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京城
第22章 京城
04
夜,京城。海澱區三零一醫院。
這是京城最具神秘感的地方之一,連炫耀權力的浮誇語言都被濃縮成一些不那麽顯眼的東西:車牌,通行證,或是一個姓名。
姜宛不知道淩然剛下飛機就會把她帶去這裏。特護病院區到處有守衛,淩然依舊是黑大衣,從頭到腳凸顯莊嚴肅穆四個字。
“老爺子近來脾氣不好,如果說了什麽冒犯你的話,我先向你道歉。”
“客氣了。我這人最習慣的就是被冒犯。”
她下飛機也被賞了件黑大衣,Max Mara吊牌沒摘,秀場新款。她把長發挽起來,盤了個端莊發髻,妩媚眼角藏在發鬓裏。和一身正氣的淩然走在一起,怎麽看都像是長子和小媽,或者是年輕有為繼承人和他養在外面的小網紅。
“我說我是你未婚妻,他們會信嗎?”姜宛忐忑。
“我的未婚妻,我承認就可以。”他笑了笑,握住她的手:“怎麽這麽冰?”
大樓裏簡單,幹淨,靜得連腳步聲都不可聞。她和淩然牽着手,在病房外站定。穿黑大衣的人不少,達官顯貴,不乏新聞上的人,都在外面等着。那道門像是個無聲的禁令,把一切不夠格的人都隔斷在外頭。
她是第一次清楚看見,有些東西就算争得頭破血流,不該得到的時候,就是得不到。
少頃,病房裏出來個勤務員,低聲讓他們進去。所有先前看都懶得看一眼她的人,現在開始饒有興致地打量起她來。隐約她聽見有個人聲,京腔明顯,按捺着忿忿不平。
“這女的,tm有點東西。”
她回頭,瞧見了一張圈內熟臉。知名二代,她剛演網劇的時候被發過邀請,二十多個剛滿十八歲的演員和模特,和他一起私人飛機去塞班島度假。後來豔照流出不少,別人毀了前途,他自己毫發無傷。
圈內多的是拿女人當高級消費品的男人。可以糟踐,可以羞辱,可以轉賣。我給錢了,就可以随意使用你。你上當了,就是你蠢,你目光短淺,你沒有社會經驗。
多麽心安理得。因為這是他們從小被灌輸的天經地義。
姜宛沒再多給他一個眼神,轉身走了進去。
“淩然,坐。”
病房裏,老人坐在床上,手裏拿着搪瓷杯,笑容慈祥。
姜宛看見他第一眼就震驚了。知道淩然的淩是京城的淩,但不知道竟比她想象的還要高,那麽之前的所有排場都有了解釋。
“這就是你女朋友?”老人說話帶鄉音,親切自然:“孩子,叫什麽名字,多大年紀,在哪裏工作?”
“姜宛,二十三,是演員。”她不由自主站直了,說話字正腔圓。
“父母呢?”老人的手放在杯子蓋上。
姜宛有些暈眩,但還是笑吟吟的。
“我爸幾年前火災去世了,我媽從前是老師,現在生病了,在住院。”
“嗯。淩然,過來,我有話和你說。”他招了招手,淩然就走過去,低了頭,兩人耳語起來。淩然表情沒動,但姜宛看見他手緩緩放進了衣兜裏。
先前她見過他發病的樣子,知道是左手。
老人沒再多說什麽,慈眉善目地擡手示意他們可以出去,兩人就被送了出去,其他人則被告知探視時間到了,病人要休息。
姜宛換了個方向,走在淩然左側,默不作聲地伸出手,從衣兜裏握住他的手。
手指只是微顫,但還是用力回握住她。
05
晚宴開在後海某個王府花園內,衣香鬓影,回廊曲折。
老爺子只是名義上的壽宴主角,不會出席。因此方才在醫院內的那一衆黑大衣都現出了原型。八仙過海,魑魅魍魉。光是千萬以上跑車就停滿地下車庫,不乏限量款。
淩然換了身深藍色大衣,順帶給姜宛換了身碧藍掐腰低開衩的旗袍,深紅絲絨的鳶尾花盤踞在腰間,下車時先邁出一條溜直的長腿,戲劇效果拉滿。
“今天晚上有誰,難得見你換衣裳。”姜宛将手放在淩然手裏,好奇打量他。這人今晚甚至戴了副平光眼鏡,斯文氣息不多,禽獸感倒是增強不少。
“每次回淩家,作妖的主題都不一樣。”淩然調整袖扣位置,挑了挑眉:“別太見外,就當來玩。”
兩人走進去,迎面碰見了方才在醫院裏的二代。端着香槟杯從後花園藏書閣上走下來,看都沒看姜宛,只朝淩然點了點頭。
“六哥。”
點完了頭,才朝她瞟了一眼,也沒避着她,不屑都寫在臉上。
“今兒的場合,這位不該來吧。”他指着姜宛,朝淩然那一邊站了站,壓低了聲音,但誰都能聽見:
“外頭的人髒,淩哥喜歡這樣的,哥兒改天介紹你幾個姑娘,保證來路清白,一水兒top5畢業,家都在咱附近。”
淩然也沒說話,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姜宛的手原本挽着他,這時他放下左臂,改挽為握,無名指上素圈戒指,和她的一對。
場合安靜了一瞬。二代臉色由紅變白,就算是喝上頭,現在也該明白——馬屁拍錯了方向。
戒指是一小時前路過SKP買的,全程十五分鐘,連款式都沒挑。姜宛像個妲己似的,靠在淩然肩上,柔若無骨地吹了口氣。二代腿一軟,怎麽走都不會了。
“別,六哥別生氣。我上周賣飛機那事,你……”
“找你爸去。”
他牽着姜宛走遠,不再聽他胡攪蠻纏。只低頭看了眼她:“還好嗎?”
她仰頭自信一笑:“沒事兒,撐得住!我還聽過更難聽的!”
他皺了皺眉,并沒有因為這句話釋懷。姜宛覺得她多半讓他覺得丢了面子,就想撒開手,卻被更緊握住,壓着氣:
“去哪?”
“我去找個清淨地方待着,有我在你發揮不……”
“別走。”他蹙眉,低頭給她把鬓發撥到耳後去。“聽話。有你在,我才撐得住。”
06
宴會開到一半,姜宛覺得自己這輩子的心眼都在過去的一個多小時裏用完了。淩然托詞休息,把她帶到露臺上去吹風。
隔着厚重紗簾與鑲嵌滿洲窗的玻璃門,她終于得以喘口氣。淩然點了支煙,她也要了一根,躲在他豎起的風衣領子下借火。
“你家裏人可真多。”她吐出一個煙圈,心情好了一點。
“淩家祖父輩兄弟四個,做的都是亂世風投生意,牆頭草。”他像在說別人的事,笑得諷刺:“現在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說是名門望族,都是擡舉了這幫蠹蟲。”
她笑,帶着醉意看他。方才從門廊過去,人人都望着他,雪白頂燈照着那冰冷眉眼,讓她想起一句某本書裏的話。
就像大雪裏亮着燈的門廊,人人都想看一眼,因為是自己沒有的東西。能和那樣的人發生的任何關系,她都願意發生。
冰涼的雪在那一刻又飄揚起來,閣樓下笑語喧嚷。這院子裏談的都是大生意,明的暗的。像是随便撿到誰,唾沫星子就夠付她給她媽的醫藥費。
“你累嗎。”
她碰碰他的左手,微溫的。酒席裏的對話讓她弄明白了淩然在家裏的地位,排行不靠前,卻事事都要找他。所謂的北邊生意指的不是國內,是東歐。頭銜高在這裏不是稀罕事,但能話事又年輕的人,卻是枚明退實進的暗棋。
他就是淩家的暗棋。沒人敢動他,因為最高那個人要保他。
“紅樓夢裏有句話,我很喜歡。這麽大的家業,從外面殺起來,一時是殺不死的。要從裏面殺,才殺得幹淨。”
冷不丁地,他抛下這句,煙也燒到了尾。姜宛心驚了一瞬,他眼裏的殺意即刻消失,笑笑,給她掐滅了煙。
“玩笑話,別放心上。”
也就在這時,樓下花影裏緩緩走出來一個人,仰頭看着她與他。通身白西裝,自帶聚光燈,像是拍電影中途來串場。
院子裏的人見了他,都喧鬧起來,大呼小叫地找他喝酒。但那人只是鶴一樣,笑意盈盈地停在那,睥睨神情挂在臉上,誰都看不起,但沒人不寵愛他。
漂亮,鋒利,有毒。許煦的華麗,不斷激起凡人戒不掉的貪欲。
“唷,六哥,您來得早。”
他緩步走上樓,到露臺前,和他倆打招呼。戲外二人經常裝不熟,更何況場合尴尬。他狐貍眼轉到了姜宛那,上下打量她,沒叫人。
“這位是?”
姜宛想起前不久吃的開門禮,知道宴會上叫人分三六九等,內外有別,許煦也知道淩然和自己是逢場作戲,大約,是沒想到她會膽子大到出現在這。
但下一秒姜宛大腦宕機了,因為淩然攬過她的腰,神情堂而皇之。
“你嫂子。”
(八)血中
01
回京時間在明早,夜還長。寒暄過後就是意興闌珊的談話,真假永遠摻半。玩咖們social後都四散離去,車等在王府花園門口,姜宛卻停了腳步。
“你先回去。我心情不好,想去找個酒吧喝一杯。”
淩然沒多問,點了頭:“注意安全。”
她微笑目送他離開,拐到胡同深處,打了個車,目的地在國貿附近的一家會員制酒吧。
車上她閉目複盤今夜得到的消息:醫院裏,老爺子對淩然的耳語,她聽見了幾個詞,南邊,諾坎,盡早收拾。而宴席上,她拿着香槟酒假笑應酬,多少也聽進了一耳朵。
淩家十幾年前野蠻生長,有條暗路生意做黑積累,但七年前突然斷了,元氣大傷,淩然回國後才緩過來,開辟西邊和北邊的線,大刀闊斧斬斷舊關系,把淩家從舊勳貴變成新勢力。從那之後,南邊的事就歸了許煦,做明路生意。
這次兩條線碰在了一起,淩然的反應是冰山一角,許煦一定是動了誰的蛋糕。
她能聽到這麽多陳年舊事,還多虧了那個嘴欠二代,逢人就誇耀他的資源和人脈,嗓門大表情多,連哥幾個結束了去哪個夜總會都交待得幹幹淨淨。
她留着那張許煦給她的黑卡。進了前臺晃兩晃,沒想到在京城依然管用。會員包廂依然是熟悉的黑燈瞎火風格,視力可見的範圍裏,女人都穿得少,坐得近。方才那幾個在宴席上對長輩唯唯諾諾安靜如雞的二世祖,此刻正開了伏特加往身邊的女孩頭上澆。
音樂太吵,她特意站到炫目燈光底下,為盡快找到某個人。
“他媽巴巴地跟爺到這兒來,是六哥沒艹夠你?”
姜宛被擰着脖子按在牆上,二代身上的酒味一陣陣地噴上來。但燈光下她眼睛冷得像條魚。
沒有感情的,擱淺的魚。
二代的手摸上她大腿,身上沒一塊肉老實,但忽地就靜止了。因為姜宛的折疊刀彈開,冰冷刀刃抵着他心口。
“你從南邊拿貨,是通過許煦。”
二代聽清楚後,臉都白了。所有髒話都堵在嘴邊上,腿抖成篩糠。
“別別別瞎說,你有證據嗎?”
姜宛的心沉到了底。竟然被她猜對了。
“就問你一件事。諾坎在烏隆他尼有個園區,在南頌。你們的貨都是從那拿的,但下周開始,貨不供了。”她的手微微顫抖:“周三到不了。”
“周三?一直都是周五……不對,你tm是不是诓我!!”
他突然就瘋了,從身後随便拿了一瓶酒,劈頭蓋臉向她砸過去。姜宛躲得快,玻璃碎屑還是傷到了手臂。對方嘶吼着就要來撲她,瘋狂喊着抓住她,什麽髒話都往外罵,歇斯底裏。
包廂裏其他人也都被驚得看向門口,幾個認識二代的都撸着袖子走過來。姜宛奮力扭黃銅門把手,卻發現它被人從外反鎖了。
“放開她。”
深處,一個聲音傳來,金聲玉振的好嗓子。姜宛沒擡頭,但知道是許煦。
“許哥,她……”
“我認識她。”許煦擡了擡手,示意他閉嘴,對方立即從狂怒中清醒過來,閉了嘴,夢游似的坐回去,癱倒在沙發裏。
姜宛渾身控制不住地發抖,幸好黑暗中瞧不見她手裏的刀。她貼牆站着,摸索撬開門的機會。膽戰心驚中,她眼睛直盯着燈光深處的許煦。他身邊坐着不少美人,哪個都比她腰細腿長會來事,穿得還比她少。
“許哥,那妞是誰?”最漂亮那個吃醋了,手在他鎖骨上亂摸。許煦沒躲開,手搭在沙發上,另一只手拿着威士忌。那枚南十字星在暗影裏反光。
“南邊,來做生意的。”他把酒咽了,喉頭滾動。美女眼睛眯起來,想去親,又不敢。
“還以為多清高。”美女眼角飛起,瞄她一眼:“不就是條給別人幹髒活兒的狗。”
姜宛淺笑了笑,找了個角落檢查傷口。許煦自始至終沒再瞧他一眼。
”許哥,你上周末綜藝裏讀的那個電臺我都聽了,真好聽!那情詩特給我讀的吧?就許哥知道那天是我生日!”
“少tm瞎扯淡,怎麽就是給你讀的了?聶魯達,你知道聶魯達嗎,你初中都tm沒畢業就簽公司了,發微博能先改錯別字嗎。”
美女們蛇似地攀附在他身上,眼裏都是□□。許煦一雙桃花眼瞟到那,哪就有回應。
“什麽電臺,我忘了。”
他終于出聲,清淡得像完全沒醉。
“這首這首!別抵賴,我都記着呢。”
許煦接過對方手機,哦了一聲,笑容融在陰影裏。“哦,這個。”
就在這時,門砰地一聲,被從外面強力破開,淩然站在光底下,一把将她從黑暗扯進光明。
他沒走遠,抱着她走進隔壁包間,轉身将門踹上,落鎖,掃掉吧臺桌上的所有東西,把她扔上去。
姜宛第一次見他動怒,放時仍然沒碰到她傷口,但眉頭蹙得深,眼睛上下掃了一遍,伸手進她旗袍下擺,把刀褪下去,扔在地上。
“你知道這是什麽地方,他們都是幹什麽的?”
她今天為行動方便,刀綁得靠上。淩然摸到一半就in了,喘氣停手,額發掉下來,遮住一半冷硬的眉。
他是真生氣。姜宛讨好地蹭他,肩上傷痕尤自鮮豔。淩然只瞧了一眼,就将她壓在牆上。隔着消音版,那一端就是許煦所在的包間。
…
她咬着唇,像是魂游天外。
幾分鐘前,被淩然帶走之前,她聽到了幾句許煦念的詩。是電臺錄音,節奏清晰緩慢錄制時間,是他們在CRU見面的那天晚上。
“愛很短,遺忘卻如此之長。
我的心不甘就此失去她。
即令這是她帶給我最後的痛苦,
而這些
是我為她寫的最後的詩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