不富裕,春苗媽媽累死累活才勉強撐起三人的日常開銷,怨氣再多她也強撐過來了。要是她們一家知道春生早已不在,又該怎麽活呢?
“告老板告贏了嗎?”許夢夏問。
“贏了。法院強制他執行,限制高消費,沒用,他人都找不到,不知道去了哪。真是畜生!拿着人家的血汗錢去逍遙快活,讓那些家庭怎麽活!春生還是家裏的頂梁柱,他倒了,以後她們三個怎麽辦啊!”
村長眼眶濕潤,極其生氣卻又無力,“真是應了那句話,麻繩專挑細處斷,噩運只找苦命人!”
出了辦公室,厚厚的一層霧蒙在心頭,林安望向遠方的天空,萬裏無雲,一片湛藍。
知了叫個不停,路過的田野有人在勞作,大汗淋漓。
轉過一個彎,兩人打算先回房間坐坐,沒想到春苗的媽媽阿珠在她們的房門口轉悠。
一見到她們兩個人,阿珠便笑着迎上來,“上次你們幫忙找到我們春苗,真的很謝謝你們,今天我宰了只雞,晚上記得過來吃飯啊。我家在那邊,直走,第三個房子左轉,走到盡頭就到了。很近的,花不了幾分鐘。”
“只是舉手之勞,不用那麽客氣。”林安禮貌地回絕,一想到剛剛村長跟她說的事,心裏很難受。
如果阿珠她知道她丈夫的事,會怎麽樣呢?
大吼大叫哭昏過去,還是偷偷藏在心底,等半夜所有人都睡着時再悄悄抹眼淚,罵命運不公,罵她丈夫沒良心抛下她,罵完第二天依然幹農活,賺錢,撐起整個家。
阿珠很熱情,笑得像花開了般,“快來,不然我心裏過意不去。雞我殺好了,再炒兩個青菜,簡簡單單一餐,一定要來啊。”
“我們會過去的。”許夢夏沒有拒絕,大大方方地答應下來。
“你們下午上完課直接過來吧,跟春苗一起回來,春苗可喜歡你們了。”
“我們也很喜歡她,到時候我們會跟她一起過去。”
“說好了啊。”
“嗯嗯!”
阿珠離開後,許夢夏看向林安,說:“這叫人情世故,換做是你,別人幫了你這麽大一個忙,卻沒給你感謝的機會,你心裏難不難受?”
“難受。”
“所以呀,總得找個借口把人情還了,這樣心裏才舒坦。你之前不是在彩霞家吃過飯嗎,那時也沒這麽別扭呀。”
“彩霞她很熱情,我不好意思拒絕。”
“那是因為你心裏沒負擔,跟尋常朋友一樣,去別人家裏,別人邀請你留下吃飯屬于待客之道,誰家都會這麽說。春苗這邊,這頓飯多了一層感謝,于是你心裏有了負擔。”
“可能吧。”
“當做是普通飯局就好啦,吃飽回來又是一天。”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