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紙巾
紙巾
或許是到了夏天的緣故，連傍晚的風也帶了些黏膩和沉悶。就算如此，也還是有不少人在操場上運動，在樹蔭下兩三成群談着對未來的暢想。
他們聽着從教學樓傳過來的鋼琴聲，聊起彈奏者的事。
其中一個女生冒着星星眼，滿臉都是崇拜，“她真的好完美哦，長得好看身材又好，還會彈鋼琴，讀書也可以，上天到底給她關了哪扇窗？”
“人無完人，怎麽可能有人是完美的，可能她也有一些地方不如你呢。”身旁的男生安靜地看着她，溫柔又堅定。
女生甩甩手，“怎麽可能，好羨慕啊……”
“羨慕什麽？”男生接過她的話。
“哪裏都羨慕，家境好，人好，哪裏都好。不像我，什麽都做不好……”女生托着臉，情緒變得低落。
“我就覺得你挺好，比她好。”男生笑了起來。
“你們男生嘴上都是這麽說，其實心裏面都喜歡像她那樣的吧。”
“不一定啊，比如我，我就沒有喜歡她。”
“真的假的？那你喜歡誰啊？”女生疑惑地看向男生，企圖從那裏得到答案。
男生沒有接着往下說，靜靜地看着女生，期待她能看出點什麽。可惜，女生完全沒有察覺到。
她見男生沒說話，以為是在騙她，起身要走。男生也跟着站起來，剛好比她高一個頭，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畢業你就知道了。”
“哎呀，都說了多少次，不要摸我頭發，又亂了！整天破壞我形象，以後要是找不到帥哥當男朋友，唯你是問。”說完，女生毫不客氣一巴掌就打到男生的手臂。
男生沒有還手，站着看她鬧，看她氣得臉鼓鼓的還笑了好幾聲。很快，他識相地見好就收，邊追邊哄。
離他們不遠的地方，坐着一個假裝複習的人。
林安本打算來看陳羽跑步，順便放松下心情，真不是故意坐在那偷聽。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林安似乎覺得彈鋼琴的人像是借着琴發洩。
一開始琴音是流暢溫和悠揚，聽起來很舒服，容易聯想到森林的靜谧。絲絲縷縷的陽光混雜漂浮的塵煙，為墨綠的環境蒙上一層神秘。溪流緩緩撫摸長滿青苔的石頭，帶着飄落的葉子游向遠方。敏捷的小松鼠鑽來鑽去到處找糧食，努力在冬天到來之前囤積好糧食。一切都很美好，恬靜。
可後來的琴音變得雜而亂，不知是琴譜本是如此，還是彈琴人特意加入了什麽，使得聽起來有些刺耳。
像是破舊工廠裏有個偏執狂躁的工人，他厭倦塵世的所有，也讨厭日複一日枯燥乏味的工作，但為了生計不得不繼續堅持，所以将怨氣與不滿都發洩在工具上。工人深吸一口，噴出煙霧，吐出見底的煙頭，一手将用完的扳手狠狠砸向髒亂的水泥地面，随後再一腳踹開生鏽的開關。
這樣的琴音沒有持續多久，又回到了最初的溫和悠揚。
“終于正常了點，剛剛那琴聲到底是哪位妖魔鬼怪彈出來的玩意？”
“什麽妖魔鬼怪，那是女神！你不懂欣賞就別亂說。”
“還女神？你怎麽知道是男是女，還女神，你見過？”
“當然！我學姐！方舒！”
“方舒？不認識。”
“求爺爺我，我就帶你去瞧瞧，不是我吹，大美女一個！”
“切，不稀罕，再好看能好看得過明星，不去。”
“瞧你那小家子氣，算了算了不提她了，免得你生氣以後作業不給我抄。”
“好主意，謝謝提醒。”
“別啊別啊！你最好了，全世界沒哪個比你好的，我錯了，錯了還不行嗎？”
……
方舒，之前聽蓁蓁說過，林安見過兩次，确實稱得上是美女，但這些跟她沒關系。
天色有些晚了，該回去了。
林安把根本沒看一眼的詩詞小卡片收好，正準備要回家，恰好看到陳羽他們跑完步往這邊走來，便習慣性地假裝收拾東西，等他們再往前走一段路，才背起書包跟着走。
“運動就是好，渾身舒爽！”張揚雙手盡力向上伸，享受拉扯的快感。
“夏天出點汗才沒那麽悶，今天是不是比之前跑多一圈？”陳羽問。
“對，是跑多一圈……”張揚上下左右扭頭舒展筋骨，忽然瞥到一個身影，連忙拍陳羽的肩膀，下巴往某個方向挑兩下，示意他看過去。
陳羽擡眼，見到那個熟悉的輪廓後，眼神變得像水般清澈，甚至能看到水面湧動的磷光，嘴角不自覺往上揚。
“咳咳，兄弟，你這臉我怎麽看着這麽紅？”張揚打趣，明知故問。
“跑步跑的，你不也臉紅。”
“行行行。”
林安順着方向望過去，那個女生是，方舒？
方舒抱着鋼琴譜往前走，跟身旁的幾個同學有說有笑。她走路的儀态很好，不急不緩，昂首挺胸，自信又大方。豎起的高馬尾自然垂落，耳邊那縷發絲随風而起，更添幾分靈動。
路過的學生有不少側過頭多看她幾眼，而她本人似乎并沒有察覺，依然滿臉笑意，禮貌又溫柔。
回頭上下打量一番自己，确實差了點，單是自信這一點，林安就已經認輸了。
原來他喜歡的人是方舒，受歡迎、鋼琴……早該猜到的。
對比起來，自己真是一點優勢都沒有……方舒真的很好，他會喜歡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不是嗎？
況且早就知道他有喜歡的人，現在不過是知道那個人就是方舒而已，為什麽，為什麽會這麽難過……
林安看向陳羽，陳羽已經回過頭，沒有再往方舒的方向看。他的耳朵很紅，比剛剛跑完步從林安身邊走過那會還紅。
明明跟在身後的距離只有十幾步，可在這瞬間，林安第一次覺得自己離他那麽遠，遠到差點看不見。
“你不是會樂器嗎，可以跟她交流交流。”
張揚的聲音把林安的思緒拉回來，林安一聲不吭，繼續跟在後面偷聽。
“吉他和鋼琴，差得有點遠。”陳羽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落寞。
張揚換了個姿勢，左手向上伸直，右手握住左邊的手肘，“那，吃的方面怎麽樣，肉食主義還是素食主義？酸甜苦辣鹹，她喜歡哪種？”
陳羽思索了一會兒，“辣？之前碰到她幾次，她身邊的人說她很能吃辣，無辣不歡。”
“你小子也很能吃辣，上次跟你去火鍋店，幸好點的是鴛鴦鍋，不然我得虧死。”
“也沒有很辣？”
張揚轉頭看向陳羽，直接來了個鎖喉，“你這怪物，吃俺老孫一錘！”
說完，張揚的拳頭迅速飛出。
“啊！”
林安沒看清到底發生了什麽，以為張揚真狠狠揍一拳陳羽，心情跟着緊張起來。
幾秒鐘後，只見張揚很是嫌棄地松開陳羽說道：“你裝得也太假了，看來沒什麽演戲的天賦。”
“已經努力配合了，導演。”
………
兩個幼稚鬼。林安在心裏念着。
“安安，我的寶貝！”
不知從哪裏跳出來一個人，張開雙臂，正以最燦爛的笑容朝林安飛奔而來。她抱着林安，不斷往林安身上蹭，“我就知道上天不會虧待我，給我送來了全世界最好的禮物，我最最最最最最最愛的寶貝！”
葉蓁這嗓子吼得實在大，連張揚和陳羽都一起回頭看向她們。此時，林安只想挖個洞鑽進去，而當事人葉蓁并沒有覺得有任何不妥，她現在幾乎整個人都要挂在林安身上。
“姐姐，好熱。”林安推了她幾下，推開又挪回，又推開，又挪回。
直到葉蓁覺得滿足了，才松開林安，委屈巴巴地說，“安安，我太慘了，今天打掃教室衛生本來安排了四個人，結果兩個跑了，一個說肚子疼跑廁所，蹲半小時人沒回來，我去廁所看才知道她溜了！”
聽着确實慘，林安也不好意思再為剛剛的舉動說她什麽，只靜靜地聽她哭訴她的悲慘遭遇。
“我一個人！掃了整個教室和走廊，還跑樓梯扔垃圾，六樓啊，一來一回十多層樓梯，腳都廢了！難受死了，幸好碰到你。”葉蓁自然地勾住林安的手臂，“安安，你急着回家嗎？不急的話，我請你吃東西吧。”
林安想了想，今晚父母加班，她不用做飯，可以晚點回去，“好，走吧。”
“好耶！我就知道安安最好了！快點快點。”葉蓁的活力瞬間充滿，拉着林安快步走向校外的奶茶店。
張揚望着兩人的背影，腦海竟全是那個活潑女孩的笑容，“陳羽，想吃炸串嗎，我請你。”
邀請得過于突然，陳羽還沒反應過來便被張揚拉到同一家奶茶店。
“雞中翅、烤腸、骨肉相連、韭菜各來兩份，薯條一份，兩杯檸檬金桔，謝謝。”葉蓁對着菜單熟練地報出菜名，每次來差不多都是吃的這些，其他的也有嘗試過，但不幸的是，對她們來說其它的基本都是雷。
點完坐下，葉蓁覺得整個人都舒坦了。
“要加辣嗎？”店員問。
“加一點，微辣就可以。”林安回答。
葉蓁定住，有些傻眼，“安安你不是不吃辣嗎？怎麽今天……”
“小試一下。”
“好吧，如果覺得太辣的話，就別吃太多，別怕浪費，有我呢。”葉蓁輕拍胸脯保證。
林安被逗笑，無意看到陳羽和張揚正站在前臺點單。
這麽巧，他們也來這裏？
林安看到跟店員說話的基本是張揚，陳羽似乎沒怎麽開口。這裏離前臺不算近，加上他們說話的聲音不大，又有油炸的聲音，林安基本聽不到什麽。
葉蓁繼續跟林安吐槽，把将近一周遇到的不順的事情全說出來，無論大小。
很快，兩杯檸檬金桔被拿過來。
葉蓁握住杯子上下翻轉，撕外包裝的紙皮，插吸管，一套動作行雲流水不帶半點猶豫。
咕咚咕咚咽了幾大口，入口時的金桔清香帶了點清爽的夏日檸檬酸，瞬間卷走那些煩悶的心情，一股舒暢由內向外蔓延，葉蓁美美地看着林安，“舒服~嘿嘿。安安，老實說，你今天怎麽突然想吃點辣的呢？”
“嗯……可能，就是想嘗嘗吧。”
“不對勁，啧啧啧，真的不對勁，照我的觀察，一個人要是突然改變了習慣，接受一些原本不能接受的東西，那這個人一定有心事，還是跟某些人有關……”說着說着似乎把自己給說通，葉蓁瞪大雙眼，慢慢湊近林安，小聲地問：“安安，你，是不是有喜歡的人？”
“……”被識破的林安有些心虛。
葉蓁見這反應更加篤定自己的猜測，“是誰啊？”
“……”
要說嗎？
林安沉默了一會兒，正打算鼓起勇氣悄悄跟葉蓁說，卻被葉蓁搶先開口，“下次再跟我說吧，要是你還沒想好的話。”
“你好，炸串好了。”新鮮出爐的熱騰騰的炸串被端過來，葉蓁一看沒有撒上芝麻，便端起盤子，“安安，我去加點芝麻。”
“嗯嗯。”
葉蓁向外走，林安看着同一方向的陳羽。
喜歡嗎？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去年？
具體哪一天不記得了，但那個傍晚，他在亭子裏留下的那包紙巾，林安至今還留着。
那天父母大吵，林安不想在家呆着，跑到離家最近的那個公園閑逛。
當時恰好是傍晚，适合飯後散步的時間。來往的大多數是年輕的父母帶着幾歲的孩子，手牽手、赤着腳走小石頭鋪成的路，還有年邁頭發花白的老年人相互依偎，坐在亭子裏，什麽話也不說，只牽手靜靜看年輕的家庭，就好像看多年前的自己家。
見到的人基本有伴，有笑聲，有鳥鳴，小孩磕磕碰碰還會有人拉着，陌生的老年人見面也容易聊到一塊，仿佛全世界都過得如意快樂，只有林安是自己一個人。
巨大的反差讓林安心裏很不好受，她倉皇而逃，躲在很少人經過的一片草地。可這裏蚊蟲較多，叮得她很不舒服，手臂和腳踝撓紅了還是覺得癢。
各種情緒堵在一起，越忍越難受，想哭卻又怕被看到。
視線漸漸變得模糊，鼻子酸得難受，控制不住的透明液體從鼻孔鑽出。
好想哭……
林安檢查附近确實沒人，直接大聲哭了出來。積壓已久的情緒得到釋放，期間沒人過來打擾，沒人知道她在這裏哭。
她自顧自地哭了一段時間後，竟瞥到附近那個亭子竟然坐着一個男生，在哭之前她明明已經确認過附近沒人！
她吸了吸鼻涕，覺得自己狼狽極了！
深呼吸，冷靜，管他是誰，反正不認識，以後也沒機會接觸……
他為什麽坐在那裏，明明剛剛還沒人！
……
他準備走了？
林安看他站起來，又坐下，大約十幾秒後，又站起，離開。當她看到他的側臉時，她崩潰了，是陳羽，隔壁班數學課代表！
林安瘋狂回憶自己哭的方向，好像背對亭子，他應該沒看到，應該沒認出自己，可能他根本就不認識自己。
腳下似乎有一種力量，驅使林安朝亭子走過去。她看到在他剛剛坐的那個位置上，有一包紙巾。
……
那天之後，林安悄悄關注起陳羽，發現他對自己似乎沒有印象，看來他當時并不知道哭的那個人是自己，或許，他根本沒看到自己的臉。
對他來說，那只是對一個陌生人的善意，僅此而已。
對他的關注，從一個小小的舉動變成習慣，慢慢轉為依賴，到深陷其中，林安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喜歡。
“安安，太神奇了！”葉蓁把盤子端回來，林安的回憶也跟着轉了個彎，回到現實。
葉蓁沒等林安說話，一股腦地把剛剛發生的事說出來，“我剛剛不是去加個芝麻嗎，路上我看到那桌男生點的跟我們一模一樣，神奇吧！更神奇的是，我去加芝麻，那桌的其中一個男生也來加了芝麻。當時我們兩個對視，都不是巧合了，簡直是心有靈犀！估計他也沒想到有個人竟然跟他點一樣的吧！絕了絕了。”
“這麽巧？”林安聽完也有點不敢相信，“哪桌？”
葉蓁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肩膀，“我後面。”
葉蓁的後面……陳羽跟張揚？除了他們後面也沒別的學生，陳羽沒離開過位置，那個人是張揚？
林安愣了一下，葉蓁忙問，“你認識他們？”
“嗯。”
“那個男生是誰？剛剛不在座位上那個。”葉蓁好奇。
“張揚，我隔壁班的。”
“哦哦，不管他們了，快吃吧，趁熱才好吃。”葉蓁拿起一串，一口接一口，吃得津津有味。
林安把韭菜全刮到盤子裏，用竹簽戳起一條，放入嘴裏。剛開始還勉強能接受，可在吞咽時嗆了一口，喉嚨宛如被小火點燃。
咳咳——
林安趕緊喝幾口檸檬水續命，由于喝得過快又被嗆了一下。
“慢點慢點……安安，剩下的我來消滅好了，我再另外給你點一份吧。”葉蓁有些擔心。
“慢慢吃就好，剛剛只是不小心嗆到，再說，是我自己要加的。”林安又拿起一串，吃得很慢，加上還有檸檬水，能接受。
後續，林安沒有再咳，葉蓁也慢慢放下心，邊吃邊唠嗑。
林安吃辣的能力葉蓁是見識過的，之前她約林安出來吃燒烤，老板太忙忘了有一份不加辣椒，結果端上來的全都撒了辣椒粉。然後林安用礦泉水洗了好幾次那些肉串，吃一口肉串，喝兩口水，當時給葉蓁看愣了好久。
在那之後，葉蓁一直記着林安不吃辣。
看着眼前的林安嘴巴吃得紅紅的，葉蓁心裏有個疑問。
喜歡一個人真的有那麽大的魔力嗎，讓一個人為另一個人改變自己原有的習慣，明明自己的感受更重要，不是嗎？
葉蓁把新的一杯金桔檸檬放到林安面前，“夏天好熱呀，這位美麗的女子，要再來一杯嗎？”
林安知道葉蓁的意思，心裏感激，“謝謝你，蓁蓁。”
“嘿嘿，快喝。等以後有錢了，我要把我的安安養得白白胖胖的。”
“好啊，富婆，求包養。”
“嘿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