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底線
第17章 底線
06
姜宛從小野蠻生長,讀書讀得雜。有句野史裏的詩她很喜歡,一度寫在筆記本扉頁上:
雙手劈開生死路,一刀斬斷是非根。
不是沒有過希望別人搭救一把的時刻。但每次直見性命的時候,能回應她呼喚的只有自己。習慣了,就不會再有妄念。
此刻也是,她動作快,比誰都快,把額頭抵在死神的槍口下。
“看見車外面那個中國人了嗎?他是我未婚夫。我來當人質,他什麽都會答應你。”
姜宛指着車窗外,站在乍格拉提警上将身邊黑衣凜凜的男人。仗着說的是泰語,她撒謊撒得面不改色。
綁匪的臉上,那一抹怪異的笑仍未散去,看她像看惡鬼。姜宛內心升騰起久違的痛快。
那張二十人的舊合影裏,果然還有人活在陽間。而這個茍活至今的人,果然從她的臉上,辨認出了羅星沉。
天資卓越,驕傲如太陽。漠北緝毒大隊最年輕的支隊長。能為任務身蹈火海,也能低眉俯首為妻兒做羹湯。七年前死得悄無聲息,不被允許紀念,不被允許提起。他像個錯誤一樣,被從世界上抹掉了。
但,有句話怎麽說來着——沒有墓碑的地方,哀悼不會停止。
姜宛趁他震驚時,從他槍口下翻轉手腕,把孩子一把推給她母親,自己擋在前面。綁匪愣怔不過三秒,就握住她脖子,提到車前,将她額頭重重磕在車窗上。
”都看見了?不滿足我的要求,就殺了這個女人!”
窒息和劇痛同時湧上來,姜宛撐着手臂,視線被額前滴落的血糊住。淩然端着槍站在距離她幾米遠的地方,天地寂靜。
他眼神靜如沉潭,不躁怒,不瘋狂。這眼神在剎那撐住了她,沒讓她倒下去。
“卡姆拉布先生,請你冷靜。你的訴求我們都會滿足,但我們要求保證人質的生命安全。”
淩然開口,對講機裏傳來泰語。時機緊迫,竟還來得及随車捎上同聲傳譯。
車窗外傳來獵獵風聲,刀疤臉的笑容在抽搐。車上已經有人控制不住地哭起來,但沒人敢動。
“第一個要求,恢複我的曼谷警察署職位。”
“好。”淩然在上将身邊,對視一眼後,上将也點了頭。
“第二個要求,釋放諾坎。”
衆人噤聲。
泰國十月的各大紙媒新聞頭條,是做跨洲毒品貿易生意的毒販諾坎落網,在家中搜出92萬粒各類證物,以及制作工具。為誘他落網,前後布局三年,犧牲的基層警察與線人不知幾何。當時上新聞做采訪,出盡風頭的,就是眼前的乍格拉提警上将。
上将沉默了。姜宛的後脖頸一陣劇痛,是對方用槍口抵着她,剛上膛。
就在同時,淩然的槍口平轉,對準了上将。四周警察頓時戒備,分了一部分預備火力,但維和部隊的重甲車就在他身後。
“這是外交事件。”
這句話,是淩然用英語對他說的。地上靜得掉根針也能聽見,上将在與淩然對視的一刻,點了頭。
“第三個要求……”
綁匪的聲音逐漸高亢,但戛然而止。在他面向車前窗未曾注意身後的幾秒,許煦用外套包着□□消音,打穿了他握着姜宛的左臂,鮮血噴濺。
車前窗被穿透,玻璃綻裂。姜宛用盡全力後踹,掙脫開綁匪的手,接着高擡腿打下他另一只手的槍,踹給許煦。他接住,連放兩槍,射中他右上臂與膝蓋。
車窗玻璃飛濺,所有人驚叫撤離。有人開始砸車窗,車外工程兵用消防錘把司機車門砸開,搬出屍體,打開出口。人群像沙丁魚罐頭般擁擠出去,撞得車搖晃不止。
姜宛抹了一把流到眼前的血,踉跄到許煦面前。他正用槍抵着被雙手反剪的綁匪,襯衫繃開兩顆扣子,雙眼猩紅,倒真像個亡命徒。
“我還有話問他。”
她低下頭,和刀疤臉對視。一字一句,用中文說起三個字。羅,星,沉。
“他還活着嗎。如果死了,埋在哪裏。”
說起時她甚至是微笑的,但許煦從她眼裏看見虛空粉碎,大地平沉。
刀疤臉原先瘋狂的眼神突然碎裂了。他深深低下頭去,嗚嗚咽咽地哭起來,像失途老犬。
姜宛努力辨認,還是從他邏輯不清的話語裏聽出幾個字。啊啊啊,是我害了他,羅隊。
許煦親眼看着她眼裏的光暗了下去,原先吊着她的那一口氣,沒了。
他的手陡然收緊,綁匪痛呼一聲,用所有力氣瘋狂掙脫他的束縛,如猛虎撲食,撲倒姜宛,雙手緊緊掐住她脖子。
“你會被害死,會生不如死,不如一起死……”
姜宛出不上氣,卻一點沒掙紮。她眼睛裏是灰的。許煦怒吼着撲過去,試圖掰開那個死結。三人扭打在一團,直到砰的一聲,綁匪頹然倒地。
淩然站在車門前,現場只剩下滿車血跡,和四個人。他收起□□,擡手,醫務人員立即入場,确認姜宛和犯人的傷勢。誰都沒說話,淩然轉身即走,卻被半跪在地凝視姜宛的許煦抓住了大衣下擺。
“救她。”
他聲音像是溺水的人。淩然站成一座黑色山峰。
“你不說我也會救。”
“她放手了。剛才綁匪想掐死她。姜宛,她沒有求生欲。”
淩然左手放進衣兜,眉頭擰成一個結。
“你說什麽?”
“我說,我碰不了她,但你能。”許煦臉上血跡模糊,不知道是誰的。笑容在臉上綻開,渾如阿修羅。
“我他媽真羨慕你,淩然。”
淩然緊攥的手慢慢放開,他垂首觀察昏迷的姜宛,極輕地撥開她黏連在臉上的頭發。醫務人員檢查完畢,與他确認。窗外車燈閃爍,喧嘩吵鬧,人山人海。警戒線已經拉起,他抱起姜宛走了出去,救護車等在車前。
淩然與許煦擦肩而過,只輕撂下一句話:
“我也是。”
07
姜宛受傷不重,只額角動了個小手術,麻醉藥還沒過,就在病房裏哼哼唧唧地哭。
門外閉眼站着休息的男人立即推門進去,小心扶她起來。姜宛額頭繃帶還沒拆,就伸出手臂,小孩子一樣要他抱。
淩然接住她,想了想,還是伸手,輕扶着她後腰,保持她重心穩定。
姜宛明顯還沒清醒,食指戳他額頭上的痣,眼睛清亮得像小鹿。淩然沒見過她這樣,愣怔了一下。
“小時候,我爸教我讀佛經。說看破生死愛恨,越早學會,越好。”
她聲音很低,尾調拖長,軟軟的,像在撒嬌。但手上還打着吊瓶。淩然嘆口氣,把她放下去,她反其道而行之,又往上拱了拱。
淩然:……
“我現在知道了,我不求了,也不愛了。但告訴你個秘密,我還喜歡你。”
煙花盛放的夏日,肆意奔跑的淺灘,她唯一擁有過的那個夏天。
姜宛認真親吻眼前人,動作稚拙但用力,把他嘴唇咬破皮。記憶中她和他待在一起的時間屈指可數,越珍惜,丢得越快。像小孩子得了最好的糖,想留在最後吃,沒想到再打開時,已經融化得面目全非。
淩然眉頭緊皺,想掙脫開,但她力氣大得離奇。或許是麻醉藥的緣故,或許是那個他不願去想的原因,她比平時熱情太多。
Rosa,Rosa。淩然的手幾乎失控,差一點,他就要扣着她後腦,繼續這個吻,把她腦子裏的許煦都變成沸騰岩漿,變成他。
無數野蠻想法灼燒心智,他站在地獄邊緣。
但終是停了手。
“姜宛!你仔細看看,我是誰。”
她臉色虛白而唇色鮮豔,茫然望着他,鹿一般的眼睛裏了無生機。淩然親耳聽見自己底線崩塌的聲音。
假如還有下一次,他不确定自己會不會跨過那條線,心甘情願,做她心裏別人的替代品。
敲門聲響,護士進來。淩然喘着氣回頭,俊朗雙眸染了□□色澤,看得小護士心慌意亂,低頭。
“文件簽字确認。您是家屬?”
他斂眉,拿過筆,筆記銀鈎鐵畫。
“嗯,未婚夫。”
作者有話要說:
“在我的內部有一個不會負傷、不會被掩埋、能爆破岩石的東西它名叫我的意志。它默默地跨越過悠久的歲月,永遠不變。” (尼采《墳墓之歌》)
“沒有墳墓的地方,哀悼不會停止。” (阿萊達·阿斯曼《回憶空間》)
雙手劈開生死路,一刀斬斷是非根。(朱元璋,明·陳雲瞻《簪雲樓雜話》)