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事後
第19章 事後
01
那天姜宛睡得很沉,難得沒做一個噩夢。
她從前經常做一個奇怪的夢,開車越過荒蕪城市,四周都是鋼鐵廢墟。她漫無目的地向前開,只是飛馳。停下來會怎樣?沒人在後面追殺她,但就是不能回頭。
回頭就會被過去淹沒。
醒來時淩然不在,餐桌上擺好早餐與藥,旁邊另壓了張字條,說曼谷高峰時段交通擁堵,趕時間的話,他還有輛哈雷,鑰匙就壓在字條上。
姜宛陷入沉思。原以為睡一覺可以加深理解,卻發現睡了之後謎團更多。淩然淪陷快抽身也快,昨天哄着她做到淩晨的是他,早上連招呼都不打就玩消失的也是他。屋裏整潔幹淨,完全沒有昨夜的荒唐痕跡,連被單都換了,軍人都是體力怪物嗎?還是她記憶和夢境混亂了?
她走到落地玻璃窗前,向下俯瞰。看見窗上幾個淩亂的手印,她的手印和他的手印,落在不一樣的高度,還分布在好幾個地方,臉才騰地燒起來。
不是幻覺,她昨天确實把淩然給睡了,還睡得很徹底。
手機一響,鈴聲是她特意設置,經年累月,還是A許煦。
她接起,是熟悉的慵懶聲線。
“早上好,姜宛。”
昨夜叫得太劇烈,她有點啞,姜宛清了清嗓子。對面沉默了幾秒,再開口時,語氣就冷漠了許多。
“想知道七年前的事?今晚十一點,來CRU,刷我的卡上去,卡在劇組酒店大堂,報你的名字拿。以及,切記,別被人跟上。”許煦今天惜字如金,說完就挂了電話。
CRU Champagne Bar,曼谷最貴的高空酒吧之一,夜景絕美。手機黑屏,倒映姜宛的臉。多情似無情,天生的戲子。
怎麽說呢?如果所有故事都得有個結局,這次起碼謝幕舞臺搭得漂亮。
十五分鐘後,姜宛開着淩然的黑色哈雷上了車道。此時朝陽初升,能目睹曼谷中心區漸次醒來,人潮湧動,車水馬龍。所謂人上人的虛幻感就是從這些看似真實的細節中累積而成:我成功,是因為我努力,而不是足夠幸運。如此自我麻痹幾年,遲早深信不疑。
飙車很爽,但她只開到一半,就停在路邊,看湄南河穿城而過,點了支煙。
等了幾分鐘,一輛邁巴赫路過,停車,下來一個黑衣黑發的年輕人,金絲眼鏡。
“林先生。”她招手問好,笑得乖巧又禮貌:“這麽巧。抽煙嗎?”
他倒也淡定,走過來與她站在一邊,看河景,假裝閑聊的樣子。
“姜小姐,什麽時候發現我在跟蹤你的。”
“淩然知道,我昨晚聽見了他和許煦說的事。”姜宛的煙沒過肺,笑吟吟的,抽了幾口就把煙掐了。
“請轉告他,我的事我自己會去查,從小命硬,死不了。”
對方笑了笑,沒接話。金絲邊眼鏡下現出兩個梨渦,好似剛畢業就來黑心老板手底下幹活的斯文男大學生。姜宛素來思維發散,叼着煙蒂靈光乍現:
“林先生,你叫林燃,六哥叫淩然,同音不同字,是巧合,還是後來改的啊。”
林燃的笑裏歉意更明顯了,低頭摘了藍牙耳機,從兜裏按下通話鍵,把手機給了她。姜宛接過,證實了真是淩然本尊在監聽,難得有點慌張。
那邊倒是沒事人似的,平淡悠閑。隐約能聽見周遭聲音嘈雜,像是在開車。
“喂,姜宛。休息得還好嗎。”
就是這嗓音昨夜在她耳邊湧動,一瞬間無數淩亂片段湧入腦海,姜宛努力把那些旖旎片段壓下去,才能繼續談話,聲音卻不自覺地放輕:
“淩然,我不需要你派人跟着我。”
“叫我約書亞。”
“什麽?”她被他這一打岔,愣了一下。
“像昨天晚上一樣,叫我約書亞。”他說完笑了笑,好像講了個多麽好笑的事情。但語調柔和親切,發自內心地愉悅。
簡直像是真的在談。
姜宛拿着電話,在湄南河邊的風裏恍惚。她記起昨夜是有個片段,在夜深極深處,她被碾磨得語言系統紊亂,淩然還是節奏感很強。吧臺酒杯震得搖晃,他托着她全身的重量。
“姜宛,你看清楚,我是誰?”
她頭發遮住視線大半,但誰是誰一向分得清楚:“淩然。”
但這次他卻搖頭,額角抵着她下颌,聲音啞成一把大提琴。
“約書亞,叫我約書亞。”
十一月熱帶的風裏,随着這個名字的出現與再次被确認,她冥冥中聽見某個魔盒被打開了。
啪,一聲。然後許多未曾預料的,屬于過往的咒詛與承諾,都一一浮現。
02
“約書亞。”她笑眯眯的,從善如流。不就是個在稱呼上有怪癖的合作方,在圈裏混這麽多年,什麽變态沒見過。
對面沒回應,只聽見背景裏嘈雜風聲。許久,他才低聲笑了一下,回了句嗯。某種大型肉食動物飽餐之後,內心十分滿足的情況下,會給予人類的回應。
姜宛突然有種目擊金毛獅子枕着她膝蓋搖尾巴撒嬌的感覺,震驚之餘,竟然還有一絲……竊喜?
她迅速甩掉腦子裏進的水,換了個進攻方式,用平生最嗲的語氣開口:
“寶貝~我今天很累的,想自己出來散散心。林先生跟着我也怪累的,你放人家自己逛街好不好?”
姜宛眼角瞄見林燃也聽得嘴角一抖,明顯是被惡心到了,還是咬牙把戲演下去,還沒繼續表演,聽筒裏淩然就笑了。
“別演了,姜宛,我不吃這套。”說完,他又壓低聲音,補了一句。
“我還是喜歡你不太配合我時候的樣子。”
滴,姜宛閉上眼睛,按下結束通話鍵。啊呸,臭流氓。
她滿臉黑線戴上頭盔,和林助理十分默契地各走各路,同時上車,發動油門,離開主路。這波需要耗到十一點,還得躲過淩然的眼線。姜宛大腦CPU快要過載,索性打算走混亂路線。
多虧了他的哈雷,她靈活穿梭在早高峰車流中,很快甩掉了身後的邁巴赫。車開進鬧市區,也是曼谷最繁華的商業區——暹羅廣場,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當務之急:化妝易容,最好誰都認不出來她。
一整個白天,她都耗費在四處游蕩上。劇組因為大巴車劫匪案件暫時停擺,制作組都在全力處理遇害司機的善後賠償問題,以及和公關商量輿論對策。好在這位導演素來佛系,索性給演員們放了幾天假,集體留在曼谷體驗生活。演員群裏剛發了消息,下午就跑得不剩一個。
畢竟這裏是曼谷,來都來了,享樂第一。
下午五點,Central World 商圈。中央噴泉邊錯落木質階梯,有個面貌姣好的亞裔女孩,晃蕩着長腿,坐在階梯上——吹泡泡。
彩虹色泡泡明明滅滅,姜宛玩得挺開心。
她化了濃妝,全身行頭都換了,合約在身不能染發,就買了個假發,白色發頂從中間挑染赤橙黃綠青藍紫。緊身Vintage Gucci上衣束胸又露腰,電藍色漆皮短裙,鉚釘長靴,背包上還挂個哆啦A夢。
她現在就是個大隐隐于潮人堆裏的朋克妹妹,路人都不敢多瞧她一眼,怕辣眼睛。
姜宛撐着下巴,看泡泡在太陽下碎裂。廣場音樂浮誇,有少年人在玩輪滑,輕快自由。她想起方才自己去酒店,服務生果真聽到她名字就将許煦的卡給了她。
還有六小時。以淩然的搜查能力,在曼谷中心城區再次找到她并不難。但她只需要一個時間差,能在去CRU之前短暫甩掉身後的人。
恰在此時手機響了,居然是許久未聯系的經紀人打來的。她心裏有一絲絲感動,剛接起,卻是被公司的人事通知,原來的經紀人不願意帶她了。
原因呢?她低聲下氣,繼續問。
原因?你看看新聞吧小姑奶奶。最近你們劇組在曼谷負面新聞那麽多,公司替你公關費用都掏不起。這把高端局我們帶不了你愛找誰帶誰帶吧。
電話挂了。她吹了最後一個泡泡,看它破掉,然後打開聯系人列表,又打回去。
“您好,我決定跟貴公司解約,走流程吧。”
通話比剛才簡短,彼此都松了一口氣。随後的流程就簡單了:協商賠違約金,打官司。
三年前她債臺高築,得了什麽都當救命稻草,冒險簽了這家公司,合同裏全是霸王條款。這幾年她掙的錢幾乎沒到自己手上,資源還是她自己一家一家劇組跑來的。
放下手機,她躺在寬闊臺階上,長長出了一口氣。這部戲她一定要演好,拿到片酬,支付違約金。否則只能去跳湄南河。
想到這兒,她自顧自笑得前仰後合。純賭徒啊,姜宛。
此時身後突然響起一個女孩的清脆聲音,竟然是普通話。正在和手機裏的某人激烈争吵。姜宛好奇,回頭看了一眼。女孩玲珑清秀,比林燃更像剛畢業的大學生。手裏拿着厚厚一沓材料,翻得比數錢還快。
“您別這樣說,我們家Kevin很優秀的,您給他一次機會吧!”
姜宛5.2的視力立馬瞄到了她手裏的相冊,是個選秀上來的十八線新人,之前恰和她在一個公司。帥是帥,但就是爛泥扶不上牆,出道之後就四處勾搭圈內富婆撈錢,日漸腎虧,唯一好用的臉也是瞧着一天不如一天了。
你家Kevin知道你為他這麽拼嗎。姜宛在內心吐槽,順帶感慨了一下別家粉絲的忠誠度。誰知身後的話題180度轉彎,變成了職場車輪戰,圍繞要不要讓Kevin接下那個品牌的分區分季度小代言進行了若幹次battle。
原來是個職業經紀人,姜宛的耳朵瞬間支棱起來。聽了一圈前因後果,末了卻聽到一句:“這個項目談不下來,Kevin我也不帶了,我要辭職。”
好家夥,同病相憐。
下一秒,身後的女孩關閉通話界面,夜間噴泉亮起。上千個光束射向天空,帶起琉璃般飛濺的水花。人們同時歡呼,一起欣賞這片日常神跡。
女孩還在發呆,手邊忽然多了一瓶水。她擡頭,瞧見一個白發七彩挑染,假睫毛上能挂燈籠的長腿美女,心情有點複雜。
姜宛沒在意,把水遞給她,用普通話問好,字正腔圓:
“剛才聽到你打電話了,你是經紀人?好巧,我是藝人。”
姜宛自認為笑得挺善意,但忘了自己現在的造型整個就是陽光彩虹小白馬。笑一笑,對方就退一退。她再接再厲,伸出手勇敢自我介紹。
“你好,我是姜宛。”
她沒想到,女孩兩眼忽地放出光來,一拍大腿。“你是姜宛?我看過你演的戲!”
姜宛心裏撲通一聲,簡直感動得要哭。女孩立即伸出手握住她的:“你演過那個什麽小網劇,和Kevin一起拍的,是不是?天吶那劇裏唯一能看的也就是姜老師你那段打戲了。哦對了,我叫宋燕,您叫我燕子就行!”
她感動得泫然欲泣,然而就在此時,眼角餘光瞧見了不遠處路邊停着的邁巴赫,林燃還是找到她了。
“燕子,你剛辭職了,是嗎?想不想接着做藝人?我剛成立工作室,剛好缺個經紀人。可以的話,明天就上崗。”
姜宛握着她的手,十二萬分懇切。她什麽時候成立的工作室?三秒之前。
“好啊!”女孩迅速回握:“您的聯系方式我都有!只是,我是軍醫轉業,只有半年工作經驗,您覺得我能……”
姜宛重重拍下她肩,表情嚴肅:“我相信你。”又話鋒一轉:“但在此之前,需要你幫我個忙。瞧見那邊車裏那個黑衣帥哥沒有?他是最近一直在跟蹤我的一個,嗯,私生。我想請你幫我暫時把他引開一下。否則我晚上的活動參加不了。”
“姜姐,你都有私生粉了?!!”
姜宛:……
十分鐘後,姜宛目送着她的新經紀人買了支冰淇淋,堂而皇之走到剛下車的林燃面前,裝作無意地把冰淇淋掉在他黑西裝上,又手忙腳亂地越抹越亂,她則騎着哈雷消失在夜幕深處。
終點,CRU Champagne Ba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