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吞武裏
第20章 吞武裏
06
夜幕降臨前,湄南河以西,吞武裏。
Santa Cruz Church是此處小有規模的天主教堂,近年來依靠信徒捐款,翻新得金碧輝煌,尤其是禮拜堂裏的聖母瑪利亞大理石雕像,面容酷似東方女人,慈悲美麗,世間絕品。
捐款人匿名,但據見過他的村民稱,是個年紀不到三十歲的中國男人,相貌極其英俊,甚至可以說是妖異。像古代神話裏雌雄莫辨,傾國傾城的——禍水。
當日下午六點,網紅絡繹不絕來打卡的教堂突然被清場,一衆穿正裝的保镖包圍了整片區域,空中有直升機巡視。
六點半,一輛純黑布加迪威龍停在教堂門前,車門打開,走下一個年輕男人,迅速有人打了黑傘遮過去,一直遮到他進教堂。
煙紫色絲綢襯衫,飛行員墨鏡,笑意風流。那人走上臺階後,摘下眼鏡憑欄遠眺,只一眼,周遭都像是被鍍了一層金。
衆人如臨大敵,只他閑庭信步。
禮拜堂內,有個中年男人比他早到,站在聖母像前禱告。熱帶十一月穿着亞麻西裝,連褶皺都細心熨平。
年輕人在中年男人身邊站定,仰望一會聖母像,低頭閉眼,也像在禱告。細密眼睫下,側臉如畫。
“許煦。”中年男人開口,是不标準的漢語,帶點粵語腔調。
“黃先生。或者,應該叫您諾坎。”
許煦與他距離近,能看見對方手裏的黃金龍頭拐杖,與左腿空蕩蕩褲管裏的鉻鍍金假肢。他換用英文,對方笑了,露出幾顆鑲鑽金牙。
“新車開得還習慣嗎?La Voiture Noire,全球只這一輛。”男人擡手,随從立即上前端來一盒雪茄。當着聖母像的面,他點了火,徐徐抽了一口。
“黃先生這次想請我做什麽?” 年輕男人也點了一支,手指修長優雅,側臉隐沒在雲霧中。
“不過是感謝您,替我解決廣場那次的危機。”男人仰頭,在煙霧中看聖母像,岔開話題:“聽說這聖母像,是您照認識的女人刻的?這麽美,是中國女人?”
年輕男人叼着雪茄,也仰頭看聖像,站姿挺拔如白楊,額頭黑發淩亂,遮住眼神。
“是我媽。”
“許先生真會開玩笑。”中年男人伸手,随從立即上前,雪茄沒滅在煙灰缸裏,卻滅在随從手腕上。對方吃痛,卻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我知道,你們見過她。三年前,她被軟禁在西山碧雲寺,你們找到她,扮成國安的人,給電子腳铐裏裝了□□。”
許煦把雪茄碾滅在身旁的洗禮壇上,袖手插兜,轉身,正視男人,笑得肆意張揚。
“現在看不出來,但她年輕時候,真就長這樣。”
如同幼虎與猛虎對視,兩人僅是目光交彙的剎那,周遭即陷入寂靜,殺意沸騰。
是中年男人的表情先破裂。他嘴角動了動,接着爆發出一陣震耳欲聾的笑聲。笑聲穿破寰宇。
“好。看來許先生知道自己手裏有多少籌碼,你也知道我的。”
許煦嘴角微動,眼裏帶着笑意,卻是冷的:“黃先生不信我。”
對方上前,擡起手,原本想慈父般拍怕他的頭,發現身高差距确實有點大,就換成了拍肩。
“這幾年,你替我做了很多事。我都記得。”男人湊近他,金屬拐杖敲擊地面的聲音清脆,嗓音如同蜥蜴。
“要我信,還得再走一步。”
許煦臉色變了。
男人嘻嘻一笑:“不是讓你沾毒。是請你……到下面去看看。”
拐杖在地上敲了敲,柏木地板發出空空的響聲。男人表情神秘,像極了一只微笑的蟾蜍,開口說了一句泰語。
“四面佛保佑。我最好的生意,都在阿鼻地獄裏吶。”
07
姜宛飙車到了CRU,通過私人電梯刷卡上頂層時,剛好十一點。
上去後她才反應過來,這裏和社交網絡裏展示的那間露天酒吧,根本就不是同一個地方。這裏裝修風格更浮誇,私密性更高,影子般同時存在于這座摩天樓的最高層,只有直升機能看到它的存在。
長廊燈光昏暗,音樂嘈雜。華服男女隐藏在陰影裏熱舞。她稍一晃眼,就看到幾個常在泰國熱門趨勢榜單上挂着的演員和超模。
幸好,她今天化了個鬼都認不出來的大濃妝。姜宛脫了機車皮衣,露出一字肩的Gucci,彩虹長發挽上去打了個結,在吧臺邊凹了個前凸後翹的姿勢靠着,身材比臉吸睛。
盡頭是露天酒吧,蔚藍天幕,城市星光。她眼睛四處找許煦,冷不丁卻被人搭了肩。
“美女,有空玩骰子嗎。”
搭讪的是個混血泰國美男,上衣襯衫領子開到最後一顆,肌肉練得頗有成效,胸口刺青是濕婆神。
她正準備婉拒,身後忽地又圍上來四五個健壯男人,都是一樣的身材,也都有刺青。
燈光昏暗。她鞋跟抵着吧臺,眼神迅速計算着從哪裏逃出去最有勝算,幸好來之前還順了一把淩然的戶外折疊刀,貼大腿綁着,就怕這樣的萬一。再說了,身後還有一溜酒瓶。
她曾經有機會學戰術格鬥,那是羅星沉最後一次出任務之前答應她的生日禮物。後來他死了,她也走上了另外一條人生路。但舞蹈底子在,核心力量強,死也能拉幾個墊背的。
就在她已經想好若幹種死法的時候,音樂停了。
舞廳裏,所有的聲音一時消弭,有人從暗夜裏走出來,在露天酒吧的星幕下,款款走上主唱所在的圓臺,敲了敲話筒。
“諸位好,今夜的酒都算在我的賬上,祝那位女士——今晚玩兒得開心。”
萬人之中,他準确地指到她,包圍着姜宛的幾個人瞬間散去。
許煦坐在高腳椅上展顏一笑,接着關掉話筒走下臺,單手把散落的額發捋上去,鎖骨處暗光湧動,挂着枚銀色吊墜,南十字星。
像個意氣風發的年輕君王。
姜宛在衆目睽睽之中看着許煦走過來,一把牽過她的手。衆人在歡呼中讓開路,他們通暢無阻,走到露天酒吧盡頭。那感覺總似曾相識,像什麽呢?
想起來了,像他們第一次見面時候,暗巷裏她拉着他逃亡。這麽多年了,他還在拉着她逃亡。
而她就只能站在原地,等待那只伸出來的手。
啪。姜宛掙開他,就在面朝天幕站定的一瞬。
08
許煦沒在意她的冷漠,自顧自坐下,還給她叫了一杯馬天尼。
“怎麽化成這樣,彩虹鹦鹉似的。”他瞧一眼姜宛的浮誇妝容,挑挑眉:“有人跟蹤你?”
“許煦。”她擡起眼,今晚第一次與他對視:“你有什麽難處,可以告訴我,只要是我能辦到的,我都會試試。”
嘩啦。是冰塊撞擊杯壁的聲音。許煦倒了一杯威士忌,向後靠在沙發上。
“我以前很喜歡一部電影,叫《不夜城》。裏面有句臺詞,說世上只有兩種人,騙人的,和被騙的。”
他低頭,透過杯子裏的液體,凝視她。
“電影裏,男主角是個混跡東京新宿的□□馬仔,喜歡一個來東京避禍的女人,那人是兄弟的女友。他們相處了三天,四處逃命,也一起做了很多事,該做的,不該做的。”
“女人說她喜歡他,他一直不信。最後一天女人要殺他,他就把女人殺了。那天東京初雪,他們抱在一起看雪,站了一夜。”
咣當。許煦把杯子放在桌上,低頭笑了。姜宛卻覺得那笑容有點凄涼。
“姜宛,如果我說,我五年前沒喜歡過你,那些你以為的喜歡,都是我演的,你信嗎?”
“如果你能說服我,我就信。”她仰頭,把杯裏的馬天尼喝掉一半。
“五年前,我剛轉學到冀州,因為我父親那時剛調任。在那之前,他在漠北。所有事情崩盤的那一年,他負責過漠北國營二廠下崗職工安置。那件事,你很耳熟吧。”
她握着酒杯的手僵住了。
在她噩夢的盡頭,驅車永遠都到逃不出去的地方,那座鋼鐵廢墟之城,漠北。
羅星沉死訊被大火掩蓋的那年,她被改名換姓,母親改嫁給繼父,一家人從漠北搬家到冀州。那人原本是斯文體面的鋼廠工程師。但一年後就被買斷工齡,下崗後應拿到的補償款卻一直沒能到賬,聽說負責的官員逃到海外,背後靠山早已高升,在漠北只手遮天。他從此一蹶不振,酗酒,賭博,創業失敗,打女人,打孩子,蹲局子再出來,無間地獄輪回。
“五年再之前,我一直和母親生活在國外。所有生活開支,都來源于國內。我爸在漠北那幾年升得很快,多虧了他,我童年,堪稱無憂無慮。”
他把桌上的酒瓶蓋彈起,又落下。
“你現在知道,我為什麽當年會選擇和你談戀愛了嗎。”
他握住桌上散落的瓶蓋,任由其表面的尖刺劃破手心。
“因為我遇見你之後做過背調,然後發現。哦,原來你被毀掉的人生和我有些關系。就決定做點善事。還好,你好像真的喜歡上了我。”
他又笑,展開手,給她看血跡斑斑的手心,眼神天真,像小孩惡作劇得逞。
“本來,那天我在暗巷裏被那些雜碎堵着,就是在釣魚。那時候明道暗道的人,都在搶着哄我那新上任的爹開心。巴結不到他,就會巴結我。他們敢碰我一下,就會被獻出去,名字都不會再有。”
“如果那天你不出現,他們死得更快。”
“我有個毛病,喜歡看別人向我乞求的樣子,要錢,要東西,要愛。”,許煦盯牢她,還是那個标志性無所謂的笑:
“ 你是我遇見的人裏面,最可憐的一個。但你從不求我,讓我起了好勝心。”
姜宛保持着原來的坐姿聽完,舉起杯,把剩下的馬天尼也喝掉。
“我無所謂。”她笑,彩虹發尾掉下一縷,在額前搖晃。
“什麽?”他眼底泛起波瀾。
“對于你開始喜歡我的動機,可憐我也好,好奇心也罷,我無所謂。”她看着許煦,目光坦然:“享受過程就可以,不是嗎?還是說,你根本沒享受過。那我敬你是個男菩薩,下凡普渡衆生。”
“至于你爸在漠北造的那些孽,我活着已經夠累了,沒工夫追溯人生究竟毀在哪一年,希望他能在牢裏長命百歲。你想說的就這些,說完了?”
“他恐怕是不能長命百歲。五年前就跳樓死了。我媽同年回了國,在京郊碧雲寺剃度出家。”
姜宛頓了一下,想笑,沒笑出來。
“那,節哀。”
他們也是五年前分的手。短短一個夏天的戀愛,她四處找不到許煦的的時候,他正在處理家裏的喪事。其實搜新聞就能見到,她只是沒往那裏想。
或許只是害怕知道更多不屬于自己認知範圍內的事。
“沒什麽。”
他喝盡自己杯裏最後一滴酒,眉頭微皺,像是忍受不了苦味,歉意一笑。
那笑像極了她珍藏在回憶裏的剪影。她家居民樓前那條破敗胡同,寫字桌前的暗臺燈,沙灘海浪,圖書館,夜市鐘聲。她多珍惜那些剪影,痛苦至極的時候也不舍得放手。
報時音樂響起,剛好十二點。
姜宛突然就撐不住了,那段垮塌的記憶已經被侵蝕得搖搖欲墜。突然她站起身要走,許煦一把拉住了她。
“我還沒說完。”
姜宛瀕臨失控的情緒又被拉回來,眼裏沒什麽溫度。
“對,還要說七年前的事。你都知道多少?要求你才能告訴我嗎?也可以。”
她說着,索性坐到許煦身邊,俯下身,像個窮途末路的瘋子,纖白的手按上他西裝褲,眼尾帶媚,毫無感情:“還是說,你想要我跟你做?做到什麽程度你能滿意?深 | 喉,還是後|入?你們圈裏那些更刺激的我也可以玩,只要留條命就行,你開個價。”
“姜宛!”他難得沒能控制表情,一把拉住她向下壓的腰,眉頭皺起來。
“玩不起了?那你倒是說啊。”
“我約你到CRU,是因為這是他們唯一不會監聽我的地方。”許煦壓低了聲音,對她耳語。兩人保持着那個女上的暧昧姿勢,縮在燈光照不到的角落。
“他們?”
“聽着,七年前的事,你不要再打聽。我只告訴你,我唯一知道的關于那件事的內情,是當年死在南頌的二十個人裏,所有外國人質都被當着其他人都面活活肢|解,燒成灰,骨灰撒在湄南河,什麽都沒留下。”
許煦的聲音在她耳邊響着,姜宛卻毫無知覺。
她以為自己在那一瞬間失去聽力了。
“所以,不管你在找誰,就此停手。”他聲音壓得更低,見她恍惚,又晃了她一下:“姜宛?”
“不對。”
“什麽不對。”
“你說什麽都沒留下,不是的。”
那張明信片,在她父親死後不久被寄到漠北支隊,指名道姓要作為遺物送到她手上。但自始至終,寄送者的信息都是絕密。
有人寄,就有人記得。有人記得,就會有死亡地。她要在虛空宇宙中找到那個錨點,憑借它,校正一切。
“許煦,你也是‘他們’的人嗎?”
她突然擡頭,與他對視。舞池裏樂音節奏加快,這裏顯然是法外之地,沒人管你杯子裏放了什麽,或是喝完會做什麽。四周已經開始出現各種不堪入耳的聲音,逼得人腎上腺素飙升。
但許煦紋絲不動,眼神裏浸了寒冰。
許久,他才開口。
“我人在這,你說呢。”
姜宛忽然低下頭,一口咬在他肩上。
這一下咬得實在,血立即從白襯衫裏滲出來。他嘶了一聲,手還掐着她腰。直到她咬夠了,才松口,唇角沾着他的血。
她什麽都沒說,但所有情緒都寫在眼神裏。
他忽地笑了,笑得止不住,帶着肩膀一起抖。姜宛被他抓着動彈不得,等他笑完了,扣着她腰坐起身,在黑暗裏找到她脖子,吻下去。
隔壁卡座的一對正在激烈,撞得沙發都抖。許煦帶着酒氣在她脖頸間啃齧許久,直到留下一個泛着血色的紅印。姜宛攥着他衣領,牙咬得咯咯響,卻沒推開他。
“喜歡過我這種爛人,後悔嗎?”
他長吻過後,氣息不勻,壓着她問。
“我們以後,就當從沒認識過。”她唇紅齒白,眼神悲憫,如同聖母瑪利亞。
許煦的眼神一點點灰暗,最終放開了她,她整理好淩亂的衣服,站起身,走了出去。
09
林燃開的那輛邁巴赫果然停在路邊。姜宛豪邁地徑直走過去,開門,上車,一氣呵成。
然後發現自己坐在了淩然腿上。
“對對對不起我這就下去!”
她話都沒說完,淩然就攔住了她,還把她往懷裏又帶了一下。她現在變成了面對面坐在他腿上,以一個十分危險的姿勢。
果真是睡完的人,距離感和矜持都沒有了。
林助理淡定開車,淩然則專心致志查看她脖子上的紅印。姜宛心虛,偏頭躲過,用手一遮:
“沒什麽的,擦傷,擦傷。”
“哦,擦傷。那我今晚多給你弄幾個這樣的擦傷。”他點頭。
”別,唉。你們一個兩個的,能有個正常人嗎。”她扭着要下去,臀| 部立刻挨了一巴掌,很響亮。
“別動。”
她馬上安靜了,像只鳥似的,爪子小心翼翼搭在他肩上,眼裏一層水霧,可憐兮兮的。
淩然沒看他,單手從暗格裏抽出個醫藥箱,扒拉出酒精棉簽,還特意選了個醜得鮮豔的史努比創可貼。
棉簽在她脖頸間劃拉,涼意順着他視線停留在鎖骨上。姜宛怕被盯出心事,眼睛眨了眨,小聲拒絕:“不用。”
“被狗咬了,要消毒。”
姜宛:……
他這事做得認真,眼眉低垂,态度虔誠,額心那顆朱砂痣在黑暗裏更明顯,一尊泥金菩薩。
姜宛的酒意此時剛上頭,多愁善感激素分泌過剩,有種禱告的沖動。
“沒人說過你很像牧師嗎?在教堂告解小黑屋,隔門聽別人講童年悲慘經歷,然後按着對方頭說上帝會原諒你的那種。”
她配合他動作,伸長脖子。淩然一只手向上,扶着她後背。兩人不約而同,都想起昨夜某個相同姿勢。她第六感警覺危險,擡腿就要逃,又被逮回來,按住。她衣服本來就緊,現在又掀起,露出一段藕似的腰身。
“你需要嗎?”他壓着她,箭在弦上,語氣卻有種推銷産品的真誠。
月光灑進來,窗外是波光粼粼湄南河。她淚水不期然流下,一點不受控制。
“淩然。”她單手捂上眼睛。
“我當初接這部戲,劇本裏有句臺詞,我特別喜歡,是女主角說的。”
“她說,如果有一天我能把那些不堪往事都埋在地底下,從頭來過,給自己一條新的,幹幹淨淨的命,那紙船也能渡江。”
她擡手,摸淩然的臉,深沉俊美的輪廓也如月光,只是眉心緊鎖。
“可是江好寬,風太大。紙船怎麽可能渡江。”
“渡不過去,我陪你一起沉。”
作者有話要說:
《不夜城》,1998年上映,金城武和山本未來主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