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醋意
第36章 醋意
(十七)醋意
01
茶壺水沸聲響徹房間,園林裏老人端坐,面前是雪白山牆,翠竹掩映,幾只鶴在悠閑漫步——國家一級保護動物,丹頂鶴。
水沸聲停止,老人拿起蓋碗,喝了一口茶,緩聲開口。
“出來了?”
聞聲,一個挺拔身影院外走進,腳步铿锵,擲地有聲。是常年行伍的人才有的節奏。
“淩老。”
男人站得筆直,穿制服。肩上與胸前徽章耀眼,眉間紅痣更添神秀,見過的人一眼難忘。
但他眼裏沒有光彩,像被拔了魂的塑像。
“這事已了,我不再追究。那女孩自己放了手,是個好孩子。”
淩然眉頭微動,手攥緊了,一言不發。
“一個月時間,整理情緒。北邊的事,今後都你來接手。”
老人和他說話,比對別人說話更有發號施令的感覺。他們在同一套語言系統中,只有命令,沒有對錯。
他站了一會,等杯裏茶水涼了,才應了一聲,好。随即轉身,側臉被夕陽擋掉一半。
在他走出院門之前,老人再次開口,叫住他。
“淩然。你是什麽樣的位置,就得和什麽樣的人結婚。那女孩,你想要,可以。我安排人,把她送到國外,你們也可以有孩子。生下來,交給淩家。”
頓了頓,又加一句。
“老安的孫女,今年二十三,也剛回國。改天,你們見一見。”
男人站住,按了按制服帽檐,陰影遮住眼神。嘴角上揚,竟是一個笑的表情。
“淩老。剛回國那幾年,您讓我看二十四史。還說,讓我學霍去病,匈奴不滅,無以家為。我現在想明白了,您說得對。”
他眼睛瞟着那幾只振翅欲飛的丹頂鶴,腳上都拴着細銀鏈,磕碰出斑駁血痕,那都是企圖獲得自由的痕跡。
“等我安頓好北邊,再談婚事吧。”
02
西什庫教堂內院,小禮拜堂。
夕陽照着一叢玫瑰,穿襯衣戴金絲眼鏡的男人正站在花壇前,拿着Hans Przyrembel & Marianne Brandt絕版古董水壺,澆花。
黑大衣男人橫眉豎目站靠花壇邊,拿出支煙剛要抽,被瞪了一眼,又收起來。
“在教堂抽煙的毛病,什麽時候能改。”
淩然把掉下的額發撩上去,眉角青筋凸起。混混原形畢露,攔不住的殺意。沒好氣,瞪他:“我老婆和我離婚了,你還有心情在這澆花?”
“你倆的戲,我這輩子都看不完,不管,管不了。”林燃淡定,澆了這一排再澆下一排,把暴怒狼狗怼到一邊去。
“讓讓。”
淩然換了一邊站着,依舊橫眉豎目。
“我不在的時候,許煦和她說什麽了?他們最近……怎麽樣?”
林燃笑出聲,把水壺放下,抄兜,看他。鏡片反光,瞧不見眼神。
“淩總,我避風頭,連這兒都出不去。你說呢?”
淩然呆了一下,自己也笑,但是苦笑。笑完了又單手摁着太陽穴,眉頭死緊。
林燃瞧了他幾秒,嘆口氣,從兜裏掏出一個打火機,扔給他。
“活該。我都知道姜小姐是什麽脾氣,你一個幹送命買賣的,喜歡就算了,非要又是結婚,又是度蜜月。見面第一天結婚戒指就訂好,還要我裝不知道,你丫是不是有病。”
淩然點了煙,捂着額忍了一會,手不抖了,才笑了笑。
“對,我有病。多虧你提醒,差點忘了。”
林燃自知失言,背過身去不再說話。夕陽裏玫瑰花瓣顏色濃淡有致,露珠凝結在葉片上,顫動。下意識地,他伸手摸了摸,又被燙到似地,迅速收回去。
淩然看見他神色變化,眉頭微動,吐了一口煙圈。
“話說,前段時間那事,你還沒和我細說。誰把你從雍和宮倉庫撈出來的?”
林燃摘了眼鏡,用鏡布仔細地擦,又戴上。
“宋燕。”
淩然又吐一個煙圈。“原來,那三天誰都找不到你的時候,你是在她那兒。”
說完,兩人都沉默。接着淩然把煙頭掐了,混凝土花壇上留下一個圓點。
“能從淩老那兒撈人,她到底是誰。”
林燃松了松肩膀,襯衣紐扣開了兩顆,依稀能瞧見胸口刺青,金剛怒目。他低頭淺笑,是在回味什麽。
“不是誰。不過是反偵察能力不錯,路子野,沒怕的人。”
“難得你誇人。”淩然揶揄他,對方迅速收了笑容,拍拍他肩。
“時間快到了,趕緊滾。”
淩然瞧了瞧天色,夕陽恰在那一秒沉入地下,鴿哨響徹雲霄。
“你沒手機,有什麽要交待的?”黑大衣男人把一摞現金放在花壇上,轉身要走。
“別意氣用事,和許煦起沖突;別死。沒了。”林燃做了個慢走不送的手勢。
“還有呢?要告訴宋燕什麽?”
“不用。我和她……還在聯系。”
淩然腳步一頓,驚訝看他。林燃點了點上衣口袋的鋼筆,泰然自若。
“寫信。”
男人難得被噎住,額角青筋平複,無奈搖頭,笑得像個兵痞。
“艹。真tm古典。”
03
姜宛離了婚還要打車回去排練,排練結束,提着行李箱站在街角,給宋燕打了個電話。
她懷疑電話鈴聲還沒響就被接起了,這妞反應快得就像未蔔先知。
“宛宛!嘤嘤嘤你一定好傷心吧,快來我家讓我抱抱。”
她被那段高分貝嗓門震得皺眉,把手機拿遠了點,才回了個好。回複完又覺得生氣,怎麽連說話方式都像那個狗東西。
哼。
她提着大包小包去了宋燕家,開門就被熊抱住。接着單拎兩個箱子把她送進客廳,煮了蜂蜜檸檬茶。哄孩子似的,往她懷裏塞了個毛絨小熊,摸摸她腦袋。
“瞧你這樣,六哥又欺負你了?有這麽好看又可愛的老婆還不珍惜,我跟你說這種好高骛遠的垃圾男的就不能要。”
她喝了一大口檸檬茶,全身才回暖。輕聲開口,眼睫扇動。
“燕子,我離婚了。”
宋燕安靜下來,凝神看她,用手背試她額頭溫度。
“你別是傻了吧。你不是可喜歡那男的了嗎,怎麽,他提的離婚?”
“我提的。”她眼睫又眨一下,這次挂了淚珠。
“哎喲,我們宛宛寶貝,抱抱,抱抱。”宋燕在她身邊坐下,把她抱住。姜宛倒在她肩膀上,整個人還是木的。
“你說我要怎麽辦。我和他在一起,他遲早被整死。淩家不想要我和他結婚,我猜對了。”
“也許他被整是因為別的事呢。”宋燕思索。
“不是的。”姜宛笑,指着自己額頭。
“那天,我們去聚餐,記得嗎。”她起身,看着宋燕。“我站在街角,等他走過來。有個紅點,從身上,挪到這兒,後來沒了。”
“我從小見過,所以知道。”
04
周六,姜宛接了個通告,在洲際酒店的新劇媒體見面會,導演辛苦拉來的機會,她不能拒絕。
搭檔是範柳原,他在人前還是用假身份。姜宛周五剛和他通了電話,也是在那時知道了淩然也會去的消息。
電話裏,許煦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游刃有餘。
”洲際酒店的通告別忘,哦對了,你前夫也來。”
她停了炒菜的手,關了抽油煙機,按下免提。
“你說什麽?”
“我說,宛宛。你前夫淩然,他帶新女友,一起出席媒體見面會,作為投資方。”
姜宛挂了電話,沉默片刻,從廚房走到宋燕房間,敲開門。
“燕子,淩然最近又什麽新聞。”
房間裏剛摘了面膜的宋燕迅速把書桌上的信紙收起來,心虛道:“好好的,你查你前夫幹什麽。”
“我倆剛離婚沒幾天,他就有新女友了,真有意思這個人。”
她走到書桌前,自己輸入關鍵詞,咬牙切齒。宋燕圍觀她表情,趁亂喝了一口酸奶,把垃圾桶裏的廢紙又往裏踹了踹。
“別查了我告訴你。淩然一天前剛官宣了新女友,但其實我問了我前同行,是女方放的消息。說是家裏也有點東西,和淩家上上輩是老戰友。”
宋燕略微分析後,拍了拍她腦袋:
“我覺着呢,是他家使的煙霧彈。你要是不信,我告訴你個辦法,試一下。”
姜宛按着鼠标的手停了,目光閃爍,咬着嘴唇。
“要是他真喜歡別人了呢。”
“喜歡就喜歡了,對你也是解脫。”
05
周六,姜宛從品牌方搞了一身火紅吊帶裙,紅底鞋,黑長直頭發做成複雜發髻,編進珍珠。
她審美其實挺單一,因為從小跳芭蕾,習慣了上臺下臺都挺胸擡頭,整齊幹淨。挑舞伴也愛挑沒有心思的,所以當年看上了許煦這種一百個心眼的純屬意外。
至于淩然呢,好像從來都是他先從人群裏,找到的她。
“hi,宛宛。”許煦穿得和她同色系,暗紅色絲綢襯衫,開兩顆扣。這樣一張臉露在鏡頭前,勢必引起今晚廣泛讨論。
人們會說什麽,許煦回來了?
又或許人們已經忘了許煦,并迅速接受範柳原。娛樂圈就是這樣喜新厭舊,沒有誰會永遠在原地等着你。
“hi,小範老師。”姜宛故意氣他,沒理他伸過來的手。
劇組人員路過,許煦立即提高了聲音,靠着她聊天。
”宛宛,聽說你離婚了?”
她皮笑肉不笑,理了理頭發。五指光潔,沒帶婚戒。
“嗯嗯嗯,離婚了。”
劇組人員早就支棱起來耳朵聽八卦,此時聽到了真八卦,第一個反應卻是假裝沒聽見,跑得挺快。
姜宛暗嘆十八線的八卦連聽都沒人聽,許煦就在她身邊笑得前仰後合。她瞪他:“有什麽好笑的。”
許煦笑完了,看她。
“我以為你會哭幾天。看來他和我一樣,對你都沒那麽重要。”
她沒回應,拿出個絲絨袋子。
“伸手。”
他有點緊張,把手腕伸出來,嘴角抿起。看見她把絲絨袋子裏的東西掏出來,親手幫他戴上時,才慌了神。
黑曜石手繩。和淩然戴過的那個款式類似,但完全不一樣。要精致很多,背後有品牌logo。
“這什麽?”他單手插兜,靠在牆上,端詳了一下,問她。
“AWNL的。我暫時買不起太貴的,只能送你這個。謝謝你前段時間幫我忙。”
許煦又意味深長看了她一眼。
“是想借我試探淩然吧。真心狠啊,宛宛。我好歹也是你前男友。”
她手剛從他手裏掙脫出來,站姿很倔強。壁燈恰好打在她胸口,漂亮的倔強天鵝。眼底烏青,要不是上鏡化妝,根本遮不住。
她最近一定睡眠失常。
看到這兒,他就轉過了眼神。恰巧此時有兩人從走廊深處進來,前面走的男人身材挺拔,長風衣,黑西裝,黑手套。在門廊摘了手套脫了大衣,回頭遞給服務生,把所有人都看得失神。
tmd,什麽超模。
姜宛在心裏罵,因為瞧見淩然後面果然跟着一個美女。美女看起來比她年紀還小,一身Chanel套裝,山茶花胸針,山茶花項鏈,山茶花手環。
就很白富美。搞得她很像上位沒有成功的反派女二。
她正準備昂首闊步地走開,但走得有點匆忙,左腳踩右腳,差點摔倒,被許煦扶了一把,站直了。許狐貍沒放開,順着她手腕滑下去,握住她手。
“一起走呗。”
她沒有回頭路,只能朝前走。長廊太長,一前一後走了一段,就被淩然超車,兩人擦肩而過。
他連頭都沒有回。
姜宛看見他側臉,眉峰淩厲,确實瘦,也說不上過得好。但步伐堅定,不為她停留。可能真的放下了。
她松了一口氣,轉角處掙脫開許煦的手。他低頭看她,眼神閃爍。
“你為他這樣,我真的難受。”
空氣裏情感混亂,五年前的,八年前的,幾小時前的,混在一起。姜宛甩開他,進了洗手間,在大理石地板上蹲下。
妝不能花,所以不能哭。她擡頭向天,把眼淚收回去。
見面會開了五小時,記者們問題奇多,都是八卦。開到曲終人散,別說是淩然,連許煦都提前離場了。姜宛撐到回答完最後一個問題,本着有上鏡機會就絕不放棄的原則,笑到雙頰僵硬。
出門,等着宋燕開車來接她,外面竟然飛着細雨。
真奇怪,京城一月下雨,看來真的是暖冬。
她沒帶大衣,站在門廊凍成狗。往後退兩步,撞到一個人。
眼角餘光看到黑大衣的衣角,她掉頭就跑。被握住手腕,帶到轉角處。那裏是衣帽間,沒人。關上門,他把人壓在燈下,氣息不均勻,聲音也沙啞。
“為什麽也給他。”
“給誰,什麽?”她都不敢擡頭看,怕一委屈,給他看出破綻。
“手繩。”
他氣息在她耳邊,溫熱,但就是不能再靠近。姜宛眼睫顫抖,想掙脫,但他壓她壓得緊。
情感能否認,欲望不能。
“給我的,你怎麽能給她?”
淩然揉搓她耳垂,把珍珠耳墜搓下來,攥手裏。
“還牽手了。”
他問得太多,姜宛昏頭漲腦。胸膛就在眼前,抱還是不抱?她手撐在身後,臉背過去,耳朵燒得通紅。
他沒喝酒,眼角也有血絲。
“我是離婚了,不是死了。”
她眼睫上挂着淚珠,眨了眨。淩然迅速放開她,手指捂着額頭,唇角鋒利,讓出一個豁口,放她走。
她沒走。靠在衣櫃門板上,看見他手微顫,伸出手指,握住。他迅速回握,救命稻草似的捧在胸口,要吻,沒吻下去。
“什麽意思呢,淩總。”
她擡眼看他,拿小腿勾他,眼神又麻木的,琉璃般沒什麽感情。
“想娶門當戶對的女孩,讓我當你的三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