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送飯
送飯
自從林安知道陳羽和方舒約羽毛球之後，她常常看到兩人在一起聊天，關系越來越熟絡。
他們相談甚歡，你一句我一句，似乎有聊不完的話題，說不完的話。到後來，幾乎每到傍晚，必能看到兩人在一塊聊天。
也不知道是運氣不好，還是上天有意，越不想見到的畫面就越容易見到。慢慢地，林安經常能恰好碰到他們，下樓吃飯，下課打水，去辦公室送語文作業的路上，無論去哪裏，大概率能碰上。
這天，林安照常去辦公室看最新考試的排名，正好又看到他們。
“這次考得不錯，進步很多。”陳羽說。
“主要是陳老師輔導得好。”方舒打趣回着。
“不敢當不敢當，這周周六還去打球嗎？”
“周六有點事，下周吧。”
“好，等你。”
......
聽着他們的談笑聲，林安拿起排名表，在看到排名的瞬間，愣住了。
陳羽43，林安44。
這次，居然剛好排在他後面......
如願以償了不是嗎，可那又有什麽意義呢？期待他看到嗎？
不會，他不會看到，以前不會，現在不會，以後......也不會......
以前總是希望離他近一點，再近一點，希望他能看到，哪怕只有一眼，也能讓自己燃起無限動力。
就算明知道是自己的胡思亂想，也情願抱着那點不切實際的幻想走下去。
現在呢......還要騙下去嗎......
不遠處的陳羽和方舒還在聊着，笑容不減。林安從來沒見過陳羽這麽開心過，那種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一個人身上的眼神，再容不下任何人。
林安自知自己不應該再呆下去，呆得越久，只會讓自己變得越難堪。
心情低落回到家門口，剛下晚自習的林安還沒掏出鑰匙，又聽到裏面傳出撕破喉嚨的争吵。
林安抱着書包，也不管地面髒不髒，就往門口那坐，背靠冰涼的防盜門，呆呆地看着馬路。
馬路不是很亮，這幾天連續壞了的好幾個路燈也沒見人來修，盡管有不少人打電話去投訴，依然沒人來，他們總有無數的理由來拖延時間。
經過的幾個路人有跟她一樣剛下晚自習的學生，也有雙眼無神的加班族，相似的是，如果他們往林安的方向看過來，都會投以同情的眼神，至于有沒有跟身邊的朋友說起她這個可憐人就不得而知了。
林安就這麽坐着，什麽也不做，也不管別人用什麽眼光看她，只要裏面不吵了，她就開門進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背後靠着的門忽然被拉開，林安沒反應過來跟着往後倒，在倒地前的最後一刻，伸手扒拉住旁邊那側門。
擡頭一看，是媽媽何蘭心。
“你這孩子在這坐着幹嘛？”何蘭心一把拉起林安，“幾點了，還......”何蘭心本想問她為什麽這麽晚還不回家，忽然想起自己剛剛跟她爸吵架，她又坐在門口，瞬間了然，心裏很愧疚，
“快去洗澡吧。”
“嗯。”
洗完澡回到房間，林安拿起毛巾擦拭頭發，何蘭心敲了兩下門，走進來。
何蘭心滿臉疲憊，衣服還是上班時的那套，“安安，媽媽跟你說件事。你外婆她住院了，明天大概十一點多的時候，你把飯帶過去給外婆吃，順便陪外婆聊聊天，好嗎？”
“外婆怎麽了？”林安擔心地問。
何蘭心別過臉，林安似乎看到她又多了幾條皺紋，白頭發也多了好多，眼底還有一絲淚光。
何蘭心說：“不是什麽大事，上了年紀，心腦血管不太好用，沒什麽事，先住院觀察。”
說話的語氣已經盡全力地維持平靜，但字與字之間的停頓和抖動，以及失神眼睛裏透露出來的無助和害怕，卻怎麽也藏不住。
這個樣子的何蘭心，林安第一次看到。
“好，我明天過去，在哪家醫院。”林安看着何蘭心。
“人民醫院，步行街後面那家。東西我會提前備好，你直接拿過去就行，這有三十塊錢，夠來回打個摩托。”何蘭心掏出三張紙幣放到桌面，一張二十塊，兩張五塊。
“不用這麽多，公交六塊，我這裏還有十幾個硬幣，夠的。”怕何蘭心不信，林安從抽屜裏的小錢袋掏出一把一塊錢的硬幣，攤在手裏給她看。
何蘭心有些哽咽，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不讓自己在女兒面前落淚，“乖，拿着。”
見何蘭心一直堅持，林安便收下，把它們放進自己的小錢袋，“媽，你也累了，早點睡吧，明天我會準時過去的，多的錢還可以買點水果給外婆吃。”
“好。”何蘭心點頭，起身離開，再說話真的忍不住掉眼淚。
以後，一定要讓媽媽過上好日子。林安在心裏堅定地說。
白花花的大樓，聖潔又沉重。
林安剛踏進大門，準備找電梯上去，被身後傳來的吼叫吓退到一邊。
“讓一讓！讓一讓！” 兩三個護士拉着擔架車往前沖，神色緊張。
行人雖然不知道具體發生什麽，但在這裏聽到這麽急促的聲音也拎得清事情的輕重，紛紛躲到兩側，為他們讓出最大的空間。
床上躺着的大叔面色蒼白，腰部位置的床單已被染紅，他連痛苦的□□聲都發不出，只愣愣地望着天花板。
這邊剛推走不久，另一邊走來兩個坐着輪椅的人。一個是頭發花白、滿臉斑點的老人，推着他的是中年女人，兩人沒有交流；另一個是單腿打着石膏的孩子，從對話中聽得出，推她的人是她的媽媽，盡管兩人的語氣聽起來輕快，但其實兩人的臉上各有憂愁。
醫院的空氣壓抑，來這裏看病就像接受一場嚴肅的審判，等一張白紙黑字的判決書。出身、地位、名利、財富、成就等統統被剝下，□□着面對疾病的拷問，往日的放縱與狂妄無處遁形。
林安站在電梯裏平穩上升，淡淡的消毒水味充斥整個空間，每到一層樓，無論是進來的人還是出去的人，臉色都是陰沉、毫無生氣的。
13樓，心血管病科，到了。
電梯門剛打開，濃烈刺鼻的消毒水味撲面而來，一名護士正攙扶着一個約莫五六十歲的老人活動。
林安走出電梯，來到導醫臺，“你好，六號房在哪？”
穿着白色大褂的護士掃了一眼林安，看向電腦，冷冷地說：“病人名字。”
“何秀琴。”
“你跟病人的關系是？”護士繼續詢問。
“她是我外婆，我來給她送飯。”林安回答着。
護士頭也沒擡，“左手邊，往裏面走，一號床。”
“好，謝謝。”
沿着還算亮的走廊往裏走，路過的房間有一些會發出疼痛的□□聲、咳嗽聲、還有不知道跟家屬還是醫護人員的争執聲，什麽都有。
六號房，一號床......應該是這裏。
小小的房間擠下三張床，中間那個床位空着，靠窗那邊坐着一個跟外婆年齡相仿的女性，她身邊圍了三四個人，有孩子有大人，很是熱鬧。對比起來，靠門口位置躺着的外婆這邊顯得冷清。
“外婆。”林安笑着叫了一聲。
外婆看到林安，開心地從床上撐起，“安安來了啊。”
“嗯，來送飯，這是媽媽做的。”林安拉起一塊板，将餐盒放到上面。
“怎麽來的？搭摩托還是坐公交？”
“坐公交來的。”
“好，好，公交也好。”
“搭公交方便，下車走幾步路就到了。外婆，要現在吃嗎，還是再等一會兒？”
“現在吃吧，剛好有點餓了。”
“好。”林安把東西擺好，拿了張凳子在旁邊坐下。
“你吃飯了嗎，安安？”外婆邊吃邊說。
“吃了，吃了才過來的。”
“好，好。”外婆說着，然後和林安簡單聊了幾句天氣、路程之類的話，忽然話鋒一轉，“你媽媽她又上班了？”
“嗯。”
“你要努力讀書，長大好好賺錢，你媽媽她真的很辛苦。”外婆淡淡地說着，語氣平靜又無奈。
“好。外婆，這邊還有幾個水果，我去給你洗洗。”
外婆放下勺子，“下次來別買什麽水果了，這有，你舅舅他們買了很多放這，吃不完，爛了又得扔，你回去帶上幾個，別把這錢浪費了。”
“好。”林安聽話地回複。
“你爸呢，在家？”外婆看着林安，眼皮松弛耷拉下來，眼睛看起來像三角形。
“不在。”林安撒謊，出門前她看到林晟銘躺在木質沙發上睡覺，睡得很沉。
外婆點了點頭，繼續追問着，“去找工作了嗎？”
“應該是。”林安再次撒謊。
外婆思索着什麽，又點了點頭，語氣輕松了一點，“那就好，那就好。”
“嗯，外婆，我給你洗個蘋果吧。”林安有些心虛，想找個借口出去緩一緩，怕繼續問會露餡。
“等等，不用急，等我吃完，你順便把飯盒拿去洗洗。”
“好的。”
外婆吃着午飯，沒有再追問，話題戛然而止。
林安看了眼電視，主動找起話題，“外婆，這部電視劇好看嗎？”
“有點好看，不過看多了也厭。”
“身體感覺好點了嗎？”
“還是那樣，胸口悶悶的，這兩天好多了，醫生說再觀察幾天，沒什麽事就可以出院了。”
“好。”
“你媽媽她做飯還是那麽好吃，回去叫她不用做了，我喊你舅随便帶點東西來就可以，也不是什麽大病。阿蘭又要上班又要給我做吃的，得多早起床。”外婆将剩下一點粥喝完，用紙巾擦了擦嘴。
“我先把飯盒洗一下。”
“好，去吧。”
林安洗完飯盒回來，又給外婆削了一個蘋果，陪着外婆看電視、唠裏面的情節，直到晚上舅舅來送晚飯。
“那我先回去啦外婆，改天再來。”林安拎起袋子準備離開。
“好。”
“要不我開摩托搭你回去吧。”舅舅開口說。
“不用不用，我坐公交很方便的，就在樓下，公交站離我家也很近。”林安推辭。
舅舅沒有堅持，“好，你回去注意安全。”
“嗯嗯，我會的。”
林安坐電梯來到一樓，徑直往醫院的停車點走去。今天她沒有搭摩托，也沒有坐公交，是騎自行車來的，雖然要騎将近半小時。
拐了兩個彎，終于到了醫院大樓背後的停車點，沒什麽人，除了她，前面不遠處有一個穿着白色長裙的女生，頭發很長很漂亮。
林安忍不住多看了兩眼，再看向自己的車。
一輛自行車擠在一堆七扭八歪的車中間，前面的把手架在摩托車的車鏡上，不細看都難發現還有自行車塞在這裏。
頭疼……
林安正想着要怎麽樣才比較容易把車挪出來，忽然聽到一個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聲音，只是這個音調她以前幾乎從沒聽過。
“我沒有胡鬧！為什麽你們又反悔！！生意，生意，永遠都有生意，那我呢，我呢？”女生質問着，聲音斷斷續續。
方舒？是她嗎？
“今天，我生日，說好等我體檢完，一起吃飯，我訂好蛋糕買好菜，就不能回來，陪我，過過生日嗎？”顫抖的聲音，近乎請求的語氣，落寞的背影仿佛要破碎。
“呵，呵呵！聽話，懂事，聽話！我還不夠聽話嗎？沒日沒夜地練琴，考級，學習，還要注重體型，不能發胖，走路要注意儀态，笑起來要好看，條條框框，我都做到了。現在我只是想要你們回來陪我過個生日，你們反而要我懂事，理解你們的辛苦，你們聽過我的想法嗎？”
女生沉默了一會兒，放下手機，“呵，沒有那些，我就不是你們的女兒了嗎？”
“呵呵，呵呵呵，假的！”女生憤怒地踹飛腳邊的石頭，像是不夠，又撿起一塊石頭狠狠地砸向附近的鐵柱子。
林安低頭，拿出鑰匙開鎖，準備把車挪出來，離開這裏。
或許是挪動的聲音有點大，林安餘光似乎瞥到女生已經轉身看着自己。
……
林安繼續專注挪車，等到好不容易把車挪出來，自己可以松一口氣的時候，發現那個女生還停在那裏一動不動。
林安望過去，是她，是方舒。
驚恐、慌張、疑惑、無措的情緒像糾纏不清的黑色細線，一圈又一圈地将方舒鎖在原地，往日姣好的面容變得有些扭曲。
方舒恐懼地盯着林安，像是要從微表情裏探出林安來了多久，究竟聽到了多少。
可在短短幾秒鐘的對視裏，林安一直面無表情。
林安平靜地推着車往門口的方向走，若無其事地騎車離開。
方舒愣在原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